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山石?怎不见亭子?这么大风雪,莫不压倒了吧?”边说边往石前驰去。到了一看,那么长大一条山石,只石首最高处微露出四根尺许长的亭柱,余者上下四面俱被冰雪封埋,仍似原形隆起地面。二人又顺石脊雪地滑上去,往亭子里一看,里面竟成了一个与原亭差不多的空穴。亭顶积雪虽然盈丈,一则亭柱俱是粗大毛竹深插石孔以内,不易折倒;二则四外雪一埋,反而冻凝坚固,亭顶也做得结实,所以并未塌倒。
王渊见雪封太厚,无法登临,好生扫兴。灵姑笑道:“渊弟莫急,我想个法试它一下。”随将玉匣中飞刀放出,朝亭顶一指,银光飞入积雪之中。微一搅动,便听一片铮铮之声,密如贯珠,清脆娱耳。立时冻雪横飞,坚冰纷裂,随着银光扫荡之势四下纷坠。
银虹电舞,与四外白雪红梅交相掩映,光耀雪野,堆灿无俦。不消片刻,丈许厚的冰雪逐渐削落,仅剩尺许厚薄一层。跟着灵姑又将亭外积雪如法炮制,现出全亭,才行止住。
收刀入内一看,昨日未取完的什物俱在,一点也未残破。王渊拍手喜道:“这法子太好了。姊姊何不把这小石山积雪一齐去尽?”灵姑道:“我说你俗不是?四外积雪一两丈高,石脊已然埋入雪里,如把全雪去尽,露出石头,有甚意思,难得头半截高,我们又不是上不来。如只去围亭一带,恰比四外的雪高些,在香雪海里现出一个茅亭,岂不更妙?我用飞刀修雪,叫它再好看些。你回洞送信,告知牛子,赶紧预备饮食柴炭,少时好吃。”王渊应声,飞驰而去。
灵姑正用飞刀修扫山石上面积雪,忽闻一股幽香自右侧袭来。猛想崖上还有大片梅花,只顾指挥飞刀扫荡积雪,尚未查看。抬头一看,崖腰上那片梅树,初移植时因想利用山崖形势,尽挑选些轮园盘曲的奇干虬姿,多是侧悬倒挂。样子虽然好看,可是树年不老,枝多花繁,又当背风之地,雪落上面容易积住。天再骤寒,上层一冻,大雪继降,随降随冻,越积越多。崖顶积雪不时崩落,压折了好几株,没压坏的也吃雪盖住。花与雪冻成一团,仅有少许下层短干在冰雪不到的缝隙中微露出几枝红芳,虽居重压之下,依然做寒自秀,含英欲吐,孤节清操,幽香细细,倍增高洁,观之神往。全不似别的庸芳俗卉,微经风雨初寒,便自凋零憔悴,现出可怜之色。
灵姑生平最爱梅花,见状好生爱惜,忙又指挥飞刀去除花问积雪。知道飞刀锋利,山石林木略触微芒,便会碎裂,因此做得格外仔细。不料神物通灵,竞如人意,也懂得爱护仙葩,只管随灵姑意旨,时大时小,上下穿行,更番搅削于香雪丛中,并未伤及一枝一蕊。渐渐雪多去尽,露出红梅花树。灵姑恐伤损花树,因此凡见花大繁的,便让留着一点残雪,树上积雪也不去尽。这样一来,满目红芳,陪衬许多玉干琼枝,冰花雪蕊,越显得名花丰神,出尘绝世。这次时光却费了不少。梅花现出以后,灵姑把那被崩雪压断的枝干取来,插在亭外积雪之中。回顾崖上,意犹未尽,又指刀光,向那积雪较多的梅枝徐徐扫削。
吕、王等老少五人也各携了食盐、用具,笑语踏雪而来,老远望见石亭外多了十好几株梅花,俱都惊奇。见面一问,才知是崖上断干插的。灵姑见众人都穿有一双雪滑子,说:“牛子怎做得这快?”王渊道:“他只做了三只,余下是大家做的,我还做了一只呢。”王妻笑道:“姑娘想得好主意。仙家法宝,也真灵异,多坚硬的东西,挨着就断,花却没有伤损。”灵姑闻言,猛然想起一事,忙向吕伟道:“爹爹且等一会,我回洞去取点东西就来。”说罢,收刀便往石下滑落。王渊问:“姊姊取什么东西?”灵姑已然滑出老远,一条白影在雪皮上疾驰如飞,晃眼不见。
王守常道:“渊儿你看,姊姊比你没大几岁,身子多么轻快,这身功夫,便成名老辈中也找不出几位来。难得有吕伯父这好名师,你偏贪玩,不知用功,将来怎好呢?”
