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坐在山石之上,望天悲泣起来。正当伤心之际,忽见山坡下面有一老道姑走过。彩蓉在山中游荡已非一日,知道当地山势险幽,毒蛇猛兽到处都是,从无人迹。见那道姑一手拿着一根拐杖,杖头挂着一个药篮。看去满头银发,虽似年迈,但那脸色却是白里透红,又细又润,绝似十六八的少女,神态更是从容。晴忖:“这里哪会有生人形迹?”
彩蓉猛触灵机,正待拭泪迎上去,那自发道姑已走到身前,含笑问道:“姑娘深山悲哭,有甚伤心之事,能对我说么?”这一临近,彩蓉越看出老道姑二目精光隐射,骨相清奇,愈知不是常人。忙即施礼延坐,先还没敢冒失,只说自己身世孤零,适才游山到此,想起亡母死得可怜,身在火坑,无计脱身,故此伤心落泪。话未说完,老道姑忙笑道:“你的心事已然自己说出,如何还要瞒?实告诉你,我来此山采药,本拟归去,因闻哭声至此。我只间你心志坚否,便可代决去留。至于妖道虽然厉害,有我在此,他也无奈你何。”随说,随用手朝侧面指了几指。
彩蓉也没看出什么异状,暗想:“自己虽然悲泣,心事并未说出,怎会被她听去?
看这口气行径,不是神仙,也必是正派中高明人物。回去定受妖道摧残屈辱,不如求她引度,许能脱离苦海,也未可知。只是妖道本领通玄,随行妖徒一旦发现,定要行法报警,妖道得信,可以立至,老道姑到底能敌与否,实无把握。”方自寻思,老道姑见她沉吟,意似不决,作色说道:“我因怜你从小受妖人劫持,日与众恶为邻,并未昧却善根;此番奉命摄取女婴,竟敢不计自身安危,百计推托保全,特来救你脱难,怎倒信我不过?我药已采完,不能在此耽搁。你那妖伴已起疑心,又寻不到合用女婴,不久回来,逼你从速下手。三日无成,便独自回山告发。既不能当机立断,由你回山,自受妖道毒刑,我要走了。”说罢,便要走去。彩蓉闻言,不禁慌了手脚,当时把心一横,扑地拜倒,拉住老道姑的衣袖哭道:“弟子方寸已乱,望乞仙师大发慈悲,救脱苦海,宁死也不回去了。”语声甫毕,忽听尤鹿厉声暴喝:“大胆贼婢,竟敢叛师背教。我已用千里传声之法报知祖师,我先杀了这勾引你的老乞婆,等祖师自己与你算账。”说时一股黑气冒过,现出身来。手扬处,便有凡缕淡灰色的光华朝老道姑当头飞去。
原来尤鹿早觉彩蓉形迹可疑,暗中监防已久。这日彩蓉将他支走,疑心越重,表面应允,却在暗中赶回窥伺。彩蓉虽然精通妖法,毕竟功力、经历都差,尤鹿又是生魂炼就,易于遁迹。一时疏忽,竟未觉察。尤鹿先见彩蓉仍坐原处石上悲哭不止,看神气不似有背叛形迹,心方奇怪。等了一会,老道姑走来,双方问答之后,才听出彩蓉果是生心内叛,怪不得此番行事百计阻拦,好生忿恨。因彩蓉得了许多秘传,惟恐翻脸斗她不过,为求必胜,特地躲在一旁,暗使妖法千里传声,先报了警。尤鹿刚赶回原地,彩蓉已向老道姑拜求援引,益发怒从心起。因知妖道喜怒无常,彩蓉最得宠信,不大好惹。
觉着老道姑虽说大话,步行来去,不见什么出奇之处。先拿着真实凭据,以免彩蓉抵赖。
骂了两句,便现身出来,随手放出黑青丝,意欲将老道姑擒住再说。
彩蓉见状大惊,情知事已败露,妖道纵然隔远,闻报不立即追来,也必行使极厉害的妖法来害自己。虽幸生魂真元未受禁制,不能如响斯应,但这也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必被迫踪寻到无疑。尤其这厮受有禁法,元神可以感应,下手一慢,妖道接信,见隔远不能即时赶到,必把本身法力附在尤鹿真元之上,这里尤鹿本领也随之增高,就算自己能敌,从此也如附骨之疽,形影相随。同门法术,俱都知晓,难掩他的耳目,无论逃到哪里,仍被尾随不舍。除却静候妖道到来擒杀,万无脱逃之望。今日与尤鹿显然有他无我。彩蓉正待施为,忽听老道姑笑道:“等你下手,就太迟了。”同时一片金霞闪过,妖烟消处,再看尤鹿,已被金霞包围,在霞光之中上下冲突,只是逃不出。急得破口大骂:“不知死活的老乞婆,你将我困住,只要敢伤害,我这里神灯一灭,祖师爷立刻追来,叫你们形消魄散,万劫不得超生,连这短短两天的狗命都活不成了。”
