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珂看着刘川,半天没有吭气。刘川被她的沉默弄得有点狼狈,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用带着明显侥幸的试探口吻,小心翼翼地继续:“你能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吗?她……她每月都寄钱给我,我想谢谢她。我想祝她,祝她全家,春节快乐。”
小珂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语气温和,如果仅凭声音和语气,几乎听不出那是一种断然的拒绝。
“我找不到她,她的电话早就换了。就是我找得到她,我也不能替你打这个电话,我不能破坏监狱警察‘九不准’的规定,我不能私自为你给任何人带任何口信。昨天你奶奶让我给你带点你爱吃的东西,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跟她说了,你现在账上早就有钱了,你奶奶让你看看超市里有什么喜欢吃的,就买点吃吧。别在乎钱多钱少,过年就该有过年的样子。”
停了一下,小珂又说:“你如果真想找季文竹,想给她带话的话,可以去请示你的责任队长。现在你的队长是庞建东吧,他要同意,会为你向上级请示,这事必须得到你们监区的批准才行。”
刘川自知规矩,一时低头无语。
小珂看他情绪瞬时低落下去,便加倍缓和地补了一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这句问话本是安慰的意思,让刘川听成了批评教育,他马上用正规的声音,应声答道:“是!”
这一声字正腔圆的“是”字,让小珂愣了一下,煞是无趣。值班队长带着其他几位在超市工作的犯人走过来了,问小珂:“小珂,你们对完账了吗?”小珂说:“对完了。”又对刘川说了句:“你回去吧。”刘川更加正规地答了一声:“是。”
大年初六,犯人仍然放假,仍然有一拨一拨的犯人过来采买东西。春节期间超市里卖得最多的东西,就是各种各样的零食。
吃,是中国人过节的第一要务。
刘川什么都没买。他想省下钱来,万一明年春节他能回家探亲,就可以把钱全部取出带上,在外面给奶奶和季文竹都买点东西。他一个人在监狱过节,一个人吃些零食,即便甜在嘴里,心里却没有滋味。没滋味还不如不吃。
春节即将过去,他权衡良久终于向庞建东提出,想给季文竹打个问候的电话。按规定亲情电话只能打给直系亲属家庭成员,不能打给男女朋友,但春节期间会不会放宽限制?所以刘川想来想去决定趁管号队长高兴的时候,试探着提出这个请求,也抱了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理。
果然,庞建东没有立即回绝,而是反过来问他:“她过节不回老家吗,你有她家电话?”
刘川心里高兴,鼓起勇气得寸进尺:“队长,您上次不是找过她吗,您要是还能找到她,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手机,我可以打她的手机。”
庞建东半天没吭声,刘川从他的沉默中感觉他有点不高兴了。果然庞建东板了脸:“刘川,你拿我当什么,当你们之间一个跑腿的?我要做了就违反‘九不准’了你知道不!”
庞建东扭脸走了,刘川呆立于他的身后,好半天才想起说了声:“是。”
这一天刘川心里别扭极了,他照常去超市干活,一整天脸也板着,虽然,也知道是自己没理。
这一天,超市像往常一样,四点打烊。但在四点半钟左右,刘川却并未和其他几个在超市服务的犯人一起,被押回监区,而是被另一位民警押着,到前面的会见楼来了。
大年初六来监狱会见他的,当然不是奶奶,更不是季文竹了,而是秦水公安局的两位刑警。这回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两位同志,但他们说的事情,还是上次提到的那个案子。
从两位秦水刑警的口中,刘川知道,范本才已经在数月之前被依法逮捕,同案被捕的,还有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中的二十余名主从。经过数月审理,基本认定范本才团伙形成于八年之前,涉嫌秦水地区多宗绑架、勒索、伤害、非法拘禁、开赌设娼,和向政府人员进行贿赂的罪案。秦水警察这次来找刘川的目的,是要他进一步证实一些具体的人物事件,具体的过程细节,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弄得刘川那天晚上都没吃上晚饭。
在春节的菜单上,那天晚上吃羊肉馅饼。对刘川来说,羊肉馅饼比三鲜饺子更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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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三)
初七,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虽然上午仍然允许大家自由活动,下棋打牌、吹牛闲聊,但下午队长便要求以班为单位,讨论这几天过节的心得。除了感谢一下政府对服刑人员的关心,谈谈这几天亲属会见和打亲情电话的感想外,讨论的重要目的,其实是收心,把这几天的轻松快乐,转化为改造的动力。中午吃饭前,回家探亲的孙志勇提前归队了。一小时后,梁栋也提前返监。梁栋毕竟是班长,回到班上时大家都讨好地上前问长问短,亲热寒暄。刘川也客客气气和他打了招呼,就出门打水去了。他打完水回到监号时,梁栋出乎意料地主动迎上前来,他从他床边的地上,拿起一只纸盒,那个纸盒是他从家里拎过来的,他用目光对刘川投以微笑,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善意与真诚。