王渊低头不语。吕伟道:“渊娃近日颇有进境。昨晚听灵儿说,他短短时期,居然把踏雪无痕的轻功练会了一半呢。说他不用功爱玩,那真冤枉。须知灵儿近来内外功进境极快,一多半还是仗着仙传练气之功。要论天分禀赋,他二人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灵儿有些缘法,能得仙人垂青罢了。”王守常惊道:“大哥这话想必不差。可是渊儿性情,小弟深知,天分倒有一点,只是见异思迁,没有恒心。那踏雪无痕的轻功,岂是三月两月所能练成?他每日玩的时候居多,用那点功我都亲见,哪有如此容易?”
吕伟笑道:“灵儿先说,我也以为言之稍过。适才一同踏雪,我才看出他果然身轻,不似以前,并还不是存心提气卖弄。雪都冰冻,不留心看他不出,我却一望而知。除非也有仙缘遇合,服了什么轻身腱骨的灵药,哪能到此境地?非私下苦功不可。年轻人好胜,有灵儿比着,不由他不暗中发奋,你哪里知道?”
守常仍将信将疑道:“他背人用功,从不背我。前几天我还见他在草皮上苦练,并无什么进境,几天工夫怎会如此?”吕伟见王渊脸涨通红,似有愧容,并不争辩,正要喊他试,忽见一幢红影在林外移动。王渊道:“姊姊来了,我接她去。”随说随往下跳。
王守常留神查看,王渊滑过的地方雪痕果然浅得不易看出,方才信了。二人俱当他借词故意显露,既已看出,也就没有命他再试。晃眼之间,灵姑带着一幢红影,飞驶回转。
原来吕氏父女因天蜈珠夜间宝光上烛重霄,恐启异类觎觊,自从上次诛蛇一用后,只和尤文叔谈起前事时取出看了一看,一向藏在筐内不曾佩带。适才灵姑忽想起这么好雪景,若将此珠取来作个陪衬,必更好看。她本是偶然兴到,事出无心,谁知此珠乃千年灵物丹元,不但辟毒辟邪,连水火寒暑俱能辟御。当日奇冷。嘘气成霜,王守常夫妻和牛子的皮衣履帽兜又尚未制全,一到亭内,便七手八脚忙着把火升上,围火而坐。身上虽穿着厚棉,仍是互相喊冷,手脚不能离火。等灵姑回亭将珠取出,立时满亭红光照耀,须眉皆赤。
王渊说:“姊姊未到时,珠还没有出囊,宝气已是上冲霄汉。虽不似夜来那么光芒朗耀,但比起晴天胜强十倍。如将此珠托在手内,绕着梅林滑雪飞驰,珠光宝气映着白雪红梅,定是奇景,我们快试试去。”王妻道:“好容易烤了会火,刚暖和一点,你又磨着姊姊滑雪去。就滑,也等吃几杯热酒,把肚皮装饱,到底也挡一点寒。你看吕伯父和你爹那么爱看好风景的都在烤火,没有走开,怎么只有你这娃儿就忙起来了。”王渊道:“刚才倒是真冷,身上还好,脸上凡透气的地方都冻木了。这会一点都不觉得呢。”
王妻道:“那还用你说,离开火试试,这会我还不觉得冷呢。你姊姊刚来,她跑这一路,问她冷是不冷就知道了。”灵姑道:“先脸上透风处跟刀刮一样,这会却不觉得呢。”
王渊道:“娘看如何?”王妻只当灵姑也想当时滑雪,笑道:“灵姑娘又护他,我不信跑得那么快会不冷的。”
王守常道:“侄女未进亭时,我脸和手脚冻发了木。心还在想,梅花雪景虽然好极,照此寒天,多坐下去,非冻病不可,若吃完还是这样,只好回洞了。就侄女进来这一会才不冷的。此亭四面透风,多大火力,也不能使全身上下一齐暖和,莫非是天气转了吗?”牛子笑道:“这雪还没有下足,不到明年二月,休想天气转过来。”吕伟闻言也觉通身忽然暖和,事情奇怪。一看灵姑已将手套取下,拿着天蜈珠伸向火中试验辟火功效,珠才挨近,还未深入,火光便已微弱敛熄,心中一动。
