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斯坐在那里看着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学着那人的那种漫不经心的不偏不倚。他想知道让他心烦的是什么,是被要求给昔日的女朋友打电话,还是意识到她可能不仅仅是个昔旧的女朋友,而他又从来不让自己承认这一点。似乎没有必要在过去六年之后来分析一段旧情。不过,现在既然必须这样,他发现自己无法肯定该把这一切归到哪个档案格中。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急忙忙地把它藏起来不让自己知道。
然后他说道:“不,不难。”
“那么你会打电话了?”
“再说一遍,”布里斯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声音中带一点儿怒气。“别烦我。”
第六章
女管家艾尔菲提前一天回来,不啻于提醒家里的其他仆人女主人要回来了。现在,没有哪个仆人还会有任何这样的错觉,以为女主人刚从施蒂利亚度完滑雪周回来。
艾尔菲对马吉特·施蒂利忠心耿耿,但她毕竟是人,而且旋风般的伦敦一周,锦衣华服不停地穿,出入尽是有名的地方,年轻的男子尽是有头衔的——有一个甚至还是公爵爵位的继承人!——这一切使整个旅行太有意思了,实在是不吐不快。和艾尔菲一样,其他的仆人——一共八个——也都是诚实的、敬畏上帝的瑞士人,彼此之间以及和其他太阳底下的瑞士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但是他们的确喜欢那种有头衔的贵族派头,这是他们这个阿尔卑斯山共和国中所奇缺的。
这栋老房子在巴塞尔的东边,位于从一块高地落入莱因河岸的缓坡上,周围是几百亩的草地和矮桦树林。房子朝北,冲着对岸的德国。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
因为最近的镇子莱因费尔登的矿泉浴场到巴塞尔东边的距离和飞机场到巴塞尔西边的距离一样远,马吉特便叫出租汽车司机避开那座城市,抄近路去普拉顿。在那里,她下了出租汽车,看着它掉头回城。她闲逛了一会儿。测览了一下橱窗,然后走到火车站,上了一辆等着接下火车的乘客的出租车。她就是坐这辆出租车到了施蒂利城堡。
守门人当然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已经拿掉了全防护的头巾和迪沃尔牌太阳镜,不过老沃尔夫…迪特里希从她生下来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即便是穿着厚厚的罗登呢斗篷,也别想瞒过他的眼睛。
“老天,马吉特小姐,”他说道,“只要我们知道时间,我们会派车接你的。”
“用不着。”她叫道。当出租车再次提速的时候,她飞给他一个吻。
长长的曲线型砾石车道在四轮马车和出租马车时代就铺成了。后来的施蒂利人懒得加宽它,以便两辆汽车可以错车。在任何情况下,这条车道都被小心地加以限制,绝不会有两辆车交错驶过,只要沃尔夫…迪特里希能提前给房子里打电话,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一样。
砾石车道的两旁大约在十八世纪中叶就种上了针柏。有些树年长日久,被新树替代了。现在,这些树都差不多有五十英尺,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在最宽处,也就是从树根往上三分之一处,其直径都不过六英尺,园丁和他的助手修枝修得太短了。树太多了,以至于在城堡的车库里有一辆园丁的卡车,上面的装备是从渥太华、堪萨斯一路运来的。这是一种液压提升机,可以把人举到五十英尺的高空修剪剑一样的树。马吉特还记得那天,一艘专门的驳船把它运来,在城堡自己的河边码头上卸了下来。这机器上头有五架梯子,自动连锁在一起。园丁不准她爬到梯子上去,但是她还能记起这机器的英文名字,一种“双驱动天钩”。
