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因性情暴烈,众心背叛,虽还不致反主为仆,却已早失威信,新近众人拜了一个头子,谁也不再听他支使。恰当值期,天网恢恢,居然引了出来。牛子大喜,忙从崖上绕到林前潜伺,林炳正把鹿唤回毒打。牛子怒火中烧,再也忍耐不住,咬牙切齿,低唤了三声“银娃”,突从草里发难,照准林炳咽喉就是一毒弩。牛子这箭共是三枝,以前常用毒药淬炼,专为复仇之用,一向藏在箭兜以内,端的见血封喉,比起常用毒箭厉害得多。
林炳中箭以后,瞥见仇敌,又惊又怒,连忙狂吼扑去,人还未到,便已毒发身死。
牛子本意将仇人头切去,猛想起主人屡次告诫叮咛,不许伤害汉人;再者林内还有不少恶徒,难保不闻声追出,那时寡不敌众,非吃大亏不可。即便主人望见赶来相助,自己杀人在先,这些恶人都会说谎,自己一定和从前在山寨寻仇一样,有口难分,自受苦处,一个不好,还许给仇人抵命,岂不冤枉?心里一虚,吓得往回就跑。牛子先拿不准吕氏父女看见与否,着实心慌。及听吕伟说是未见,只要亲往查看,以为汉人终帮汉人,何况文叔又与恶徒一党,双方见面,决无幸理,便极力劝阻,吕伟又不肯听。尚幸灵姑看出他词色有异,料非无故,相助将吕伟劝回,心才稍放。后来灵姑背人盘间,牛子不惯作伪,据实说出。
灵姑本觉尤文叔是个无品无义的人,又听说和众恶人是同党,深知老父任侠好义,又极爱群,如知此事,非与文叔见面不可。此后文叔呼朋引类,妖人恶徒相率齐来,早晚是个后患。就这样还恐文叔自己回转,如何还去招惹?不过文叔为人贪鄙,洞中尚有他所携来的许多金沙、皮革、药材等值钱之物,既与恶徒同党,怀有二心,当初何苦非都取回不可?要是与恶徒素昧平生,初次相识,如为他计,尽可借口迷路,或遇甚事,次日回洞,不论明取暗运,将所存东西弄走,再私投恶徒合伙,岂不比较好些?何故这等走法?令人不解。自己还恐牛子话留不住,说走了嘴,哪肯再放老父前去。
灵姑当时嘱咐完了牛子,回到田场,见王渊引逗着灵奴,竟跟在身后,暗忖:“昨日灵奴事前飞走,直到归途才见飞回,好似曾往恶徒林中窥伺。”欲命它前往一探,偏值大雪将降;如等雪后放晴,又恐妖人回林,遭了毒手,好生委决不下。灵姑只顾疼惜灵鸟,不愿使它冲寒冒雪,却伏下一场隐忧。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老少诸人见天降雪沙、转眼将要下大,时也不早,好在事已办完,只剩未一批应带去的东西,为数不多,略一归拢,便即起身回洞。走到路上,雪便飞起片来,四外暗云低压,山原林木都被雾气沉沉笼罩,看不见一点影子。再走几步,雪势越盛,微风不起,雪片又大,参差疏密,到眼分明,悄没声地落到地上,比起有风之雪,倍觉雄快,晃眼之间,地皮便蒙上一层白。众人赶到崖前转角之处,共只刻许时候,雪厚已有二寸,到处都成了玉砌银装。山中地暖,虽交冬令,绿叶未调,繁花在树,只树梢和四围旁枝薄薄蒙上一层雪,余者仍是花萼相交,含芳竞艳,迷离缤纷,耀眼生颖。间有小枝柔干不禁雪的重压,跟着往下一沉,积雪自坠,一声细响,颤然振起,重又做雪抖秀,露出枝头花朵。鸟都藏在密叶丛中,酷寒将至,似未知觉,虽只尺寸之地,犹自在里面穿梭跳跃,不肯安静。崖侧广溪中寒流呜咽,带雪而飞,水声汤汤,更显雄奇。对崖草原茫茫一白,稍近一点的奇石怪峰,凭众人练就的目力,也只略辨出数十百座白影子,巨灵也似,静荡荡巍然位列于银海之中。
灵姑见了这等风景,不禁停了脚步,呆望起来。正望着一株新近缀满繁花,山民唤作山儿的大树发呆,王渊忽从前面跑来,高喊:“姊姊,你在这里发呆作甚?我们洞前的景致好得多呢。那些梅花,就这大半天的工夫,都快开了。伯父叫我喊你回去,把昨天吃剩下的鹿肉、骡肉帮着片好,取出罗银送的花儿酒,要赏雪取乐,还不快走。”灵姑笑应着要走,王渊又道:“姊姊莫忙。我们玉灵崖景致太好了,你这样走去,先看完了再吃,还不大妙。我想平日就你一人出力最多,今天让我来服侍你。姊姊先把两眼闭上,不要看,我牵着你走。先到洞里头陪伯父、爹娘说笑,我还有个好主意没对大家说。
等我和牛子铺排好,再请你出来,管保你夸好,有趣得很。”灵姑笑道:“我不信,你又闹什么鬼?”