灵姑忽然笑道:“我到下面走走就来。”随朝吕伟一使眼色,往下纵落。离亭数丈,回问王渊:“此时冷不?”灵姑才一离亭,众人便觉冷气侵肌,寒威逼人,又和适才一样,好生奇怪。吕伟笑道:“想不到此珠还能辟寒,等灵儿再上来就试出来了。”灵姑随即纵上,果又不冷。连试两次,无不应验。这一来,只须有珠在侧,不复再怯酷寒,非但洞中可以随意居处,便哪里也都能去。众人无不喜出望外,称妙不置。由此灵姑又将宝珠带在身旁,不再收藏筐内了。
吕伟先颇嫌冷,原意饮些热酒,待身子烤暖,再起徘徊观赏。见天蜈珠如此灵效,不禁老兴勃发,笑喊:“灵儿,酒热也未?大家痛饮几杯,我也随你们滑一回雪去。这么好景致,我还没顾得细看呢。”灵姑忙把酒斟上。众人都脱了手套,对着四面寒香冷艳饮酒烤肉。肉已冻凝,切得极薄,放在铁丝网上经杉柴一烤,分外香腴。牛子向来大块烤吃,这次也学样改切薄片。众人俱吃得快活非常。
吕伟吃了半饱,便即立起,说天大冷,恐王妻禁受不住,命将宝珠留在亭内。王妻道:“此时周身暖和,我们还在吃呢,又烤着火。亭外寒风冷气跟刀子一样,大哥同灵姑、渊儿滑雪飞跑,离了此珠怎当得住?”吕伟道:“我从小在江湖上奔走,什么冷热辛苦不曾受过,冷算什么?要没有此珠,不也过么?这些酒肉下肚,再穿上这一身厚皮,哪还有怕冷之理?我决无妨。至于灵儿他们年轻娃儿,更应该乘此冷天熬练筋骨。珠只一粒,三个人也分持不来。弟妹身子单薄,还是留下的好。”灵姑因自己未觉很冷,又以为老父内功甚好,酒后跑动,当不畏寒,闻言便将珠递过去。王妻不便再拒,只得接下。
吕伟哪知早上已受酷寒侵袭,仗着体力强健,当时不曾发作,病却隐伏在内。便王守常、牛子、王渊三人,也各受了寒疾,只没吕伟的重,发作较缓罢了。当下说罢,穿上雪具,同两小兄妹起身。牛子见主人滑雪,不禁技痒,也丢下烤肉、锅魁,相随同往。
这时风势渐起,吕伟经爱女劝说,预先戴上帽兜。不料,身才纵落亭下,猛觉冷风扑面,由气孔中透进,针扎也似。酒后热脸,吃寒气一逼,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鼻孔立即冰凉,冻发了木。周身皮裹甚紧,虽然风透不进,却己没有先前温暖,天气竟比初出洞时又冷好些。这才知道离开宝珠,寒暖竟有天渊之别,灵姑觉出天又加寒,忙问:
“爹爹冷吗?”吕伟人老恃强,雄心犹在,话已出口,不愿示弱,以为跑起来一运用功夫,决能抵御。笑说:“我们由暖和处来,自然显得冷些。一跑就不冷了。”又问王渊、牛子,俱答并不怎样。这老少四人,灵姑最能耐冷,不必说了;王渊贪玩好胜,就冷也不肯说;牛子既要卖弄精神,讨好主人,又怕王渊笑他老牛无用,也很逞强,不肯退缩,灵姑一时大意,误信老父之言,见都说无妨,也就没有劝阻。当下各展身手,朝梅花林内驰去。
吕伟一面滑驰,一面观看王渊脚底功夫,随时指点。牛子虽然不会武功,却有天生蛮力,身轻矫捷,滑雪更是惯技,猿蹲虎踞,鸟飞蛇窜,左旋右转,前仰后合,手足并用,时单时双,往来飞驶于银海香雪丛中,做出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引得灵姑、王渊哈哈大笑,相随学样。吕伟也是忍俊夸赞不已。四人先时滑得高兴,俱不十分觉冷。滑有个把时辰,吕伟知道牛子好强奋勇,只要别人一夸,连命都不顾。见他脸上直冒热气,满帽兜儿尽是白霜,还在雪中起落飞驶不已,恐其太累,吩咐三人暂停,走至梅林赏花,少时再滑一会,回亭饮食。三人依言,随同走到一株粗有数抱,形态清奇古秀的老树下停住,歇息赏花。
