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父女不但本领高强,还精剑术,足能将寨民镇服,才放了心。见罗银往寨中让客,吕伟要他父子同往,料知罗银无甚恶意,乐得与吕氏父女装得疏远,便即答道:“我父子不比别人,只能分出一人陪你同见寨主。
你们两家已然熟识,此后常来常往,不用多人。我还有事,就着阿洪陪你父女同去好了。
这只羚羊甚是值钱,可由你那伙伴带到我家住处,算是一件货物。如不宰吃,要卖多少钱,或换他们的金沙,今日天晚,明晚再议。”
吕伟听他完全生意口吻,知留后步。暗忖:“寨主受伤,终是难免嫌怨。他们重视此羊,何不顺水推舟,作个人情?”忙答道:“我们此来因不知贵地规矩,没带甚好礼物,就有些茶、线、针头、布匹,也不及于回取。适听王贤侄说,此羊虽是小女和他打的,寨主也有一箭之功。现在成了一家,不比仇敌,便拿来送给寨主,算我父女送的薄礼如何?”
山人性直而贪,罗银当初起意劫夺,一半是见灵姑生得美秀,一半也是由于看中那只羚羊。不料小姑娘会神术,身遭惨败。山俗只一受罚,便成话柄,算是终身之耻。不罚他牛,免丢大人,已是幸事,哪里还敢垂涎他物。一听吕伟说将羊送他,喜出望外,咧着一张丑嘴道:“你真将羊送我么?汉客中哪有你这样好人、实不相瞒,银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儿桂花娘,是我最心爱的人儿。偏她去年生了热病,如今周身红得跟火一样,非这样五六十岁以上老羚羊角尖上的乳,病不能好。老寨主力大无穷,又会仙法驱遣蛇兽,以前二十六寨寨主全往求亲,俱未答应,这一病才透出话来。怎奈这类羚羊虽说出在南山,但极稀少,尤其要年岁老,吃过灵芝,角尖又红又明亮的,才合用,谁也没有找到。恰好前三月,不知从哪里跑来这只老羚羊,正好合用,我带了多人设下坑子,连搜拿它十好几次。这东西死了功效便差,还特地为它做了麻箭,以防射死。谁想这东西狡猾非常,甚坑不跳,见人就逃,跑得飞快。先还时常出现,随后就没了影儿。我因向桂花娘求赶郎三次,理也未理,想起心冷。又听说羊已有人送到,见羊难捉,也就罢了。”
“你们汉客多是心贪,我让他们打来羚羊换我金沙,却不许我们的入提说此事,先连范老先生和他家大郎、二郎都不知道。前三天才听说那送羊求亲的是菜花墟孟寨主的侄儿,羊有驴大,可惜没乳,吃老寨主连羊带人一齐轰了出来。我才又心动,想起这只羚羊合用,知道人多反而误事,每日找它常走过的地方,独自一人埋伏了两天,也没见影子。日里和范老先生商量,叫他招呼大郎、二郎代我留心,只要活捉了来,便换一斗金沙、八匹牛去。他一走,我见时早,又换个地方,藏在树上往下偷看。到了擦黑要回去时,忽见它从树林内飞跑冲出,才一现身,便闻出我的气味,回身要跑。别的矛箭怕弄死,麻箭长大,须要近打,我又恐它惊走。它只停了一下,重又亡命窜去。谁知它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两小娃儿在追它,正跑过我树下,被我一箭将它麻倒。因见那姑娘生得和桂花娘相像,只人瘦小些,不合欺她人小,跳下去上前就抱,才有这些事情。羊被你们得去,我怎好说要的话?又怕你们要吃它肉,将它杀死,正想背人和大郎说,和你们商量,拿东西换,万不想你听范老先生说它值钱仍肯送我。有了这东西,桂花娘是我的了,真快活死人呀!”罗银说罢,喜得乱跳。众山人也跟着欢呼哗噪不已。
