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同意为这笔生意保密。他们同意不在电路板上印自己公司的名字,或者,更主要的是,不刻上“日本制造”。和两个非常有声望的东京企业的谈判就是在这一点上谈崩了。他们坚持铭刻“日本制造”,沃尔特一直在寻找一家日本公司同意这些条款,并且最终找到了一家。这些笨蛋。
那些失业了的瑞士钟表匠,尽管他们的手指可能不如日本人的敏捷,却精通这种工作,他们将被安排在巴塞尔以南的秘密工厂中。在那里,他们生产小计算器的金属及塑料外壳,安装日本的电路,测试调整机械性能,装箱运往全世界,每只箱子上显眼地表明商号名称“施蒂利康”,旁边就是“瑞士制造”这几个字。
施蒂利的名字印在便携计算器上,这是主要针对世界各地银行进行的广告攻势中关键的一步棋。“施蒂利棒极了”或许是条不错的宣传口号,沃尔特想。这条口号虽没有他的广告人员创意出来的一些口号中的那种口气,但是他远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富于创造力。或者是“施蒂利更棒”。要不要个惊叹号呢?“太棒了,有施蒂利的名字!”或者,“施蒂利只有最好!”再多几个惊叹号?“如果是施蒂利的,就一定是最好的!!!”让搞刨意的人折腾去吧。付给他们大笔的瑞士法郎,就是让他们玩文字游戏。
深灰色的梅塞德斯渐渐慢了下来。沃尔特的脑袋也不再浮想联翩,计划的倒数第二步是把这些计算器卖给银行、保险公司、股票交易所,以及所有用得上这些特殊功能的专门的办事机构。在金融界中,施蒂利的名字有着相当的分量。但这不是最后一步。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在全世界“倾销”这种计算器。其零售价将低于与之竞争的日本机器的价格。他实际上是要通过偷窃的手段从发明小型计算器的国家日本手中挖走一大块市场。而且是用他们自己的电路。
价格低廉,加上施蒂利的名字,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一旦占领了市场,计算器的价格将升到一个可以赢利的水平。人们希望如此。物价总是在涨。
除了让瑞士工人把盒子套在日本的机心上这笔名义上的劳动力开支之外,他不需要实际的生产支出。他将以极优惠的利率为购买日本电路板提供资金。这样的话,只要稍一涨价,整个计划就会有丰厚的利润,这就取决于产量了。
梅塞德斯在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前面停了下来,沃尔特下车时有点儿站不稳,这在六十岁的人身上是很正常的,但对于一个还没过三十五岁生日的人来说就不正常了。
春天太阳的弱光使他的金发和浅色的眼睛看上去更加苍白。就在门房将银行的门拉开的一瞬间,他从门的玻璃上瞥了一眼自己。白狐?白骑士!沃尔特用手指将头发拢朝一边,以掩饰一下在他这个年纪头发已经开始稀疏的事实。一旦家族里的其他成员知道了今天午餐的结果——他沃尔特会特意地广泛传播这一消息——每个人都会一下子明白谁命中注定是整个家族的真正的统治者。
第十章
既然她已经从秘密的一周伦敦之行回来了,既然施蒂利城堡的生活又聚拢在她的周围,而且所有的仆人都进来向她致意,并且拐弯抹角地暗示大都市的快乐,回家了这一事实便像最沉重的铅一样的罗登呢落在了马吉特的肩上。
远不是回到了巴塞尔,她在书房写字台边坐下来时这么对自己说。她无精打采地浏览着一周积下的个人信件和办公室便条。
这间屋子曾是她妈妈的卧室。屋子很长,有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见莱茵河。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那边的远处有大片的深色冷杉林区,那是德国和瑞士的边界。
在这间屋子里,她妈妈和婴几时的马吉特一起玩耍。在这间屋子里,她妈妈因为妊娠不顺天天躺在她的躺椅上——就是现在还放在屋子一角的那张。妊娠不顺最终导致马吉特的弟弟生下来便死了。当时医生取消了所有的晚会,甚至不跳舞,没有音乐的也不让举行。即使是在那时,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几年,Rh抗体损坏胎儿在科学上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医生要求静养,最好平躺。
所以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马吉特的妈妈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四个月,只有几个伴儿,包括马吉特,那时还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她在马吉特的弟弟死于分娩的第二天也死于妇产医院。死后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被费弗利父子殡仪馆的殡仪工陈殓。
而且就是从这里,马吉特的妈妈,穿着白色雪纺绸长袍,黑发束成髻,安详而僵硬的脸上仔细地涂过胭脂,被抬出去安葬了。四岁的女儿跟着棺材,手紧紧抓着她爸爸的手,从城堡步行一英里到那座古老的施蒂利教堂旁边的私人墓地。
在那个可怕的日子之后的几年里,这间屋子和相邻的浴室与梳妆室一直静静地被锁在这个世界之外。之后,马吉特的父亲又打开了这间屋子,油漆,重新贴墙纸,围墙裙,装饰得非常现代。它成了马吉特的房间,甚至在她十八岁离开家上大学时也是如此。
按照卢卡斯·施蒂利的命令,她妈妈的所有家具都被扔掉了,只有那张白色细柳条躺椅除外,是马吉特坚持才留下来的。在她的心目中,这把躺椅好像成了她的妈妈。它甚至很像她妈妈斜倚的形状。充满了生命,也浸透着死亡。
马吉特回头看着那张躺椅。坐垫又得重新绷弹簧了。
一切似乎就像前天的事一样,她刚学会了很多东西,她妈妈对她的进步高兴极了,教她认新的字,鼓励她爬到椅子上去,推着茶几转。她曾乞求做她妈妈的管家,给她送饭,为她拆信。但是她妈妈对她的要求远不是做个说话的伴儿。老天,她什么没说过!那河、那森林、那草地、住在这里的另一个时代的人、她自己在日内瓦度过的少女时代、她给马吉特和卢卡斯定的计划。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个男孩,要以他父亲的名字命名。他就是卢卡斯·施蒂利三世,或许是四世?
