摇手拦阻。话才说完,桓妻早忍不住一把搂住悲哭起来。桓女恐父母伤心,再三劝慰譬解。桓雍自能权衡轻重,知道无法拦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面劝住妻子,一面想赶向崖后看那老桑黄落也未。桓女凄然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一切皆有成竹。外面风雪严寒,事应子夜,桑叶黄落不过一个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冻了。”桓氏夫妻闻言,自是不免伤感。桓女一再婉言解劝,知是定数,也就罢了。
桓子出外连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绿叶的老桑,始而树叶发黄,渐渐变为枯干,忽然一阵风过,残叶全都凋零,纷落如雨,只剩老干搓讶,挺立雪风之中,飒飒有声,了无生气。雪仍下个不住。因时愈近,桓女虽说家中无须准备,桓妻终不放心,一切仍按寻常生产布置停当。桓女依在父母膝前,寸步不离。只桓子一人不时出外探看。
那打稻场就在桓家右侧,斜对着崖上老桑树。有一石臼,高约三尺,上面搭有木架,中悬石杵,以备音稻之用。田事已毕,一片平地,空无一物,相隔左近几处桑林均远。
这时雪已积厚尺许,桓子为那石臼要备藏人之用,曾去打扫积雪,仔细查看,并无小桑生出。及至桑叶黄落不久,忽有一株极细桑苗破雪而出,便归告乃妹。桓女坚嘱此时不可再往探视,到了傍晚自能长大,并令佃佣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来,以免大惊小怪。
入夜,桓子偷往探视,日间那棵小桑苗粗已半尺,枝叶纷披,亭亭若盖了。桓女闻言,喜道:“想不到神木精华已尽,犹有如此神通。今晚只要能照我所说行事,不生出别的枝节,决可无碍了。”
挨到亥初,桓雍惟恐误了时机,坚持先往,老早便饮了点酒御寒壮胆,带上老道婆所给灵符,去往稻场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妻、桓子也要随去,桓女再三拦阻,才行作罢。桓女又对桓子道:“我家世代单传,爹爹只生哥哥一人。婴儿因是神木附体,生有灵慧,只记我一人恩义,对父母兄长推爱无多。木瘦瓶中灵乳是她元精,最为珍惜,被我强行取来孝敬父母,求一高寿。此事要迟婴儿多年功果,大非所喜,她虽不致因此怀恨,心终难免介介。起初我原说是为她吃苦送命,陆续勒索了来。服时不被发觉最妙,如被发觉,大来如见词色怨望,或是露出口风,可对此女开导,说我因报亲恩才有此举,全是我的主意,与父母无关;并将今晚全家为她如何出力御劫加以粉饰,时常提说。此十年中相待更要从厚,不论她行径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责。只要她有了感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将来子孙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岂非佳事?”桓子一一应了。
桓女重又拜别母兄,又去稻场上向桓雍道:“女儿本拟走后才请爹爹出来,爹爹偏是小心过度,白受了多时寒冷。现在时已将至,分娩之后便许不能说话,诸望宽怀,依照前言行事,勿以为念,女儿去了。”说罢,拜了几拜,纵身一跃,满身青雾环绕。那小桑树上也冒起一股青气,簇拥着桓女,直往崖腰老桑之上飞去。桓雍知在紧急之际,不顾悲伤,藏身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迷茫,除影绰绰看见前面小桑树上不时发出一点青色烟光外,什么也看不见。等了片刻,没甚动静。方愁雪大迷目,如丙火飞来,一个疏忽没有看出,便要误事,忽然狂风四起,声如潮涌,随即雷声大作。
隆冬大雪,天气突发巨雷,自然骇人。桓雍不敢怠慢,一面暗运气功抵御严寒,以免手足冻僵,不便施为;一面持着灵符,全神贯注前面,准备应变。