“刘川,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希望你能喜欢。”
刘川有点不知所措,脸上也挂出相应的微笑,双手却不知该不该接。两人都尴尬了片刻,梁栋把盒子放到桌上,把盖子打开,伸进双手,从里面颤巍巍地,端出了一只陶盆,盆里挺拔着一棵翠绿的文竹。那棵文竹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姿态苍劲,层次丰富,干挺叶秀,枝桠峥嵘,色泽也饱满得恰到好处,绝对是文竹中的上品,在一般花卉店里肯定难得一见。
刘川满目惊叹,不知该说些什么,语迟之际,梁栋的双手从那只百宝箱似的纸盒里,变魔术般地又捧出一只带盖的塑料水杯来。在那只透明的水杯里,一条同样透明的玻璃鱼,从从容容地悬在半空,那双老成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刘川,仿佛前生有缘似的,至少那一刻刘川觉得,那只凝目看他的玻璃鱼,就是他的“玻璃”,是那条已经离开多日的“玻璃”,又回来了。
还有那棵文竹,长得茂茂盛盛的,又回来了。
玻璃又游回了墙边那只大海般的鱼缸,又游进了那簇飘逸的海草。那是它的领地,它的居所,它回去了,仿佛一切全都恢复如常,仿佛一切从来没有发生。只有那盆文竹,新桃换旧符地摆在那一排小桌上,摆在那一排花盆当中,显得绿意盎然,有几分扎眼。
刘川像过去一样,给“玻璃”喂食,给文竹浇水。他给文竹浇水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恐慌——他的文竹还是过去的文竹吗,还是那个跑来看他,安慰他,每月给他寄钱让他花的文竹吗?她这样挺拔秀美,这样超凡脱俗,还能像过去那样,属于他,而且依赖他吗?
刘川的账上已经存了一千二百多块钱了,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收到的寄款共有一千五百元整。包括他给季文竹买花的那三百四十五元在内,他一共花了七百多块,加上他在车间和超市干活挣的报酬,剩下的一千多块在他的刑期之内,恐怕是花不完的。他想季文竹大概是估计到这个情况,在他的存款超过一千之后,就没再给他寄钱了。一千二百元存款在三分监区,已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富翁大款。
大墙之内,不知有多少服刑的囚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无期也好,心里都会装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许是他的爱人,也许是他的母亲,也许是他的女儿……他心里尚存的温情,尚存的良知,他对人间的向往,对内心的自慰,往往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就像刘川因为季文竹,因为他的奶奶,就像孙鹏因为他的老婆,因为他的女儿一样。孙鹏,多狠的人,多狠的心肠,可他对他的老婆孩子,真的牵肠挂肚。春节过后孙鹏的处遇等级由二级宽管升为一级宽管,终于得到了与老婆团聚的资格与机会。自从分监区提前两周为他定好了日子,孙鹏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心只等着老婆过来鹊桥相会。那两周孙鹏对周围所有人全都慈眉善目,客气万分。这是孙鹏入监后第一次获准亲人团聚,第一次能和老婆孩子在团聚楼里共处三天。三天也不短了,他很知足。那种心情刘川能体会到的,虽然,刘川还从未有过和亲人团聚的经历。
刘川早就是一级宽管了,早就有资格进入团聚楼住上几天,但和谁住呢。和奶奶?奶奶不能来。和季文竹?季文竹和他没有任何法律关系。退一万步说,就是政府允许他和季文竹团聚同居,季文竹一年到头山南海北的在外面拍戏,又到哪儿能找到她呢?
刘川不能和亲人团聚,他就用几乎与孙鹏一样的兴奋与期待,关注着孙鹏即将到来的这份幸福。这幸福的七十二小时能幻化出多少亲密的想象,尤其在它们将到未到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甜美。刘川那几天没事就和孙鹏在一起闲聊,他们共同的话题,话题中最频繁出现的关键词,就是女人,孩子,还有团聚。
孙鹏也安慰刘川:你比我强,明年春节不出意外准能批你回家探亲,在外面一住六七天,那是什么滋味!再说,你的刑期比我也短,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彻底出去了。要是今年明年再减点刑,你用不着两年,就该到刑释教育学习班去了。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在既定的团聚日期来到之前,孙鹏的老婆突然表示来不了啦,而刘川却意想不到地,在数日之后一个清晨,走出了这座深牢大狱。
孙鹏的老婆在亲情电话中告诉孙鹏,他们单位的领导给了她一个学习的机会,让她上深圳技校进修半年,半年回来就有了升职的资历,因此她已经把孩子托给了她和孙鹏两方的父母,让孩子轮流到两方老人家里去住。这机会对她来说千载难逢,下周一就要随队启程。下周一本来是孙鹏老婆来监狱团聚的日子,现在看来只能放弃。
孙鹏当然为老婆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沮丧,他盼望已久的亲人团聚,那一阵几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这三个完整的日夜,于他也同样千载难逢。但老婆要去深圳学习,事关今后的前程,前程不可耽误,孙鹏无话可说,他心里的滋味,一时难以说清。