彩蓉也知尤鹿一死,妖道后宫本命神灯立起感立,不消多时,妖道必定附身尤鹿本命灯光余焰赶来,祸发更速。刚喊了声“仙师”,想劝阻时,老道姑已笑指尤鹿道:
“业障少发狂言,今日依我本心,原想将你生魂消灭,好将妖道引来,为世除害。只因他那孽运未终,又值我有事,不能在此久停,便宜你们这干妖魔多活些日。我投鼠忌器,暂时不来伤你,只将你这业障带回山去,用仙法禁闭,等妖道数尽伏诛,再行处治。你以为妖道二三日内必来为你报仇,真是妄想。适才你隐身在侧向妖道报答时,我已看见,将你声音收禁在此。不特妖道茫然不知,我还用仙法颠倒五行,布下疑阵。日后妖道疑心彩蓉不归,是你叛他,必用妖法禁制你的元神,使你在我禁闭之中还要白受许多磨折,以偿平日积恶之报。你如不信,你那几句报警的话还在我的袖里,不曾消灭,且放出来,一听自知。”说罢,手往上一扬,便有一缕淡烟,连同尤鹿语声发自袖内。等快说完,老道姑左手指上弹出一团碗大火光,轰隆一声微震,语止烟消。尤鹿才知不妙,吓得拜倒光中,痛哭哀求不已。
老道姑也不理他,笑问彩蓉:“你意如何?”彩蓉自是心悦诚服,喜出望外。当时重又拜倒,口称:“恩师,弟子得脱苦海,从此改邪归正。务望恩师垂怜,携回仙山,永随左右。”还要往下说时,老道姑道:“我只为怜你身世遭遇,不与妖魔同流合污,故加援手。否则似你这类妖人,早为我飞剑所杀了。拜师一层,还谈不到。不过我救人救彻,你只要向道心虔,终始如一,自有善果。此时先给你寻一处安身之所吧。”彩蓉还要哀求时,老道姑已把手一招,将那片金霞连同尤鹿一齐收入袖内。挽住彩蓉肩膀,驾遁光一同飞起,一会飞抵一座山崖前落下。
老道姑将彩蓉领入崖洞以内,说道:“按你禀赋本薄,全仗你这一点善根,使我无心路遇,因而免沦妖窟,永堕孽海。此时便要列入我的门墙,却有不少碍难。但是事在自修,人定胜天,也说不定。你与妖道夙孽纠缠,原应将来同归于尽,竟能于多年陷溺之中,自知振拔,一意苦修,以图上进,当能办到,此地乃莽苍山内山绿耳崖妙香洞。
洞中旧主人妙香仙子谭萧,也是旁门出身,人却正派。兵解以后,藏骨在此。有她禁法封闭,地又荒僻,仙凡都无足迹至此。只我一人因与她生前交好,得知底细和开闭之法。
她因前半世造孽颇重,后虽悔悟,立誓改行为善,挽尽前葱,仍是难逃劫难。尚幸有正教中好友相助,先期一日兵解,未受天雷之灾。现时元神守着本体,正在后洞法台之下地穴中苦修。她生前仇敌大多,内中有一个最厉害的便是你那妖师。他擅追魂之法,久欲将她元神拘去祭炼魔法。虽幸早有防备,在后洞设下法台,使妖道算不出她藏身何所,是否已遭兵解,暂时无法加害,但她本人已不能主持行法之事,再三求我相助,代她按时施为。因而我每年必须按着五行生克时日来此三次,已有十六年光阴。妖道用尽方法,终奈何不得。近来我正助人创立宗教,十分忙碌。妖道年来功候大进,又探明她确以兵解,益发不肯甘休。这次命你摄取那么多女孩,一半为了将来抵敌峨眉、青城两派道友,一半也为的是她。我既不能常在此间主持,此事又不便派遣门人,急切之间又无适当之人可托。日前正在筹划,今日恰好遇你。谭道友是你妖师劲敌,再有十一年,便可炼成地仙出世。防守法台,看是难事,实则一切早有我和她预先安排。真有仇敌寻上门来,只要不离开原地,任多厉害,也是无妨。台上并还设有信符,一焚我即立至。她一生爱美,尤喜盼花,全洞布置陈列,精妙异常。食用之物,所存尤多,均未腐朽,不必出洞谋求,足够你用。你如愿在此地参修,我先收你作为记名弟子。你陷妖窟日久,所习俱是妖术,玄门真传又非可以速成。为今之计,只能传你初步功夫,循序渐进,看你修为进境如何,再作计较。遇敌之际,仍用原习法术防身,等守到年限,自有成效。你意如何?”