一会风雪渐住,那雷火电光却在稻场上盘旋不已。倏地一个震天价大霹雳朝小桑树打下来,电光照处,眼看打中,树上忽冒起一幢青色烟光,竟将雷火冲荡开去,随声而灭。那雷一个接着一个,只离树梢三五丈,便被青烟冲散,始终未被打中。似这样约有盏茶光景,雷火持久无功,似已暴怒,先是盘空蓄势,轰轰连响了一阵。猛然电光雪亮,连闪两闪,嚓的一声爆响,七八团拷栳大的雷火夹着万道金蛇,由四外集拢,齐往中心打将下来。桓雍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声势猛烈的巨雷,虽有一身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惊,耳鸣目眩。同时那雷火势雄厚,虽被树上烟光阻住不能下击,并不似前此一冲即散,依旧停在空中上下盘舞,互相磨荡滚转,发为怒啸。
桓雍藏处离树不过十丈,大有当头下击之势,越显可畏。算计时辰已至,丙火未来,雷已如此厉害,不禁惊惧忧惶。猛一抬头,瞥见正南方暗云中似有极红亮火星出没,不禁心中一动。晃眼之间,那团火光已由小而大,由远而近,穿云而来。来势之神速,无与伦比,乍看还在天边,不等看清,便已飞近。到了面前,变成百丈火云,直朝小桑树上罩去。幸是桓雍胸有成竹,时刻都在提防,动作也是极快,心随手动,火云还未罩向树上,手中灵符己是向外掷去。只见立即化为一团玄色光华,捷如影响,直向对面火云飞去,火云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发,打将下来,于是三面相撞,迎个正着。只听轰隆之声,宛如天鸣地叱,山崩岳坠。雷声响过,火云玄光融成一体,闪了两闪,化成一幢白光黄气,正要往小桑树上罩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丙火、癸水相克相生,云光闪烁之际,那株小桑树突往地下缩沉下去。同时由崖腰老桑之上,流星赶月般接连飞射下三点拳大青光,直投白光黄气之中,叭叭叭三声极清脆的爆音过处,全部消灭,化为乌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纵出,路遇其妻其子,便同往屋后赶去。刚到崖腰老桑之下,便听儿啼之声宛如松涛,即清且洪,不禁悲喜交集。桓妻连忙飞援上崖,到了上面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面,怀中抱着一个相貌奇特的怪女婴。上衣撕破半边,右肋骨裂开半尺来长一条口子,并未流血,正用手捏拢伤口。好似精力已竭,面如金纸,累得直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妻见她疲乏已极,又见肋下裂口,只当御劫时受了重伤,又疼又爱。顾不得细看婴儿,忙喊丈夫、儿子取来布帛,将女儿母子裹定,缓缓缒下,双手捧起,赶回家去。
桓雍见女儿身上青气已然散尽,和寻常人一样。所生女婴却是青气由皮肉里往外透出,隐泛青霞,宛如云蒸雾绕,十分浓密,不近前谛视,几连眉目五官都难分辨。那相貌更是丑得异乎寻常,比起乃母还要难看十倍。身材是又瘦又小,通体作青蓝色,满身满脸都是老树皮一般的大小皱纹瘦块,通体没几片平整之处。阔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叶,纹络显然。嘴如卧蚕,独作灰白色。额生三只圆眼,大如蚕豆,初生不久尚还闭着,微一睁开,便有三点蓝色晶光远射数尺。从前额直到脑后满是绿毛蓬松,尤怪的是下半身奇长,几及全身十之七八,穿着一件形似披肩的短衣和一条短围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细,非丝非帛,不知何物所制。像是新穿上的,平日也没见女儿做过。明知怪异,但也无法。
桓雍因见爱女疲敝,欲令其妻将婴儿抱过。婴儿偏恋在母亲怀里,死不离开,力大异常,桓妻竟强她不过。且喜女儿胁下伤口业已合拢,只剩一点痕印。忙又把备就的汤粥与女儿服用,桓女只把头摇了一摇。夫妻二人想不出主意,只得任其安卧养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睁开双目看了看婴儿,喊声爹娘。