吕伟过去一看,那羊身软如棉,胸前犹自起伏不已,身上中了两弩一箭,俱在后腿股问。料被山人箭头麻药麻倒,并未射死,忙命灵姑拖过来,交与罗银。罗银喜极忘形,见了灵姑,便行抱见之礼,欢叫一声,扑前便抱。灵姑大怒,一跃纵开数丈,方欲喝问,范洪在旁道:“寨主,我们汉人的姑娘不比你们,怎地如此粗鲁?莫非还想惹翻他们么?”罗银方在没趣,闻言省悟汉人与山人礼俗相异,尤其是妇女,恐灵姑生气,急喊:
“我真眼瞎!”顺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一时情急忘形,用的恰是那只断了三指、血迹未干的痛手,再忍不住,疼得甩手,双足乱蹦,半边脸上血迹淋漓。灵姑见了这般丑态,不由哈哈大笑,吕伟连看她两眼,方始止住。吕伟知罗银话多,更不容他再赔话,俟痛停止,立即催走。罗银见灵姑并未怪他,方始安心。一手捧着自己那只痛手,喊声:
“贵客随我来。”拔步就往回走。吕伟看他兴高采烈,全没把受伤的事放在心上,甚是好笑。那羊自有寨民抬着随行。王守常由范广陪了回去。吕伟看出王渊想要同往,连他和灵姑一齐带上,范洪陪恃同行。
天已不早,山人纷听跑回原地,静俟举行寨舞赶郎盛典。只剩一伙汉客围着范连生,七张八嘴俱说:“这等珍物百年难遇,何况又是寨人百求不得,急需应用之物。乐得挟制,多换几斗金沙,平白送人实在不值。”各代吕氏父女惋惜不提。
吕伟父女等老少四人随定罗银,刚一走到崖下,寨人早得了寨主途中命人传令,俱知寨主交了有神法的汉客,各自抄道赶回,连同在寨民,一字儿在寨前排开,人未近前,便奏起迎宾的乐来。这时斜阳初坠,素月方升,水盆大小一轮冰盘刚刚浮出林端。西半天边晚霞犹未全敛,远近山峦林木俱蒙上一种暗紫色的浮辉,与山人的刀光矛影相与掩映。加上皮鼓嘭嘭,芦笙呜呜,端的情景凄状,无限苍芒。
吕伟留心谛视,见众山民行列整肃,有条不紊,迥非红神谷山人之比,好生惊赞。
正向范洪谈说,前面罗银倏地飞身纵上崖去,到了众山民队伍里,面向来客。等吕伟走到崖上,用土语喊得一声,抢前几步,双手高举,扑地便拜。身后众山人除乐队吹打得更紧外,纷纷各举刀矛,向空摇舞了两下,罗拜在地。吕伟路上已有范洪告知本寨礼俗,忙令灵姑、王渊后退,抢步走近,照样双手高举,身子往下一俯,就着欲拜未拜之势,将罗银双手一托。罗银随手起立,恰好头对头碰了一下。吕伟跟着伸手插入他的左臂,罗银也横过身来,宾主挽臂,并肩而入。灵姑等三人跟着同进。
山俗尚右。罗银当众败在女孩手内,认为莫大之耻,虽幸化敌为友,对方又会神法,非人力所敌,可以遮羞推托,终觉平日强横已惯,日后难免受人讥笑;更恐部下众山民因此轻视,减了畏服之心,边走边想,老大不是滋味。硬的又决斗人家不过,无可奈何,只得借抬举对方,来衬托自己。暗中命人传语,说得来客手能发电打雷,真是天神下界,本心想与她做朋友,彼此不知,发生误会。这个老的比小的本领、神法还高得多,难得肯下交,非用极恭敬的礼乐接待不可。出事时众山民本多在场,早把灵姑视若天人,闻言果然敬畏,一毫不敢怠慢石罗银所行乃是小寨山民落参拜大寨山民之礼,以示不敢和来客相等的意思。接客时偷觑手下众山民,俱有敬畏之色,方幸得计。照例,这样敬礼,入寨以后,让客在右首上座,由此反客为主,一切须听从来客意旨,予取予求,不能违忤。虽也有主人不堪勒逼,事后又情急反脸拼命的,但这类事十九屈于暴力凶威之下,倒戈相向的很少发生。罗银也是见吕伟得宝不贪,才敢冒险一试。万不料一个异方汉客,竟会如此知礼知趣,应付得不亢不卑。虽然自居上宾尊客地位,却只受了他半礼,跟着便按平等礼节,客不僭主,让他为先。有类一个极厉害的大寨山民,来与比他低好几等的人做兄弟,分明显得有心结交,是一家人的意思。这一来不但前辱可以不算,反给他长了威势,连他和全寨山人都增光彩,哪得不喜出望外。众山民仍跪地未动,俱都拿眼偷窥,见宾主如此,皆大欢喜,等五人一走,俱在寨前跳啸欢跃起来。范洪见状,才放了心。