彩蓉知道自己命浅福薄,仙师必是借她亡友之托,就此试自己心坚与否。闻言更不再求,立即跪谢遵命,并叩问仙师法讳。老道姑说完来历。又说:“妖道见你和尤鹿到时不归,类似这种叛师举动,在他教下从来没有,必然痛恨已极。使他误疑尤鹿,只瞒一时,早晚被他用妖法试出真假,必遣妖徒四出搜索。近五年中你如不出洞,任他踏遍此山,也寻不到,何况不知在此。数年之后,妖道见无处可寻,他又忙于祭炼魔法,门徒多有使命,你虽可恨,不比谭萧是他生平大仇,至多命妖徒们逐处留心,不会专为寻你而出。那时你只要在我说定日辰不要离开本洞,以防不测外,尽可任意出洞闲游。如遇妖徒,当时能敌更好,否则立时赶回,将他诱进洞内,照法施为,必定擒住。你知妖徒均受禁制,也不必杀他取祸,只把他困禁台上,等我来时再行处治好了。”随即引至后洞,如法传授,彩蓉一一领命。老道姑又传了她些初步功夫,然后带了妖魂飞去。
由此彩蓉在洞中一住八年。起初两年偶有感动,觉着心跳神乱,知是妖道师徒用那呼名追魄之法,已然寻到附近。如非仙法神妙,封禁洞门,必为所害无疑。久了恐被觉察,万一加紧追寻,逼近洞前,惹出事来,忙照师父所说,走至法台中立定,在仙法维护之下,立即安适如初。先还手握信符,准备万一。几次无事,连信符也不拿了。
洞中百物皆备,尤其藏有好些名茶。彩蓉之父生前嗜茶如命,彩蓉小时习与性成,深识茶味。后遭丧乱,多年不曾进口。如今见了这些佳茗,后洞又有灵泉,顿触夙嗜。
加以归正未久,才得入门,烟火尚还未断,不能整日打坐,枯守洞中。一半出于向道心诚,一半也是为了避祸远仇,每值课暇无事,便拿府花品茗来作消遣,这一来,益发爱茶成癖。中间老道姑总共来了六次,每来俱无甚耽搁,除略问彩蓉近状外,只往法台上人定半日,便即走去,更不传授道法。彩蓉看出师父必有用意。自己得脱苦海,已出望外,既蒙收留,得在这等洞天福地,避祸潜修,异日不会没有好结果,求过两次,见老道姑笑而不答,也就不敢再请。
这日算计茶将用完,所剩无多,心想:“日前师父曾说:‘崖后绝壁之上新近产有一种香茶,形如人手,其厚如钱,有兰花香,名为麻爪,乃蓬莱仙种,茶中圣品,只本山和峨眉舍身崖顶绝壁之间偶然产有,皆是灵鸟衔来的茶籽落土而生,甚是难得。你既这么爱茶,不妨前往试采,近日正是时候。’自己从第三年起,师父便说可以出外行动,只因胆小心虚,除偶在洞口闲眺外,从未离洞他出。现值存茶将罄,又当盛夏清和,景物嘉淑之际,何不前去采些来用,就便眺玩一回山景?”念头一动,随将内洞门如法封锁,走往后崖顶一看,果然新生几株茶树高才四尺,翠叶朱茎,形如人手,与生平各种名茶绝不相似。如非师父预先说明,绝认不出那是茶树。采了些回洞,汲取新泉如法一试,端的色香味三者俱绝,凡茶无与比伦,好生忻喜。连去数日,越来越爱,索性把茶叶全采回洞,制好存放。
到了这年冬天雪后,偶往崖顶取雪烹茶,就便想将茶树移植洞中,以防冻死。到了一看,这年雪下不大,也厚尺许,到处山石林木,都是雪盖冰封。独那几株茶树,不但临寒独秀,片雪不沾,反倒繁郁葱茏,又添了满树新叶。朱碧相问,掩映于冰雪之间,清丽幽洁,好看已极。彩蓉心中大喜,知洞中培养,全仗人力,不如天然。那茶又是新采味胜,并无老嫩之分。便息了移植之念,每日只取少许,现用现采。似这样常在附近走动,连个生人都未见过,渐渐胆子放大,不再终日忧疑。以前每一离洞,必将洞门层层封锁;人如在洞,更不必说。外人走过,一点也看不出。年时既久,也便疏懈。