桓女事前早把应说的话说完,曾嘱父母兄长在她分娩以后,当着婴儿不可多言。桓妻终究是妇人之见,心疼女儿,想起爱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树作怪,婴儿相貌又那么丑怪,老大不快,尽管桓雍在侧示意拦阻,仍是絮聒不休。先间桓女身体如何,并劝吃点饮食和产后应用的汤药。婴儿只睁着精光四射的三只眼,依在产母怀中注视静听,并无异状。
后来桓妻因女儿说精血已尽,不是药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药饮食;又听说婴儿是裂胁而出,未经产门,不知彼时女儿受了多少苦难:忍不住发话道:“你说那老道婆是土精,又是你的对头。照你爹昨夜所遇情景,没她那道灵符,且敌不住那天雷天火呢。你如今精血已枯,只有七天寿命,就生下这么一个报娘女,不知所为何来?老道婆说她给那丹药能够救你,为什么偏不肯吃呢?”说时恰值桓雍父子在外屋用饭,没在室内。婴儿忽然满面怒容,目闪凶光,不住口发出怒声。吃桓女一把抱紧,附耳急语,急切间未被挣脱。桓妻因她长相奇丑,怪眼时常放光,一个初生女婴,并未放在心上。
桓女产后力薄气弱,专一压制劝慰婴儿,不暇再顾别的。直到桓妻把话说完,看出情形有异,婴儿也已宁静,不再暴躁。桓女连急带累,已是面无人色,喘息不止。直到父兄饭后入室,方才把气缓过来,朝乃母看了一眼,凄然说道:“女儿早已说过,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女儿今生虽然受苦短命,转世却有成仙之望。女儿与神木乃是患难夫妻,理应同仇敌忾,他仇即我仇。休说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祸,即使那丹药能够起死回生,女儿怎肯领受对头的好意?何况还不能呢。她那丹药已被女儿毁弃,不相干的闲话提它则甚?神婴躁性未退,照此情形,女儿怎放心去呢?”桓妻还要说时,桓雍已听出女儿语藏深意,忙暗扯了她衣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药已然毁掉,此是定数,提它有甚用处?你快吃饭去吧。”桓妻这才警觉说走了嘴,恐于女儿有碍,不敢再说,强忍悲愤走了出去。
婴儿除生母外,谁抱也不肯。桓妻走后,桓女附耳悄悄说了几句,她忽然径向桓子扑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过来。因知婴儿生具神力,抱时暗运内功微试了试,竟如无觉,好生骇异,一面含笑抚弄,一面问妹子:“神婴可要吃点什么东西?”桓女道:“她只饮点雪水,连人乳都不用。我也无乳给她吃。不知怎的,适才闻得外面饭香,她和我说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缘。我说这里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种的,她才答应吃饭。本来不想叫她吃烟火食,一则她性倔强,再三索讨,没有不依;二则我想让你们甥舅亲热,才行答应,她暂时还不愿到外间去,可请爹爹把饭粥各盛些来,你自端去喂她吃,只不令她动荤好了。”说时,桓雍已随桓妻走出,闻声端了饭粥走进。桓女见饭上面夹有素菜,想要拦阻,婴儿己食指大动,馋涎欲滴,口中哇哇乱叫,不让再往外端。
桓女知拦不住,只得听之。婴儿吃得香甜已极,几口便把大半碗饭粥连菜一齐吃完,意犹未足。未了仍由桓女朝她怒叫了好几声才罢。
