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已经习惯了礼拜堂里的沉静。他知道这种感觉,也清楚该如何适应这样的环境。於是当一奇怪的声响出现时,他很快就听见了,即使一开始的音量很细微,鬼鬼祟祟似的。
丹尼尔放下杯子,仔细聆听。等到声音再度出现,他张望四周,寻找来源。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刀子或者指甲──在石头上刮擦的声音。他视线停在相机的三脚架上,心想也许是三脚架滑动所发出的摩擦地板声,可是那声音却又不是从架子的方向传来的。
他谨慎地站起身,往前跨一步。声音马上停了。他等待著,思忖著说不定是老鼠。然後刮擦声又出现了。这一次听起来几乎就像发了狂似的。
他走向中殿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循著怪声前进。目光被嵌在地板下的五座墓|穴给吸引,每一座墓|穴上头都有块刻著年份的铜制铭牌。丹尼尔顿时想起亚当有多麽不情愿跟他说埋在墓|穴里的人是谁,只说这些人都被诅咒了。端详著上头的年份,他不禁怀疑起这句话的真假:一二三六,一三八五,一五三三,一五三六和一七五三。
标著一三八五的墓|穴里的居住者大概就是这座礼拜堂的创建人。丹尼尔的视线落在平滑的石棺盖上,意识到怪声原来是从地底下传出的。
站在墓|穴上的他登时不寒而栗。声音是从一三八五还是一五三六传出的呢?他实在无法分辨。丹尼尔一一审视这五座墓|穴,一边看一边倒退著走开,直到双脚再度站在礼拜堂的地板上。
刮擦声停了。
丹尼尔低头注视著墓|穴,双手握成拳,肩膀因为紧张而绷的很紧。他静静等著,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一边数著脉搏一边竖耳谛听著。
什麽都没有。礼拜堂又是一片寂静。丹尼尔冷哼一声,笑自己多心,然後转过身去。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却立即惊叫一声,原来是左手被某种锐利的东西给刺著了。
他连忙把手伸出来。他在半小时前放在长椅子上的小刀此时从牛仔裤口袋里掉了出来,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刀尖上沾有深红色的血。
「搞什麽鬼……?」
丹尼尔惊讶地看著小刀。它是怎麽跑到口袋里的?他试著找出合理的解释,翻过手掌查看伤势。出乎意料地,伤口竟然很乾净。刀伤虽然很明显,四周的肌肉呈现白色,可是却没有流血。
就算他不是医生也看得出来不对劲。困惑多於恐惧,他轻轻地按压伤口周围,等待血珠子渗出表皮。可是一直没见红,於是他拨开伤口,忍住作呕的的欲望,透过层层肌肤去看伤口深处──可还是不流血。
他不知道这情形意味著什麽。丹尼尔的手开始发起抖来。伤口虽然阵阵作痛,可是没流血,就显得微不足道。他看见小刀就躺在标著一五三六的墓|穴上,心里纳闷起来,为什麽伤口没见红但刀子上却沾著血呢?