当灵奴往返大熊岭时,恰值彩蓉早上出洞闲眺雪景,无意之间发现一只由高坡冰雪中滑跌的肥鹿。彩蓉前在妖道宫中日享肥鲜,海错山珍不绝于口;自居本山,多年来未动荤腥。先闻鹿鸣哀哀,颇生恻隐,有心将它救活。及至寻到一看,那鹿已然脑裂脊断,脏腑俱伤,无法再使存活。又见鹿甚肥嫩,不由食指大动。心想:“反正不是有心杀害,救又不能,乐得享受,还使少受痛楚。”当时将那鹿刺死,挑腿脊肥嫩之处割下。余骨行法火化,移向别处崖窟之中。又寻了些松柴,准备烤吃。回到洞内,又想起洞府清洁,不宜腥臭烟污,便移在外崖凹中烤吃。灵奴见下面崖凹中炊烟透出,便由于此。
彩蓉连吃几次,觉得甚是鲜美。灵姑来的一天早上,彩蓉倏觉心动,不甚宁贴。暗忖:“近年心已宁贴,不似初来惊弓之鸟,每多疑畏,怎会有此?”细一寻思,连日并无异兆,也就拉倒。中午因见鹿肉已完,心还想吃,知道雪厚,野兽多出猎食,冰雪崎岖,一个失足,便要跌毙。遇上能救,是件功德;不能救,便割些肉拿回,也可一解馋欲。午间天色本极晴朗,彩蓉在高处纵望了一阵,全不见鸟兽影迹。觉无甚意思,便去后崖采了些茶,准备回洞烹饮。茶采到手以后,四望晴雪阳春,千里一白;远近大小峰峦都似玉砌银铺,亮晶晶呈现在阳光之下,冰花照眼,闪闪生辉。微闻泉声细碎,发自涧底,积雪已有融意。心想:“入山以来,今年雪势最大。不日天暖融化,冰雪全变洪流,澎湃奔腾,山摇岳撼,正不知声势如何壮观。”
彩蓉方在徘徊遐想,不舍归去,忽然一阵阴风由身后吹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如换旁人,早已中了道儿。彩蓉早上神志不宁,时生戒心,加以法术高强,饶有机智,微有动静,便已警觉,一见风势蹊跷,类似以前本门中人到来,心虽惊惧,并不回顾,慌不迭一面放起护身神光,一面早飞身遁向前去。刚一立定,果有几缕黑烟箭一般射来,幸是应变神速,身为神光护定,未被射中。彩蓉正待行法,黑烟已经掣转,面前淡烟散处,现出一个土著装束的妖人,手持木剑,背插纸幡,相貌十分凶恶,戟指大骂:
“贱婢果然潜藏未死。急速受绑,随我回山,任凭祖师爷发落,否则叫你难逃公道。”
彩蓉认出来人正是妖道门下两个徒弟之一黑丧门秦左,原是厉魄炼成,妖道爱他猛恶,收归门下,虽然炼就真形,但悟性极差,在同门中本领不算高强,生性却是凶残暴虐,不在妖道几个得意爱徒之下。人不足畏,那面纸幡,乃妖道自炼法宝,非有要事奉派,不能借用。知是彼此存亡关头,客气不得,即便自己骗有妖道两件至宝,能敌此幡,若被他逃走,也是祸事。彩蓉忙将心神略定,笑对秦左道:“师兄先莫生气,听我说完,再走不迟。我现被对头困住,强收为徒,近年才许出洞闲游。因年时太久,恐祖师爷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