弯曲的车道加上密密麻麻的针柏,使得出租车在甬道上行驶的时候,马吉特无法看见城堡。其实不是什么真正的堡垒或者城堡。在瑞士,一切都是小的——甚至包括名字和单词,它们常常以“li”这个指小词缀结尾——这么大的房子自然也就成了城堡。
现在出租车驶过了最后一排针柏。房子一下子落入了眼帘。它依旧矗立在小山头上,那种帕拉蒂奥式的平衡是任何后来的赘疣所无法破坏的。不管怎么说,其中间三层主楼加两翼较低的侧楼的基本式样,除非遭到轰炸,否则很难作大的变动。那枫丹白露式的带窗的正墙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之间那条通向一道宽敞的楼梯的曲线形车道也不会被弗朗兹·约瑟夫统治奥匈帝国时期的一些施蒂利家族的成员相当草率地添置的几百个种着扭结的矮果树的赤陶花盆所破坏。
事实上,当马吉特叫司机停下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开始转入这条风景过剩的曲线车道。“请倒车,往右拐。”她指点着司机将车开到一座两层的过车厅下的边门。这道门通向一座偏厦,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有一段时间,当她在没有母亲的帮助下艰难地过着自己的青春期时,她或多或少地被强迫以女主人的身份照应她鳏居的父亲在那一年里举办的几次晚会。最后,她开始喜欢上这些大型欢快的晚宴。晚宴自始至终都有从苏黎世请来的一个四重奏组演奏绝佳的室内乐。在特殊的场合,则从慕尼黑请乐师。
但是过了几年,她父亲堕入了另一种心态,不再欢迎来访者了。就在她去巴黎的巴黎大学读学士学位的时候,他开始表现出厌世的迹象。她在美国的那几年或多或少地使一度精力充沛、喜欢社交的卢卡斯·施蒂利彻底变成了个隐士。
当出租车在过车厅下停住的时候,马吉特回想起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每周要去几天办公室,但是大部分的事务都是他在这座城堡的书房里处理的。
他去世以后,医生把她叫到一边,并且使用了“忧郁症”之类的十九世纪的术语。对马吉特来说,事情似乎很清楚,如果她留在家里,为他承担起她去世的母亲曾经担当的角色,卢卡斯·施蒂利不会死,依然精力充沛、喜欢社交。
事实上,他在五十五岁的年纪上突然死于血栓病,从感情上讲令人震惊,从医学上讲则不可能。当然,没人嘀咕“自杀”这个字眼,尽管他们和马吉特一样都明白,这栋大厦里有足够的医疗器械,包括皮下注射器和针头,这些东西可以让她父亲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
她在走上不长的一段台阶来到双开的边门时,脑海中闪过了“自我注射气泡”的念头。
所以,当艾尔菲和管家乌希冲出门来迎接马吉特·施蒂利时,发现她像大理石一样立在那里,一只脚已经抬起准备踏上上面一道台阶,一道不深的皱纹锁住了她的眉宇,嘴上显露出毫无遮掩的惊异。
“宝贝,怎么了?”乌希叫道。
一下子,那惊异消失了。眉头舒展了。脚落到了台阶上。马吉特·施蒂利回家了。
第七章
刷好马吉特·施蒂利小姐的毛料衣服并把它们都折好,手洗了她的内衣内裤,仔细检查了她的礼服,看看有没有任何需要干洗的迹象,做完这一切之后,艾尔菲环视了一下这间她的女主人起居办公的屋子。有窗子的那堵墙对着河,但在这春日里,远处的细浪却闪烁着带着寒气的阳光。
艾尔菲既不喜欢这套房间,也不喜欢这套房间所处的这栋房子。不过,她喜欢她的女主人,工资高,而且给施蒂利家族工作也很有声望,加之她女主人的衣服特别合她的身,马吉特·施蒂利不再想穿的昂贵的礼服、毛衣、裙子和休闲装可是价值不菲的奖金。
艾尔菲又检查了一遍房间,然后穿上外衣,从后楼梯跑下楼,来到厨房区,用人司机博多正等着开车送她回城。像往常一样,他选的不是大车,而是大众勃比巴斯旅行车。
博多跟往常一样像个疯子似的开着这辆大众车,想把黄昏时下班的车流挤出巴塞尔。跟往常一样,他对比他大一两岁的艾尔菲又来老一套。两个人便在这辆勃比巴斯的前排座位上一路颠簸着。
“伦敦一流的,是不是?”