然後他又听见了刮擦声。这一次不是从地板传来的,而是从他左方的那面墙──从《死之舞》的那个方向。
丹尼尔望向壁画,惊呼一声。麻疯病人手中的讨饭碗竟然溢出血来:纤细的绯红色血流顺著碗往下流淌,一滴一滴滑落墙壁,在地板上聚成一汪。
画并不会流血。人才会。丹尼尔感到一股不真实感油然而生,彷佛他在酒吧里喝醉了,整晚又笑又跳,脑子晃悠悠的。正午的阳光从窗子洒了进来,所有东西都被晒得暖烘烘的,可是他却觉得有股莫名的阴森寒气。
一个新的声音传来,盖过原先的刮擦声。惊吓之馀,丹尼尔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头顶上的响亮锺声正在回荡著。两种极度不协调的声音几乎要把他给震聋了。
「不!」他想都没想就大喊出声。「停下来!拜托,别再响了!」
锺不断地响了又响,直到丹尼尔受不了了。狂吼一声,他跳上阶梯冲出门口,跑出了礼拜堂。
* * *
丹尼尔一路冲到外头的草坪上,直到觉得安全了才回过身去看礼拜堂的窗子。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会看见什麽──可能是鬼影,或是一张可怕的脸贴在玻璃上──但窗户只是灿灿地反射著日光,并没有什麽不寻常之处。
他倒退著走,眼睛继续盯著窗子看。脚下的土地潮湿有弹性,空气中有浓烈的大海气息。然後他把目光从礼拜堂转移到大厅的窗子,百叶窗是紧闭的,什麽动静都没有。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仍然可以听见教堂钟声。丹尼尔动也不动,侧著耳朵听。钟声忽近忽远,比刚刚在礼拜堂内听见的还要悦耳、还要遥远。
「喂!你在干什麽?」
丹尼尔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只见一名上了年纪却依然敏捷有精神的男子,身穿老旧牛仔裤和褪色的彩格呢红衬衫,正横越草坪往他这边走来。他一手拿著长柄锄头,腰带上系了一条绿色绳子。丹尼尔心里暗暗觉得不妙,这男人想必就是园丁了。
「你是杰夫吗?」他满面堆笑地问。「我叫丹尼尔。我是来这儿研究礼拜堂里的壁画的。」他一边说一边克制自己不要转过头去看那扇窗子。「喜波尔太太昨天才跟我提到你。她说你会带我四处看看。」
「她真这麽说?」杰夫怒视著他。「不过这件事待会再谈。为了避免你踩到我的地雷,有些事要先跟你说清楚。你千万千万不可以踩我的草坪,尤其是不准你穿这种鞋踏在我种的草上。」
丹尼尔低头去看自己的运动鞋,突然领悟到刚刚这一路的奔跑已经把草给踩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还沾上了许多泥浆。顿时他的笑容变得僵硬。「对不起。」
杰夫冷哼了一声,领著丹尼尔走出草坪,来到丹尼尔车子隔壁的碎石子路上。「你是该跟我说对不起。要种出漂亮的草坪可是得花上许多年的辛苦劳动的,尤其是海边的草更是难种。我可不会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随意践踏。这可不是足球场。」
「我不是在踢足球。」
杰夫看著他。「那你是在做什麽?你从那里头突然冲出来的样子就像一只飞出地狱的蝙蝠。」
丹尼尔决定把事实稍微修饰一下。「我听见教堂的钟声。」
园丁先生点点头。「那一定是村子里的圣爱登教堂。他们有个鸣钟团体,每周二的午餐时间都会练习。」
「我是在礼拜堂里面听见的。」
「噢。」杰夫抬手挠挠下巴。他的一双长手像皮革般强韧,灰色的浓密眉毛下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丹尼尔,最後终於说了:「这个嘛,这地方是有点奇怪。有时候你会听见你不该听见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
「疯子会说那是鬼。」他扛著锄头走到北塔下的那排附属建筑物。丹尼尔跟在他後头,两人的脚踩著碎石子路,发出嘎扎嘎扎的声音。
「鬼!」
「是的。但那是疯子的说法。」杰夫把锄头靠在墙上,手伸进裤袋里掏钥匙。「要我说嘛,我想那不过是风声罢了。只要是渔夫都会告诉你,海上或海边的声音会扭曲、失真。你可能在这一分钟听见几英里外的雾角,下一分就突然安静了。这都要看当时候风是怎麽吹的。你听!那里……」
杰夫把一只手覆在耳後倾听著,丹尼尔也照做。教堂的钟声似乎已经停了。
「钟还在响。」杰夫说。「只不过风向已经改变了。你看那旗子。」他手指著北塔,那里有一面金菊两色的细长三角旗正在风中翻飞。「等到风力变弱,你就会再听见钟声了。这根本就不是什麽凶兆。」