婴儿聪明异常,当日随着桓氏父子问答,便学会了好些人话,随声即会,一会便能记住应用。只和产母应对仍是原来互相吼叫,声音也颇好听,听不出说的甚话。除和桓子比较亲密,桓父也甘受抚弄,有问必答外,余人都还平常,只是见桓妻不得。桓女为此,时与互叫争辩。次日起,虽不见即怒视,终非所喜,桓妻口里不说,心里对婴儿极为厌憎,又因女儿死期日近,追原祸始,想起伤心,越发看都懒得看她。桓女见状忧急,当着婴儿不便明说,只管时常暗中示意,终难减老母悲愤的成见。婴儿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纵跃。桓女见父兄因婴儿灵慧绝伦,颇为喜爱,婴儿对于外祖舅父也渐亲热,以为可以无事,才略放了点心。自知体气日益衰微,不久人世,老想把婴儿支开,向父母重新叮嘱,婴儿偏只守在房中,寸步不离。
一晃过了五天,桓女自知只有一二日寿命了,不能再延下去,方向婴儿哭诉,力说:
“为娘身受父母养育深恩,丝毫未报;便于你也将有十余年抚养之德。为娘父母家人以后不问待你好坏,均须看我份上,不可丝毫嫌怨。”说完,先要婴儿立誓。然后说要背了她与父母诀别。婴儿被她絮聒不过。应是应了,只嘱咐其母不可做出与她不利之事。
桓女自然一口应诺,这才由桓子将婴儿抱出屋去。
婴儿一走,桓女含泪埋怨母亲说:“神木借体,自孕灵胎,与寻常母女不同,女儿虽然今生葬送,他生却是受益无穷。她与我本来无甚情义,那老道婆是她宿命克星,深仇大敌,母亲那日不该走嘴,对她神情又极厌恶。恶因一种,将来难免后患,实是悬心。
尚幸爹爹见机,相助用话遮盖,否则当时便许生出事来,此女生具灵异,休看初生乳婴,翻起脸来,全家合力皆非敌手。那木瘦瓶中所贮灵乳乃她先天所生元精,多服一点,便有若干灵效。本该早奉父母服食,因女儿本身还有少许,现藏口内,连日仗它苟延残喘,欲等去时全数奉上。连日查看此女灵慧无比,因看出女儿体气太弱,已疑心前次向她勒索盗取的丹液不曾全服,一连盘问过几次。女儿至迟后日必去,一个措手不及被她觉察,不是当时夺去,也必因此结嫌。虽对哥哥说过有了防备的话,想来想去,与其有了嫌怨再行设法劝解,终不如无事的好,为此借着诀别将她支走,豁出糟蹋一滴,请父母今日便即服用,以免夜长梦多,又生变故。”
桓女说罢,自将胸衣解开。桓女本瘦,生育之后益发成了皮包骨头,又瘦又干。桓妻见了,自是心酸。方问木瓶藏在哪里,桓女低声答道:“本来藏在胸前肉皮之下,女儿死时自会现出,日前因见婴儿机警,镇日在怀抱之中,恐被看破,乘她初生正在养神,双目未开之际,偷偷塞向胁下创口之内。那地方乃婴儿产生之处,不比胸前原是贮藏克敌宝物的所在,曾练仙法,可以收合由心,为此还多受了一点苦痛。但是隐秘异常,婴儿万想不到。这乙木灵乳见了大风即化乌有,五行均不能沾。虽它有本身桑瘦制的木瓶可以封存,不致见风透气,瓶外仍须时常温暖,又不能用火烘它,除借人体温别无他法。
否则她已有点生疑,如何还肯离开一步?不过那木瘦瓶,女儿骗她已在抵御天灾时连同法宝一齐消灭,所以服了灵乳以后,务须缜密收藏。此瓶虽是木质,火不能化,寻常五金所不能折。再者还有明目灵效,哪怕多年替目,只须将瓶盛了泉水,洗几次立可重明,毁了也是可惜,最好装一瓦坛,觅一僻远之处埋入地底,等他年婴儿成长仙去,再行掘出,永为传家之宝,济世救人。只要她在日,却不可使她看见。”
桓女说时,上衣已全脱去,边说边将手指向胁下连划。产儿创口本早合拢,只剩下一条半尺来长的红印。桓女划了十几下,倏地咬牙皱眉,手指往缝痕中硬插下去。桓氏夫妻看她痛苦,方要拦阻,只听嘤咛一声哀呻,一个两寸来长、寸许粗细的木瘦瓶已应手而出。桓女颤巍巍递给母亲,神情好似痛楚已极。紧跟着前胸挺了两挺,当中胸皮忽然由凹而凸,迸落下一粒形似桑椹之物。桓女一手接住,用掌心握向创口之上,往上搓揉了几下,创口重又合上,点血均未流出。
桓女事完,喘息着将瓶要过,对父母道:“瓶中灵乳共有九滴,一滴可延一甲子的寿命。乘女儿在世时看着服了,不过是有一人多服一滴。”说罢,便请父母同立面前,将瓶上木塞揭开,瓶口先对着桓雍的嘴,微微一倾。桓雍猛觉一滴甘露洒向口中,顺津而下,当时甘芳满颊,心胸爽朗,神智为之一清。桓妻服了也是如此。似这样轮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将瓶交给桓妻收藏,又嘱咐了一番,才把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