艾尔菲冲他一皱眉。“那是一座城市。”她以一种她希望是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用人司机无权知道内部消息,哪怕博多这种聪明的也不行。
“一座城市。”他模仿着艾尔菲的腔调说着,把车开人逆行道,加速超过一辆拉着干草车的拖拉机。“和巴塞尔一样的城市?”
“要大。”
这使得博多无计可施,只能傻笑了一会儿。“得了,她自己没在这些贵族中搞一两个?”
艾尔菲的嘴巴紧紧地闭着,深棕色的眼睛盯着前头的路面。
“我听说他们都是同性恋,”博多继续毫不在乎地说着,“这让小姐特别沮丧,是不是?”
艾尔菲露出了冷冰冰的半个笑容,怀着一种残忍的愉快心情说道:“对于还在和山羊做爱的小无赖来说,这些话的确可笑。”
博多点了点头。“而且哪只母山羊也比不上你呀,宝贝。”
“哦,你已经放弃公山羊了?”
这话竟然让博多笑不可支,差一点儿让大众车滑出公路冲到路肩上。
“艾尔菲,我什么时候才能教你怎么生活?”
“你?休想。”
“我晚饭之前不用回到城堡。我们有几个小时。”
“算了吧。”
“你以前从未有过的几个小时。”他满心狂喜地说。
艾尔菲摇了摇头。“我同屋的五点钟准时下班回来。”
“这哥们儿叫什么?”
“是小姐。她叫什么不关你的事。”
博多拍了拍艾尔菲的膝盖。“我知道她叫什么。她要两个小时之后才从银行回来。两个小时可以让你魂飞九霄。”
“就你?”她的笑里带有蔑视,却并非完全没有兴趣。
一声尖利的叹息从博多的嘴唇间逸出。“你和你的主人一模一样。你已经学会了她那套了。”
“什么意思?”
“你们俩都爱戏弄人。她不肯嫁给一个热血男儿的典范,你拒绝了一个床上功夫比洛恩先生还好的男人。”
艾尔菲稍微拔过的眉毛轻轻一抬。“是吗?你们比赛过?有裁判吗?”
博多尖声大笑起来,一边还拍着方向盘。“你太有意思了,艾尔菲。得了,请我上楼吧。”
“你可以去找你的山羊。”
她逃出大众车,跑进公寓的门厅,稍微停了一下,朝他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房子里了。
这公寓对两个人来说是小了,她进屋脱下外衣时想。但是一个人住又太贵。她需要一个更可爱的同屋。克里斯塔·鲁赫个不高,声音不小,温顺得像个机器娃娃似的,人都懒得检查一下电池还有没有电。她晚上都一个人呆着,很少和男人出去,从不带人回来喝一杯。但这实际上是克里斯塔的公寓,尽管有一大串的人在等着,她却得到了,这是因为她的父亲也在银行工作。艾尔菲每月直接把她那份钱交给克里斯塔;从技术上讲,她住在这儿是不合法的。
艾尔菲见过大世面。她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交际花。这种性格的人别想在施蒂利家找到活干。但是在她服侍马吉特·施蒂利的两年期间,她已经游览过各种城市和名胜。而且她的女主人也不反对她自己在这些地方找乐子。
现在她站在公寓的小门厅,仔细地弄平外衣的领子和袖子,然后挂在门厅的壁橱里。这外衣很不错,开士米的,剪裁得相当好,骆驼毛的颜色,是女主人去年冬天送给她的。
穿这身衣服,谁会吃博多那套性污辱。穿这身衣服要讲究含蓄、隐秘、手腕。这身衣服是要穿了和温文尔雅的男人,和有教养、有地位、有背景的男人在一起的。
穿上这身衣服,是要过一种全新的、不同的生活。
穿着这身衣服,电影明星依在阿尔卑斯山的平台上吸着热饮料。穿着这身衣服,国际女冒险家横扫豪华宾馆的大厅,在皇室套房里幽会。穿着这身衣服……