而刘川的突然出监,还是为了秦水老范的案子。秦水人民法院将在两周后首次开庭,公开审理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一案。该案在秦水影响巨大,群众关心、涉及的方面比较复杂,因此成了当地的一件大事,也备受媒体瞩目。所以,经秦水公安局和检察院与北京有关方面多次联系,要求提押在北京女子监狱服刑的犯人单鹃,在北京天河监狱服刑的犯人刘川,以及在北京第二监狱服刑的犯人范小康,前往秦水,出庭作证。范小康同时作为范本才黑社会组织的骨干成员,将与范本才并案受审。根据秦水方面的要求,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决定,由全局惟一的遣送机构,天监遣送科负责押解,将单鹃、刘川和范小康押往秦水,时间也是定在下周周一,从北京启程。
监狱局周五正式下达了执行押解行动的命令,行动的代号为“前进”。周六和周日,天监方面作了两天的准备。因为押犯太少,时间太紧,联系去秦水的火车已不太现实。所以天监决定用汽车押运。恰巧周六天监遣送科几乎全员出动,押解二百六十三名犯人沿京广线分别送往豫、湘、鄂、粤四省,大约六天才能返回。所以监狱长邓铁山便指示由一监区为主派人,承担“前进”押解任务。反正一监区钟天水冯瑞龙等干部过去都是遣送科的老人,对长途押送犯人,那是再内行不过。
一监区经过研究,决定让冯瑞龙和庞建东参加此次任务,冯瑞龙有七年遣送工作的经验,庞建东是刘川的管号队长,而且年轻力壮。因为此次押解的犯人中还有一个女犯,所以又借调了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郑小珂。在这两男一女的三名犯人当中,刘川还是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而且仅剩两年余刑,应当比较稳定易管。途中需要稍加留意的,其实就是范小康一人。但三名押运干警,两名武警战士,外加两名司机,七名干警对付一个危险人物,力量当然足够。
周六周日,冯瑞龙和庞建东都在忙着准备这个任务——研究路线,准备要带的东西,联系中途干警休息的地方和犯人暂押的监狱等。而刘川的周六周日则在常态下度过,除了去厨房帮了半天厨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背书。离国际法的考试时间已经很近,好多必看的书他还没看。他对周一将要启程的“前进”行动,和单鹃范小康一样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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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四)
周六那天天气晴朗,无云无风。到了周日上午,意想不到地下了大雨。周日的下午,又发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冯瑞龙不知是午饭吃得不适还是饭前淋了雨,整整一下午上吐下泻,还发了高烧。经医生检查,说是受了风寒引发了急性肠胃炎。秦水押送的准备工作尚未做完,冯瑞龙却不得不躺下来吊上了瓶子。这天钟天水有事进城去了,到晚上才回来,和他同车回来的,还有三分监区犯人孙鹏的妻子和刚刚三岁的女儿。老钟那几天一直在和孙鹏老婆的单位联系,又利用星期天休假时间亲自去了一趟,直到把这单位的领导感动坏了,终于同意孙鹏老婆可以晚去三五天的,先和丈夫团聚完了再说,反正也耽误不了一两日学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老钟索性就用自己的汽车,冒着大雨把孙鹏的老婆孩子一车接过来了,直接安置在了团聚楼的一间团聚房里。那时孙鹏正在分监区看新闻联播,看到一半被叫出队列,值班队长让他回监号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具,吓得孙鹏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要进集训队呢,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失常。看电视的犯人们也都猜不到他出了什么事情,要在这狂风暴雨的晚上被单独带走。但他们都注意到了,孙鹏被带走时没戴铐子,队长还帮他找了一把雨伞,应当不会是什么无妄之灾。直到走出一监区的楼门,在前往团聚楼的路上,押送民警才对他说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让孙鹏兴奋得几乎神魂离窍,分不清自己的双脚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的地面游移。
周一清晨五点,从时间上看,孙鹏应该还在团聚楼里搂着老婆孩子酣睡未醒,刘川就被值班民警开门叫起。自从半年前监狱局统一命令各监狱撤销犯人中的杂务之后,对包括起床睡觉这类犯人日常生活细节的管理,都一律改由民警亲历亲为。刘川懵懵懂懂从床上起来,在夜班队长的监视下独自洗脸放茅,并被命令将自己的被褥捆好,连同洗漱用具及喝水的塑料杯一起,全部打成一个行李,然后跟在庞建东身后,抱着行李走出了筒道,走出了监区,向遣送科的方向走去。
大雨下了半宿,清晨时厚厚的云层才向西北缓缓遁去,太阳尚未露出光芒,晨曦已然微现天际。雨后的晨曦华丽无比,但刘川的心里却暗淡无光,双手抱着的行李因此而显得倍加沉重。他在庞建东押解下迈着踉跄的步子,穿过天监空无一人的中心操场,昨夜积下的雨水溅湿了他的鞋子,脚底的凉意令他心跳如鼓。从他手上的行李和直奔遣送科的走向上分析,他似乎意识到他将在太阳出来之前,被押往异地。他几次试图问问庞建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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