丹尼尔点点头,眼睛还看著克斯特比的旗子。园丁先生打开门,把锄头收进去,换了一把草耙出来,继续说。
「如果你想要参观城堡,得等我先把工作做完。爵爷最重视他的那座私人花园,不喜欢看见有任何腐败的东西,他要花开得漂亮、树长得健康。那些快要凋谢的、枯萎的,通通要在落到地上之前给拿掉。克斯特比男爵真是个怪人。我想你应该跟他见过面了吧?」
「嗯,见过了。」杰夫锐利的眼神又投了过来,丹尼尔不安地眨著眼睛。
「虽然他是怪人,」园丁先生又重复一次。「可是工资给的很大方。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愿意干这份工作,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我不信这些鬼故事。你最好也不要信,年轻人。」
丹尼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紧张地绞了绞手,突然感觉到手上有湿黏的血液,不禁惊讶地叫了一声,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左手。伤口微微闪著光泽,在他仔细瞧的时候,新鲜血液又不断渗出来,盖过刚刚乾涸掉的血渍。
杰夫拧著眉头。「嘿,这是怎麽了?割伤啦?不巧希尔达回家去了,要不然就可以帮你贴块OK绷。厨房里有急救药箱,就在水槽下面。恐怕你得自己处理了,我这个人啊,最怕看见血了。」
园丁先生转过身去,拾起草耙,头也不回地喊道:「如果你还想参观城堡的话,四点钟在这里等我欸。」
「谢谢你。」丹尼尔还在查看伤口,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伤口并不疼,可是鲜血直滴的画面让他觉得不舒服。他赶紧用右手握住左手,举在胸前,到厨房去找寻急救药箱。
不用花多少时间就把伤口清洗完毕,然後擦乾,可是要替自己缠上绷带却很困难。涂在伤口上的消毒药膏刺的生疼,一边扭著身子一边替自己包扎,还要留意血液循环的问题。
他曲伸著手指,感到伤口拉紧。丹尼尔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是电视影集「急诊室的春天」里的临时演员,差别只在他们的绷带总是缠得很好。但至少现在还能暂时应付一下。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伤的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否则还真不知道以後该怎麽做笔记呢。
发觉自己此刻并不像往常那样非常期盼回到礼拜堂进行研究工作,於是决定走路到村子里,去确认一下小羊酒吧的老板是否收到了亚当的讯息。
丹尼尔走出城堡,回过头去看大门在身後阖上。口袋里有一把钥匙,用裹著绷带的手把玩了一下,然後就动身沿著小径走去。
克斯特比城镇离城堡不到半英里远。城堡要塞是附近最大的主要景观,巍峨地伫立在高耸多岩的海角上,海角像一只尖鼻子那般往大海突了出去。往南边,许多石块堆积在小海湾内,海浪不断地拍打著,白色泡沫在海面上起起伏伏,也冲刷出许多岩屑。往北边,连绵的海岸是一片宽阔的沙滩。
马路沿著海岸线延伸,在村庄附近拐了个小弯,丹尼尔记得曾在星期日的夜晚经过此地。他饶有兴致地去看农舍、小平房和那一群带有一九三○年代风味的屋子,这些就算是克斯特比的闹区了。所有庭院里的草坪都修剪的整整齐齐,他在心里笑了,怀疑杰夫是否负责维护村子里的每一寸草地。
他听见了圣爱登教堂的钟声,教堂在村子的另一头,被墓地里的树木给遮去了一大半,屋顶上的尖形顶饰和尖塔是他唯一能望见的,於是丹尼尔打算去过酒吧之後再到教堂看看。
到了小羊酒吧,只见两辆车停在外头,在这样的下午时分,酒吧生意似乎不怎麽好。不过,他也不确定乡下的饮酒时间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丹尼尔先是在门口那块写著「欢迎」字样的擦鞋垫上蹭了蹭鞋底,然後推门走了进去。
进入酒吧的时候,迅速低下头避开那低低的门楣,架著橡木横梁的天花板也高不了多少。屋内铺著深红色花纹地毯,所有家具──从吧台前的高脚凳到长沙发──都是用暗色木头制成。整个房子看起来很阴沉,他不由地在心里将此地和城堡的宽阔大厅做了个不公平的比较。