罗银将客引进,吕伟见寨中有门无户,外观直是一座上堆,门内围着一圈石土堆积的屋宇,间间都有火筐照亮。当中大片空地上建着一所大竹楼,高约八丈,共是三层。
下层厅堂,没有隔断。两边排列着许多的石鼓,居中一把大木椅子上披着虎皮,石鼓上也铺着各种兽皮。厅柱上挂有不少油灯,灯芯有指头粗细,照得全堂甚是明亮,只是油有臭味,刺鼻难闻。此厅似是寨主集众会客之所。罗银一到,便双手交拜,让客上座。
吕伟不肯,自和范洪等向两旁挨近主座位坐了。罗银不再让,径向中座后面木梯上跑去。
跟着山婆、山女纷纷持了捧盘,盛着糌粑、青稞酒和牛羊肉,跪献上前。肉都是半生不熟,灵姑、王渊不肯吃,只范洪陪吕伟略为饮了点青稞酒,便用土语叫她退去。
吕伟因那屋字明爽坚固,与别处山寨不同,一问范洪,才知全寨均是乃父连生按着山人习俗重为兴建。再问山人接骨之法可能传授,范洪悄声说道:“他们不传之秘,便连罗银也不会哩。”吕伟惊问:“既然不会,他这手骨怎能接上?”
范洪道:“当初老寨主在日,和家父最为交好,死时这厮不过十二岁,曾经再三托孤,请家父照应,扶助他成立。本寨族人欺他年小,又是野种,几次起意篡夺,仗着他娘还未死,御下有恩,这厮又生来力大,我父子再明帮暗助,代他除去敌人,才有今日。
起初甚是感激,非常听劝,那时我们话好说,生意好做,他也不吃亏。谁想他十八岁后人大心大,耳根既软,又好女色,渐渐骄横放纵,不再听劝。虽对我家仍有礼貌,不似寻常对待,比前些年就差太远了。
“我们两代相处多年,先并不知他家有些奇药妙术。还是去年秋天,舍弟由崖上坠落,断了一腿,全家正在焦急,以为必成废人。他恰走来,看了一眼,便飞跑而去。我们方道他人野,一会却带了一包白药跑来,教我把舍弟碎骨理好接上,将药调水,敷上一包,当时止痛。两天便下床走路好了。只腿上稍留残痕,和好腿一样。家父原会伤科,想讨方子如法炮制,为人医伤。他始而连来历都不肯说,后来酒后盘问,才知他也不知药名,只知药和方法,都是他母亲祖传。药料共是九种,采自远近山岭无人迹处。有两样最是难得,不但采时艰难,配制也极麻烦。合滇、黔各地山寨,除他家外,仅有两大山寨精于此道,照例不传外人。乃父在日曾故意跌伤两次,乃母虽给医好,方法却坚不传授,夫妻几乎为此反目,直到山母死去,也不知底细。
“现在存药已然无多,在一个老山婆手内。山婆是他姨娘,自幼舍身学巫,性情很暴,乖僻异常,寨山民时常受害,畏如神鬼。本来又驼又跛,四肢拘挛,五官不整。数年前,忽在大雷雨中夜出行法,想害一人,又被电光坏去双目,成了瞎子,越发丑怪,性更较前凶残。生平只爱这姨侄一人。这厮有时野性发作,将她毒打,她俱不恨。别人却是一语成仇,恨之终身,几乎是人皆仇。尤其痛恨家父,曾两次行蛊未遂。因她积恶多端,前年快将全寨山民人逼逃他山,另成部落。家父向这厮再三警劝,她又瞎了双目,才将她锁闭楼中。这厮也甚恨她,本欲处死,就为这点余药和用药方法,打死不传,并说强学了去,立有奇祸。山人怕鬼,不知以前她说人有祸立时遭殃,是她作怪,虽然锁禁,照样好酒好肉养着。她自从得知罗银骗药医了舍弟,鬼叫多日,愤怒欲狂,以后怎样也不肯再拿出来了。据说药外尚有别的妙法,骨断连肉带皮未落的,敷上一包即可痊愈;如已断落,流血大多,为时过久,便须从好人身上现割下来接补。你听楼上鞭打鬼号之声,想必这老龟婆恐防受骗去医别人,不肯给药,惹翻这厮,在打她了。”