王渊见灵姑不信,便拦在前头作揖打躬,直叫:“好姊姊,我从不会说谎,好歹依我这一回吧。”灵姑被他闹得无法,只得笑道:“依便依你,做得不好,要受罚的。”
王渊喜道:“这个自然。”遂叫灵姑把眼闭上,随用手去牵。灵姑道:“哪个要牵?我自己会走。”说罢,果将双目闭上,绕过横崖,往玉灵崖洞中走去。王渊先见洞前靠崖一面石笋林立,竹树颇多,恐灵姑撞上,紧随身侧,只顾指说招呼。不料灵姑心细路熟,一点也没磕碰。王渊反因顾了别人,忘了自己,加以那雪越下越大,数尺以外便难辨物,一不留神,踹在树根上面,几乎绊倒了两次,引得灵姑吃吃直笑。王渊不好意思,行抵洞门,便唤了牛子一同跑去。
吕、王诸人已先回洞,正在安置田场上取回来的东西,见灵姑走来,笑问为甚耽搁。
灵姑一面抖身上的积雪,一面笑答:“我看崖前面雪景有趣,多立了一会。渊弟说爹爹喊我,要把花儿酒取出来烤鹿肉吃,大家赏雪,是么?”王妻笑道:“适才我们在说着玩,这么好大雪,原该弄些好饮食赏雪。偏生天晚,事情又多,我们虽不想封洞过冬,到底天气难定,外头场坝上还有好些东西,总是收拾起好,免得冻压坏了,明年做起来又费不少力气,忙都来不及,哪有这闲心?再说到处白花花,什么也看不见,真要赏雪,也等明早天晴雪住以后,还说今天事由他办。人手本来就少,又把牛子喊走,真调皮呢。”
吕伟接口道:“我们自来洞中,尚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大雪。连我们大人都觉高兴,何况娃儿家。好在收拾得差不多了,洞外又没有甚要紧之物,凡怕雪压的,牛子适才已收拾到旁边小洞里去了。忙这半天,大家都有点饿,乐得趁天将黑,热闹一会。这题目出得不差,由他去吧。”王妻笑道:“大哥哪里知道,渊儿妄想灵姑日后携带他成仙,着实巴结呢。只要他姊姊一说,便记在心里。这还不是灵姑前晚说天色发暗,要下场大雪,饮膺赏雪多么有趣这几句话引起头的么?自打昨日你们一走,他就在梅花林里走进走出,又拿了些竹竿、芦草,把他爹偷偷找去帮忙。只不让我进去,一到林外便磨缠着,把我挡了回来。直到你们快回洞时才住,手上还扎了两根刺,一身的泥土。我问他爹,说已答应了他,要到下雪才叫人知道,不肯明说。凑巧今早就天阴,喜得背人朝他爹乱跳。这时定和牛子躲在梅花林内,不知闹甚故事呢。”
灵姑见王守常含笑不语,想起今早欲往梅林看梅花开未,吃王渊拦住说:“伯父一个人在洞里坐着想心思,许又是要往后山找尤老头。”听后便赶回劝慰,没有入林,不久便往碧城庄。原来他在梅林里有了布置,想等雪降梅开,出人不意,一同作乐,博自己的喜欢。因而想起:“他小小年纪,志气却高,老恨不得异日随同学道。唯恐自己不肯携带,或是不为援引,日常相处,无一事不勉徇己意,体贴入微,用心可谓良苦。无如王叔父只此独子,爱若性命,必不舍他远离膝下。自己是否违亲学道,尚在未定之天,暂时怎有余力为他人打算?还有张远,也是向道心诚已极,此时深山侍父,不知病好也未?何时才能同聚?”想到这里,心中一乱,还没顾得答话,王渊已经顶着满身雪,头冒热气,喜跃跑来。
王渊进门先喊:“姊姊,我安排好了。爹、娘、伯父,快把酒带了去吧。吃的和刀叉,牛子已拿去了。”王妻忙赶过去,拉着他小手,一面为他抖雪,一面笑说道:“你看你,忙得这样儿。你的心事我已对姊姊说了,她和你亲骨肉一样,一旦成仙,一定传授你的。看你这双手都冻红了,还不烤一烤火再走。”王渊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急问道:“娘把昨天我做的事也说了吗?”王妻笑道:“我又没到梅林去,哪个说了?”