一首流行歌曲从遥远的收音机那头传了过来,角落里的宽萤幕电视机正在静音播放欧洲杯足球赛的精华片段,吊在横梁上的黄铜色马具闪著微光,倒挂在窗台壁凹处以及钉在门上的则是一束束晒乾的药草。
丹尼尔四下里张望,除了酒吧店主之外,他是唯一的客人。
丹尼尔四下里张望,除了酒吧店主之外,他是唯一的客人。
柜台後,酒吧店主抬起目光招呼他。「午安,」他说。「我能为你服务吗?」
丹尼尔走向吧台,叫了本地苦啤酒和油炸马铃薯片。他早餐吃的不够,现在肚子已经饿了起来。付过钱,坐在一张搁脚凳上,用缠了绷带的手拿过酒杯。
酒吧店主对他努努下巴。「怎麽,我们打仗啦?」
「只是割伤,不碍事的。」丹尼尔浅呷一口酒,开口问:「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我是。难不成你要抱怨啤酒很难喝?」
丹尼尔放下酒杯,笑了。「不是的。老实说,我在这里订了一间房住一个礼拜,可是当我在星期日抵达的时候,你已经打烊了。不过当时确实是太晚了。」他补上後面这一句,不想被误认为在找碴。
店主看著他。「喔,我还在想你发生什麽事了呢。你迷路了吗?有很多人一到这里就找不著路。」
「是啊,的确很不好找,尤其是在晚上。」丹尼尔承认。「我原本想打电话通知你我会迟到,可是我以为你应该还不会打烊。」
「星期日的最後点餐时间是九点整。」店主说。「我想你应该是开回A1干道另外找地方住了吧?」
「才九点啊?」丹尼尔惊呼。
店主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有原因的。」
「好吧,无论如何,我後来住在了城堡里。克斯特比爵爷,就是费兹伊黎先生,他说他会……」
丹尼尔突然咽住不说了,看见店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
「城堡?过去这两个晚上你都是住在那栋城堡里?」
「是啊。」
店老板的目光望向他包了绷带的手。「你刚刚说只是割伤。」他咕哝了一句,彷佛在对自己说话,然後抬起眼来,此刻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很快地接下去说:「我很抱歉本店的营业时间造成您的不便,先生。这两个晚上的钱你就不用付了,为了表示歉意,我会从你每晚的住宿费里减掉十磅。你的行李都在车上吗?我可以帮你取来,但请让我先带你去房间……」
丹尼尔都被搞糊涂了。「不,你不明白。」他说。「我要住在城堡里。亚当,费兹伊黎先生,邀请我住下来。」
「你不能住那儿。」
「为什麽不行?」
「请往这边走。」店老板从吧台後方走了出来,手指著一扇门。他看起来好像在思考该怎麽回答这个问题。「为什麽不行?因为你在这里订了房,这就是原因。」
这简直就是他听过最荒诞的理由了。「听我说。」丹尼尔急了。「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而我也不是爱管閒事的人。」店老板转身面向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相信我,先生。你最好还是在这里过夜吧。」
丹尼尔看著他,怀疑这是否是个恶作剧。「你什麽意思?」
「关於克斯特比爵爷有些传言,我就不明说了。」
听店老板那不敢苟同的语气,丹尼尔以为他说的应该是亚当的性倾向,他觉得受到污辱彷佛被轻视的是他自己,於是板著语气说道:「我不在乎那个。」
「你别这麽嘴硬。」店老板一下子脱口而出,接著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话往下说:「那城堡里有鬼。」
「我也不信鬼。」丹尼尔不理会星期日晚上在马路上看见的那个人影,还有在礼拜堂里听见的钟声。毕竟,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鬼。只不过是一些他无法以科学来解释的事件罢了。
店老板打开门,露出里头的楼梯。「请跟我来看看房间。它有很漂亮的海景。还可以收看天空电视台等等,一应俱全。」
丹尼尔还是不动。
「赶快离开城堡。」店老板恳求著。「住这儿吧。」
「不行。我已经接受邀请了。再说,我正在研究城堡里的礼拜堂,即使我住在这儿,每天还是得去城堡。」
店老板一脸震惊。「他打开礼拜堂了?」
「是啊。」丹尼尔越来越没耐性了。「这有什麽问题吗?」
「那会招来不幸的。」
丹尼尔惊讶地哧笑出声。对神鬼迷信是一件事,可是要说上帝的房子会招来不幸可就太过分了。此时他想起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