艾尔菲的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缝。别白日做梦了。这件外衣很暖和,差不多是新的。其他的就忘了吧。
然而,一旦一个人见过大世面……
第八章
“邦特利,”艾里希叫道,“把跑车发动起来,好吗?后半天我得拜访几个人。”
艾里希喝完咖啡,折好邦特给他拿来的报纸,走进更衣室,艾里希·洛恩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教邦特,他,除非出席董事会或者葬礼,不穿中灰色的上装和中灰色的背心,不穿衣领浆过的纯白衬衣,不系谨慎的深蓝色领带。
相反,艾里希穿了一件布满花纹的衬衫,套上一条棕色小山羊皮裤子,系了一条有巴掌宽的皮带,脖子上系了条薄软绸方巾,脚登一双软皮靴,靴腰比时下流行的半筒靴稍高。他把穿衣镜稍稍弄斜,以便看见自己的全身。
艾里希消瘦的脸主要是由一组V形结构构成的,就好像是某个卡通画家打了一连串的勾画成了这张脸。在他尖尖的下巴之上粗略地画着两个V形,一个是由下嘴唇下面那块肉在汇入下巴时形成的,一个是由上唇中间那个小而尖的唇坠构成的。他的鼻尖也是V形的,双眼下面颜色较深的部分在多年的放荡之后现在才开始起皱,这部分也是V形的,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还在学徒的小丑,刚开始真正学化妆。艾里希深棕色的头发构成个寡妇顶①,因为是朝下指向额头中间的,就好像是在额间拢出一串相同的沟。
①垂在前额中间的“V”字形头发(旧时被视为当寡妇的预兆)。
一个小丑,他想。是的,当然是。如果对艾里希有什么一致的批评,那就是这个家伙没个正经。
他转身离开穿衣镜,出了房间,小跑着下了楼梯,来到门厅。他记得今天早些时候已经仔细刮过脸了。他希望海伦已经先于她丈夫到家了。不过她足智善变,随便就可以编个故事说她在某个女朋友家过了一夜。不管怎么说,是海伦带来的嫁妆钱支付着部长先生昂贵的政治生涯。不管海伦跟他说什么故事,他都应该相信。
而且,艾里希提醒自己,这是条规矩。别咬喂你饭的那只手。
瑞士是个醉心于规矩的国家:关于上帝的,关于家庭的,还有关于婚姻、政治和中立的。像瑞士这样有意维持一个软弱的中央政府,以便各州自己可以支配自己的天地,规矩似乎太多了点儿。
可能这就是每个瑞士人怀着自豪感实践着的自我支配的症状吧。不管怎么说,有几个西欧国家给每个二十岁以上的男性公民发一支枪和弹药,保存在家中,随时准备保卫国家的边境?
然而,艾里希也知道,瑞士其他地方的人都认为巴塞尔人有点儿疯。由于靠近法国和德国,使他们明显产生这样的怀疑,而且巴塞尔人有点儿古怪是由来已久的名声,不过名不副实。巴塞尔和任何其他地方一样沉闷虚伪。仅仅是按照瑞士人的标准可以被看作稍微不沉闷一点儿。
艾里希打开前门,走到临着莱茵河的街上。他的目光越过湍急的河水,盯着巴塞尔的老城区、脸上有些苦相。他要去对付棘手的事。
邦特已经发动好跑车,并开到街沿。他的主人在加大这辆小跑车的油门轰鸣而去的时候,邦特挥手向他道别。这辆车是大约十年前在伦敦的一个拍卖会上买的,是一辆非常老式的MG车①属于早期的玛格纳L…2型,三十年代制造,但已经显示出长式发动机罩和凹式车门的设计,备用轮胎也挂在后行李箱上。车被漆成一种鲜艳的橘黄色。
①MG是英国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