王渊不信,拿眼直看。灵姑已猜料八九,成心逗他道:“渊弟,不用婶说,我有仙传会算,未卜先知。你那梅花林里,一定有个竹竿茅草盖的亭子,紧临着崖口一面,对不对?”王渊嗝着小嘴,咕哝道:“娘还说没说,姊姊怎么知道的?把我闷葫芦都给打破,这还有甚趣味?我知道爹一定没说,还是爹爱我多些。”灵姑抿嘴直笑。王妻慌说:
“娘真地没说,这是你姊姊哄你的。”
吕伟见两小儿女逗口,愈显天真可爱,笑道:“渊娃,灵姑诈你,你也信她?知道不知道,还不是一样?”王守常也笑道:“呆娃,你本心是为什么,只顾说这些闲话么?”王渊才觉出众人一个没说起走,又高兴道:“娘快些走吧,火早升起了。那里风景好得很,今天梅花也给我们凑趣,开了总有一大半。吕伯父,你老人家叫姊姊走呀,她还坐着不动,有多急人呢。”吕伟便叫灵姑取酒。王渊道:“娘取去吧,还拿佐料呢。
我和姊姊先走。”王妻笑应起身。
灵姑随了王渊走出洞外,见地上积雪已有四寸,雪势却小了好些。牛子正持竹帚走来要扫洞前积雪,灵姑忙拦道:“你真俗气,这好的雪,留还留不住,扫它怎的?有这闲工夫,不会把你昨天说的滑子给我做几副出来,明天滑雪玩多好。快跟我们吃肉去吧。”牛子随走随笑:“这雪且下不完呢。这时候刚下倒不很冷,今早明晚风一起,全都冻紧,再想扫就扫不动了。要是厚上几尺,不闭洞,太冷;一闭洞,休想开它。只有趁雪下得小些,随时扫开,好歹把洞口留出来,进出好方便。被雪关在洞里,要等明年春暖雪化才走得出,吃、拉都在洞里,那味道我尝过,实在不好受用。小主人又爱干净,定过不惯。吃完烧肉,还是让我破出一夜工夫,随下随扫,莫被雪封住了呀。这里天气说变就变,不早打算,到时没法呢。”灵姑闻言,果觉寒意渐添,便答道:“你既知道,就由你做。最好雪住时不要扫,免得雪泥相混,乌糟糟不好看。”说时回顾洞口,吕、王等男女三人也携着酒壶、竹篮踏雪走来。灵姑方欲停步相待,忽闻一股幽香沁人心脾,侧脸一看,已到梅林前面。王渊早当先跑了进去,又跑出来,跳着高喊:“姊姊,快来呀!”又骂牛子:“你这老牛,有话不会到林里来说?天都不早了,偏要在这时候唠叨。”
那梅林在玉灵崖右偏临壑一面,多半俱是千百年以上之物。先前不过什余株,因灵姑极爱梅花,山居之暇,见梅林树均巨抱,老干拗谬,自成异态,疏密相间,形势佳绝,恐树少,开花时不甚繁盛,又和牛子从附近移植了几株小的。不料种上一看,原有老梅好似天造地设,各具奇姿,不能增减,加上几株,大小不称,反而减色,移向崖腰上面,虽觉好些,.又嫌其少,稍闲便去物色移植,不久添上百十株,崖腰上下全都布满,恰把空的一面补上。未开时还不怎显美观,这时差不多全都开放,又均是罕见异种,花大如杯,绿萼素心,琼英紫蕊,叠瓣层台,无不毕具,衬以老干虬枝,倍增古艳。林中地本平坦,唯独倚崖一面多出一块怪石,长约五六丈,高仅丈许,后尾与崖相连,到了前半渐大渐高。首部高达两丈,约有三丈方圆,上丰下削,通体棱角峻赠,孔窍玲珑,仅由石脊可以上下。石顶却极平坦,正当崖梅之下。王渊所建茅草亭便在怪石顶上。”
灵姑仍等吕、王三人走到才行同入。还未近前,便见梅花林中云骨撑空,一座四角茅亭翼然其上,形胜天然,俱都赞好。王渊听众人夸他,益发高兴,接过王妻手中竹篮,飞步先往石脊上跑去。石上早由牛子扫出一条雪径,众人到时雪忽停止,适下的雪刚好把扫过的石上薄薄盖上一层,没有丝毫污痕。所有梅树上面一层,积絮堆棉也似,各因形势,高低错落,顶着一团团的白雪。雪下面的旁枝低干却是万蕊千花,凌寒竞艳,一阵阵的暗香袭人,令人心清神怡。