马吉特的眼睛湿润了。躺椅变得模糊不清。她回过头来看着桌上的信和便笺在眼前游来游去。妈妈,好妈妈。
她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板了板面孔,一张严肃的面孔,和她父亲曾经有过的那张面孔没有多大区别。尽管她想忘掉他们,他们俩却依然和她在一起。尽管她已经下定决心成为自我,但是身上还是有他们俩的影子。
她想知道她对他们俩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有谁的童年会像她这样?有谁的父亲会在她进入青春期的时候,仔细地向她解释是她身上的阳性Rh因子和她母亲身上的阴性因子相互作用,导致了后来弟死母亡的惨剧?有多少父亲有这样的故事告诉他们的独生女?说得更直接一点,就算有这么个故事,他会不会疯到把它讲出来?让他女儿背上害死两条命的责任?让她如此地内疚?而在十年后,他自己陷入忧郁症,并且,或许,自杀了,或许出于哀伤,或许……
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马吉特认定。灰色的地方太多了。卢卡斯·施蒂利是想让她成为他的妻子吗?不是在床上,或许。但是在其他任何地方,没错。但是或许也在床上?
或许。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的河。甚至在这么远,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她也可以看见阳光闪耀在飞逝而过的细浪上。马吉特看见一条拖船拖着六条装满了货物的驳船,正在莱茵河上转那道湾。那道河湾是和德·施蒂尔夫人同时代的施蒂利家族的人精心挑选的。就在城堡以西坐落着古城奥古斯特,马吉特儿时曾在城中罗马圆形剧场的废墟上奔跑玩耍。就在东边矗立着中世纪小城莱因菲尔登,有著名的巴拉塞尔苏斯①建的矿泉疗养院,据说是他建的,还有浪漫的河湾大道。
①瑞士医学家、化学家(1493一1541)。
两城之间是施蒂利家的领地,围着围墙不让人参观。这是块私苑,里面有三百年的古树。一座公元600年的早期基督教教堂已经被修复供家庭使用。马吉特小的时候就已经勘察过这块领地上的古迹。领地上一直覆盖着草皮,以防止政府征收罗马遗迹和曾经像三世纪的瘟疫一样横扫这片土地的阿尔曼尼野蛮人留下的青铜武器。
现在马吉特对自己说,拥有这种权力的家族在巴塞尔并不少见。但是对当局傲慢无礼,并且实实在在地说出“如果为了保护我们的隐私而剥夺了世界对这些遗迹的权力,那就剥夺吧”这种话来,却是典型的施蒂利家风。
卢卡斯·施蒂利让人伪装了这些古迹。他叫人种上草皮并浇水,让灌木丛长起来。剩下的便是老天的事了。做这件事的仆人都走了。还记得那个时期的事的人除了马吉特自己和管家乌希之外都走了,乌希可能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对她来说,那件事没有什么意义。只有马吉特记得。只有马吉特对她去世的父亲的傲慢自大感到惊讶。
而且会永远惊讶,她想着,离开了窗边。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天才,或者两者都是。但是他的决心却留给了她整个施蒂利帝国,让她牢牢地抓在手中。而且不管卢卡斯是不是这么想的,他对她的影响足以使她死死地抓住它不撤手。
她在那张写字台——一张长长的深色核桃木修道院餐桌——边坐下,一下子那种沮丧感又落到了她的肩上,像一个沉重的魔鬼,一个教堂排水口的那种阴险的滴水嘴魔鬼,张牙舞爪,乜斜着眼睛。
她拿起了从她办公室送来的本周的信件。
几年来她在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担任了一系列的经理的职务。是些看上去适合女性来做的职务。她的第一个职位是领导一个部门,为已婚妇女开发一项有限信用贷款计划。在瑞士的历史上,直到那时,没有哪个妇女得到过信用贷款,除非是以她丈夫的名义,用她丈夫的签字。现在,由于有工作可以提供保障,便向她们提供了一笔数额很小的信用贷款,只准用于传统的零售购物。实际上不过是百货公司的赊账卡,但也算是瑞士金融业向二十世纪迈出的摇摇晃晃的半步。全信用卡还没有出台,但马吉特已经胸有成竹。
成功地建立了这一崭新的施蒂利部门,并悉心地照料到它赢利之后,马吉特被她的叔叔提升为助理副总裁,这是自从有了这个世界以来瑞士银行中的第一位女副总裁。在这个头衔下是一份全新的工作,她决定为妇女时装店、如雨后的蘑菇般建立起来的少年保健业等妇女经营的高风险的行业提供资金,银行是否可以赢利。
马吉特突然停了下来。她一下子厌倦了翻阅没完没了的办公室信件。她把文件夹推到一边,接着看私信。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绝大多数的私信不过是账单或者广告或者这样或那样的出版物。好像她背上的那个魔鬼在强迫她把业务邮件放到一边看个人信件。
她一下子停住了,手指好像被冻住了,这是封长信,盖着航空条纹章,贴着三毛一的美国邮票,回信地址是哈佛商业管理研究生院,剑桥,马萨诸塞,她的手指麻木了。
她打开信封,扫了一眼校友办公室寄给她的这封信,信上落着仿制的个人签名,某个聚会晚餐的通知和例行的捐助请求。她怎么知道这堆信中会有这封信?为什么她肩膀上的那个魔鬼会叫她找这封信?