灵姑重又提起王渊昨日由雪皮上用轻功往上拔起,才下新雪居然不见深痕之事。吕伟虽看出王渊足底轻灵,与前有异,也觉进境太速,闻言答道:“昨晚听你说过,适才留心细看,果然不差。只是他父亲说得也颇有道理,短短日期,怎进境比我当年下苦练时还快?太奇怪了。”随命王渊再用前法试演一回。王渊功夫本非循序渐进苦练而成,昨日不过一时好胜,想博灵姑欢喜。此时一听吕伟叫他面试,唯恐吕伟老眼无花,看出功力不符,究问详情,不由心中焦急。又不好不试,只得照吕氏父女所传,加些做作,飞身拔起,落在树干之上。正想借梅花岔过,不料近日身轻气足已异往常,照那纵起神情又不应有此境地,休说吕伟,连灵姑都看出不对,好生奇怪。
二人方欲唤下盘问,不料吕伟忽然病倒。原来吕伟早晨受冻后,病已人体,适才又由暖处出冒寒风,严寒之气往里一逼,病更加重,深入体内。先时贾勇滑雪,一边运气,意欲借以抵御寒威,用力稍过,身上见了微汗,外面仍觉奇冷。滑行之时,只觉脊腰间一阵发酸发冷,还不觉怎样。这一停住,重病立时发作,忽然接连两三个寒噤打过,便觉通身火热,头晕眼花,站立不住。知道不好,刚喊得一声:“灵儿快来扶我!”人已摇摇欲倒。灵姑正和树上王渊说话,闻声惊顾,见状骇极。忙纵过去,一把扶住,急问:
“爹爹怎么了?”吕伟又是一个寒噤打过,身上便改了奇冷,上下牙齿捉对抖颤,话都说不出来,四肢更无一毫气力,只把头摇了一摇。吓得灵姑两眼眶急泪珠凝,几乎哭出声来。不敢再问,颤声忙令王渊驰往亭上报信,请王氏夫妻速回,就便把珠取来应用。
自和牛子一边一个,扶持老父背朝前面,半托半抱,往玉灵崖归途一面滑去。王渊也甚忧急,没到亭前,隔老远便大声急喊。王氏夫妻也由亭上望见,同由斜刺里赶来。王渊首先迎上,要过宝珠,便往回跑。珠一拿去,王氏夫妻便觉奇冷难当。尚幸那是必由之路,晃眼灵姑等也相继赶到,挨在一起同走,才免了酷寒侵袭。
老少六人同返洞内小屋之中,将吕伟放倒床上,池火添旺。把先放池边的开水倒上一碗,冲好姜汤。吕伟已寒热交作,不知人事了。灵姑急泪交流,匆匆取出自配救急灵药,撬开老父牙关,灌下姜汤。又把老人扶起,用热水浸洗双足。用了好些急救之法,吕伟仍是昏迷不醒。病象更是奇险,一会周身火热,摸去烫手;一会又通体冰凉侵骨,手足牙齿一齐抖战,只不出声。灵姑情急心乱,无计可施,竟未想到夭蜈珠。最后还是王妻提醒,断定吕伟受了重寒,又吃了些不易消化的烤肉,寒热夹攻,宝珠既有御寒辟热之功,何不一试?灵姑才将天蜈珠拿起,向吕伟前后心滚转了一阵。这一来,果然寒热顿止,人也张口喘息,能够低声说话。
灵姑忙凑到头前问道:“爹爹好些了么?”吕伟颤声答道:“女儿,告诉大家安心,我只受了重寒感冒,现时寒热得难受,服我自制神曲就好,不要紧的。”灵姑见老父气息微弱,忙忍泪劝道:“爹爹,少说话劳神,养一会神吧。神曲已熬好了。”说时,王妻已将先熬就的神曲倒好,到外面略转,端到榻前。灵姑试了冷热,用汤匙喂了下去。
仍守伺在侧,用珠向前后心滚转。
众人初意病人既能张口,当可转危为安。谁知宝珠虽有抵御寒热之功,却无去疾之效。加以吕伟奔走江湖数十年,受尽寒风暑湿、饥渴劳顿,平日虽仗着武功精纯,骨气坚强,不曾发作,却多半隐积于内,不病则已,一病就是重的。当日又受那么重酷寒,病初起时,心里直似包着一层寒冰,从骨髓里冒着凉气。冷过一会,又觉通身火炙,心里仍是冰凉,难受己极,口张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