老少六人相率同登,到了亭内一看,那亭乃是四根粗大毛竹插在原有石缝和现凿成的石眼以内,另用竹和茅草制成一个伞一般的亭顶,架在上面。虽是急就之章,却做得十分结实高敞,不易塌倒。亭内还用石块堆了一个火池,还有一副烤架,六个尺许高的短木桩,一条备来片肉和堆放东西的木案,一角堆着不少松柴。除酒和糌粑、锅魁、佐料是后带去的外,一切肉食用具,无一件不料理清洁,先期备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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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冒雪吐寒芳 万树梅花香世界 围火倾美酒 一团春气隐人家
话说六人围火坐下,吕伟见王渊如此精细周到,好生欣异。笑问道:“渊侄,这些事都是你备办的么?小小年纪,这样细心,真难得呢。”王渊笑嘻嘻答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这亭子是爹爹帮着盖的。这些东西,昨天伯父、姊姊没回来,我就偷偷弄好了。片肉、升火、扫雪,都是牛子,他也做不少事呢。主意我出罢了。”灵姑抿嘴笑道:
“我说呢,两丈高的竹竿,插桩容易,爬也能爬,要凭你一个娃儿家,把这亭顶架上去,还搭那么厚的茅草,又扎绑得这样结实,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原来还是大人帮忙啊。”
王渊急道:“按说我爹爹也没帮甚大忙,就帮我打了两个石眼,拉了一回绳子。我因图快,在下面做好顶架,四角系绳,用木滑车拉到顶上。再爬到竹竿上去,安装捆扎,然后铺草。除了须两个人两边拉绳外,别的都是我自己干的。不信你问。”吕伟知王渊好强,便说灵姑道:“这真亏他,主意也想得好,比你细得多呢。”王渊忙改口道:“我怎比得了姊姊?不过她总不爱说我好,真怄人呢。”灵姑笑道:“说好要挂在嘴上么?
我几时又说你不好过?”王渊道:“说我不好,我也喜欢。就因这样不好不坏,才叫人生气呢。”
王妻笑道:“你姊姊刚还夸你能干,莫非一天到黑都夸才是好么?天不早了,大家各看景致,由我和牛子烤了肉来同吃。明晚再做几盏灯挂在梅花树上,不更好玩么?”
灵姑首先抚掌称妙。王渊更恨不得乃母当晚将灯做好。灵姑道:“就是你一人猴急,什么事都等不得。”
说时牛子已把鹿肉、骡肉挂了许多在铁架子上,被松柴火一烤,立时吱吱乱响,肉香横溢。王妻一边用长竹筷翻着架上烤肉,一边又把锅魁放了些在火旁烘着。笑道:
“快趁新鲜,一冷就不好吃了。”众人本觉腹饥,大雪之后又新增了几点寒意,老嫩肥瘦,各随所喜,用竹筷拣了熟肉大嚼起来。
灵姑先给吕、王等三个大人把酒斟上,剥了十几粒松子。然后挑那极薄的瘦鹿肉,蘸了佐料,烤得焦焦的,夹在锅魁以内,用左手拿着,右手提着一个小酒葫芦,缓缓起立,走到亭下石脊上面,对着那些新移植的梅花细嚼微饮,尽情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