她把这封信,还有她已经看过的大部分个人邮件,都扔进了废纸篓中。然后她靠在椅子背上,坐在这张长长的核桃木桌边,重新凝视着窗外的河。驳船已经不见了。但湍急的河水依旧波光粼粼。
查尔斯河很直,一样的宽,对岸的河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波士顿的摩天大楼,微波荡漾着五月末的阳光,几只小艇划着小之字型驶过河面,在春天的劲风中像水生峙一样飞快地冲来冲去。
他现在在哪儿?东京,听人说。
想想他的大块头被日本人包围着,挺有意思。他们之间互相吸引最初是因为两个人都是高个。看上去配得上和马吉特一起遛弯儿的男人并不多。穿上高跟鞋,她差一两英寸就到六英尺了。
她的手指为什么会摸到那个信封?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想他了。魔鬼长长的爪子刮过她脖子上的皮肤,一阵颤栗透过她的肩肋,传到她的脊柱。
胡思乱想。马吉特站了起来,摇铃叫乌希。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从早晨在伦敦吃过早点之后就没吃过东西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现在在哪儿?
第十一章
当马修·布里斯到达巴塞尔一莫尔豪斯机场的时候,那香味肯定是酸葡萄的香味,或者说当UBCO的车沿着机场以东宽阔的国际高速公路飞驰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公路的两侧拦着足有二十英尺高的防护铁丝网。
在这个钟点上,高速公路朝巴塞尔方向的车道几乎是空的,而朝西的车道却挤满了载着办了一天事的人去飞机场的出租汽车。一辆专职司机驾驶的大型标致汽车朝飞机场的方向蹿了过去。车的后面一动不动、笔直地坐着三个日本人。
布里斯眨了眨眼睛。不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活受罪的长途飞行,让他看花了眼。那些不是日本人,或者不是他今早在奥利机场下飞机时遇到的那三个日本人。不可能。晚上得睡个好觉了。
对于公司派来一个神出鬼没的暗探给了他一堆他并不很需要的情报,他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不过有两三页打印的有关施蒂利家族控股企业的文件却显示出了良好的侦探水准。柯蒂斯可能是个低能儿,但确实是在搞调查。
马修·布里斯向后靠在汽车硬邦邦的靠背上。四开门的奥迪,他肯定这不是UBCO巴塞尔车队中最好的车。但是那个经理他妈的为什么不来机场?
当车接近大巴塞尔的城界时,太阳已经在他的后面了,正落入西边的地平线。他有UBCO驻巴塞尔经理的名字,一个姓谢尔特的家伙,怎么会姓这么个姓。但那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他犹豫了一下,没从机场给他打电话。他应该来迎接他的继任者和新老板,而他甚至连走过场的礼节都不顾,这太不能令人满意了。这一切似乎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布里斯习惯性地想到要找出矛盾之所在,以便面对面地迎接它。他肯定谢尔特对布里斯的上任非常恼火,所以搞这种小动作来报复。
他知道他心里窝着火。而且他明白谢尔特把他晾在飞机场仅仅是他觉得窝火的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柯蒂斯。
他知道UBCO给他派来他自己的私人侦探是想帮他。但是身边有柯蒂斯这么个人却是把双面刃。你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准确的情报。但同时他又的确是在为UBCO监视你。是的,没错。
不论是谁决定把他和柯蒂斯粘在一起,一定不会是他的老靠山伍兹·帕尔莫。对此,布里斯确信无疑。只要他在旅馆中住下来,甚至在找公寓之前,就得给帕尔莫打个电话,约个日子拜访他。
奥迪车的速度已经慢下来许多,它正驶过沃尔塔广场,进入埃尔塞瑟街。这时正是下午的交通高峰期。布里斯知道瑞士银行的关门时间比美国的晚,在四点之后。就在前面的那个街区,就在看上去像是一排紧靠着莱茵河河岸的高大的中世纪房子下,布里斯看到了一家旅馆的不起眼的入口。他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一块街道铭牌,上面写着“脱顿唐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