吕伟侧耳一听,果然楼上鞭扑之声与号叫相应,又尖又厉,惨号如鬼。土语难懂,听不出叫骂些什么,约有半盏茶时,鞭打之声忽止,楼板腾腾,似有两人在上面相抱跳跃。方在奇怪,跳声又停,忽又听少女惨叫之声。晃眼工夫,楼梯乱响。偏头一看,从楼上亡命也似连跳带跌,窜下一个年轻山女,面容惨白,头发向后披散,右手紧握左手,似已出血。见了众人,微一俯身为礼,便如飞往外跑去。范洪道:“这山女手指必然断了。这里的老弱妇女,直不当作人待。老寨主在日,家父也曾再三劝说,怎耐山俗重男轻女,人贵少壮,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并未生甚效果。可是全寨山人妇女,除老龟婆外,全对我家感戴,无形中也得了她们不少帮助呢。”
言还未了,猛听楼上一声怪笑,纵下一人,正是罗银,受伤的手已用鹿皮包好。范洪立时面现惊容,摇手示意众人禁声。紧跟着后面惨号凄厉,从楼门口骨碌碌人球也似滚落下一个老山婆来。吕伟见那山婆身材矮小,屈背怄偻,绿阴阴一张瘦骨嶙峋的圆脸。
两只三角怪眼瞳小如豆,往外微突,虽已瞎掉,依旧在眼眶中滴溜乱转,闪着深碧色的凶光。一字浓眉紧压眼皮之上,又宽又长。头上茅草般的花白头发四外披拂,既厚且多。
鼻梁榻得没有了,只剩一个鼻尖,笔架也似钉在那一张凹圆脸上,鼻孔大可容一龙眼,往上掀起,渐渐向两旁分布开去,其宽几占全脸五分之二。嘴本宽大,厚唇上翘,因年老,口中之牙全都落尽,往里瘪回,本似一堆泡肉,偏又一边一个剩下两只獠牙,钉也似伸出唇外,将那其红如血的大口缝显露出来,格外添了几分狰狞之容。那山婆耳朵上尖下圆,高藏乱发之中,因为戴的是一副满镶珠贝金铃的耳环,又重又大,日久年深,坠成两个大耳朵眼,耳被拉长及肩,成了上小下大,人再一驼,于是连耳带环,猪耳一样,全耷拉在两边脸上。身上穿着一件猩猩血染的红短衣,袖反及时。下围鹿皮筒裙,膝下赤裸,露出两条精瘦黛黑的短腿和双足。走起路来,耳铃丁丁当当乱响,若有节奏。
两条枯骨般的瘦臂,乌爪般的瘦长手掌,箕张着快要垂到地上,随着双足起落,蹒跚而行,身又干瘦,远看直像个猩猩,端的生相丑怪凶恶,无与伦比。
这时罗银好似知她必要追来,成心气她,一纵落地上,先跑了两步,突又轻轻跃过一旁,左手持着藤鞭,背手而立。那怪山婆滚到楼下,口里不住厉声惨号,径往罗银先前立处摇晃双手抓去。抓了几下未抓着,急得伸颈昂头,鼻孔翁张,不住乱嗅,口里更是哇哇乱吼不已。室中请人俱是悄没声地静以观变。随侍诸山女更吓得面容失色,屏息旁立,不敢走动。
灵姑看她双手频抓,连扑了几个空,神情越发丑怪,先还强忍,后来实忍不住,不禁哧地笑了一声。范洪见状,连忙摇手拦阻,业已笑出声来。王渊年幼,早就忍耐不住,灵姑失声一笑,两人再一对看,也是扑哧的一声笑出来。灵姑又打了一个哈哈。范洪知道快惹出事来,忙打手势叫二人避开原坐之处。那山婆本疑楼下有人,下来一阵乱嗅,刚嗅出有生人气息,暗中付度地点,蓄势欲起,这一闻得笑声,直似火炮爆发,立时激怒。倏地转风车一般旋转身形,跟着脚一点地,长臂伸处,两只手长如乌爪,向空一晃,人便连身纵起,捷如飞鸟,径往二人坐处扑去。范洪知这恶婆心辣手狠,灵巧轻快,毒手利爪甚是厉害,专惯寻仇拼命,不伤人不止。灵姑虽有本领能放飞刀,但此人又不宜加以杀害,惟恐骤出不意,受她伤害。匆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