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宗道:“我若预先告汝,倘若被他闻风逃避,恐汝亦当有罪,又知汝与番邱,谊关骨肉,必欲令汝捕拿番邱交出,汝必不忍;所以我们不预告,免汝左右为难,此是我的好意,信不信由汝。”
安犁靡无词可驳,不得已在马上号泣数声,复又披发念咒,算是吊奠番邱的礼节,闹了半天,便即退去。
会宗一见安犁靡退去,便也一面出奏,一面携了番邱首级,回朝复命。成帝嘉他有功,除封爵关内侯外,又赏赐黄金百斤。
王凤因服陈汤果有先见之明,格外器重,奏请成帝,授为从事中郎,引入幕府,参预军机。后来陈汤又因受贿获罪,法应问斩,还亏王凤营救,免为庶人,因此忧郁而亡。
不佞的评论,陈汤为人,确是一位将材。若能好好做去,也不难与唐时的郭子仪勋名相并。无如贪得无厌,他任从事中郎,不过一个幕僚位置,还要受贿,这是从前匡衡的劾他盗取康居财物,并不冤枉他了。名将如此,遑论他人?黄金作祟,自古皆然,不过如今更加厉害罢了。
闲言说过,再讲段会宗后由成帝复命他出使西域,坐镇数中,寿已七十有五,每想告归,朝廷不准,竟至病殁乌孙国境。
西域诸国,说他恩威并用,不事杀戮,大家为他发丧立祠,比较陈汤的收场,那就两样了。
那时还有一位直臣王尊,自从辞官家居之后,虽是日日游山玩水,以乐余年,心里还在留意朝政。偶然听见朝中出了一个忠臣,他便自贺大爵三觥;偶然听见朝中出了一个奸贼,他便咬牙切齿,恨不得手刃之以快。他的忠心之处,固是可嘉,但是忠于一姓的专制独夫,未免误用。
有一天,王尊忽然奉到朝命,任他为谏大夫之职,入都见过成帝,始知是为王凤所保,他只得去谢王凤。王凤素知他的操守可信,又保他兼署京辅都尉,行京兆尹事。
谁知王尊接任未久,终南山却出了一名巨盗,名叫傰宗,专事纠众四掠,大为民害。校尉傅刚,奉命往剿,一年之久,不能荡平。王凤保了王尊,王尊蒞任,盗皆远避。却恼了一个女盗,绰号妖精的,偏偏不惧王尊。她对人说:“王尊是位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大家为何怕他?”当时一班盗首听了笑道:“你既不怕王尊,你能把他的首级取到,我等便尊你为王;否则你也退避三舍,不得夸口。”妖精听了,直气得花容失色,柳眼圆睁,忿然道:“尔等都是懦夫,且看老娘前去割他首级,直如探囊取物。”说完之后,来到长安,飞身上屋,窜至王尊所住的屋顶。
其时已是午夜,一天月色,照得如同白日,一毛一发纤微毕现。妖精揭开一块瓦片,往下一看,只见王尊正与一个形似幕宾的人物,方在那儿高谈阔论。
妖精便自言自语地说道:“姑且让这个老不死的多活一刻,老娘倒要听听他究竟讲些甚么。”妖精一边在转这个念头,一边索性将她的身体,侧卧在屋上,仔细听去,只听得王尊驳那个幕宾道:“君说奸臣决不会再变忠臣的,这就未免所见不广了;要知人畜关头,仅差一间。大凡晓得天地君亲师的便是人,那个禽兽无法受到教育,所以谓之畜生。便是这个畜生并非一定专要淫母食父,它因没有天良,所以有这兽性。你看那个猢狲,它明明也是畜类,变戏法的叫它穿衣戴帽,或是向人乞钱,它竟无一不会,这便是教字的力量。还有一班妇女,譬如她在稠人广众之间,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大家都说她是个淫妇;她无论如何脸厚,没有不马上面红耳赤起来的。倘若赞美她一声,是一位贞女,她没有不自鸣得意的。既然如此,一个人何以要去作恶,为人唾弃呢?”
那个幕宾听了,尚未得言,可把在屋上的这个妖精,早已听得天良发现,自忖道:“此人的说话,倒是有理。我也是天生的一个人,为何要做强盗?这个强盗的名头,我说更比犯淫厉害。犯淫的人,只要不去害人性命,法律上原无死罪,不过道德上有罪罢了。我现在是弄得藏藏掩掩,世界之大,几无安身之处,这又何苦来哉呢!”妖精想至此地,急从瓦缝之中,扑的一声窜到地上,便向王尊面前跪下,一五一十地把她来意说明。
王尊听毕,毫没惊慌之状地问妖精道:“汝既知罪,现在打算怎样?”妖精道:“犯妇方才听了官长的正论,已知向日所为,真是类于禽兽,非但对不起祖宗父母,而且对不起老天爷生我在世。现拟从此改邪归正,永不为非的了!”王尊听了,沉吟一会道:“法律虽有自首一条,此处乃是私室,我却无权可以允许赦汝。汝明天可到公堂候审,那时才有办法。”妖精听了,叩头而出。
那个幕宾等得妖精走后,笑问王尊道:“此女明日不来自首,有何办法?”王尊也笑答道:“此女本是前来暗杀我的,既是听了我们的谈论,一时天良发现,情甘自首,明日又何必不来呢?”那个幕宾听了,始服王尊见理甚明,确非那些沽名钓誉之流可比。
到了次日,王尊果见这个女盗随堂听审,王尊查过法律,便对她说道:“汝既自首,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现要将汝监禁三月,汝可心服么?”妖精听了,连连叩头道:“犯妇一定守法,毫没怨言。”
王尊办了此事,于是地方肃清,人民称颂。成帝即把王尊补授京光尹实任,未满三月,长安大治。
独有一班豪门贵戚,大为不便,暗中嗾使御史大夫张忠弹劾,反说王尊暴虐横行,人民饮恨,不宜备位九卿等语。成帝初尚不准,后来满耳朵都是说坏王尊的说话,便将王尊免职。
长安吏民争为呼冤,湖县三老公乘兴上书,力代王尊辩白。成帝复起用王尊为徐州刺史,旋迁东郡太守。
东郡地近黄河,全仗金堤捍卫,王尊抵未久,忽闻河水盛涨,将破金堤。王尊其时方在午餐,慌忙投箸而起,跨马往视。
及至赶到堤边,一见水势澎拜,大有摇动金堤之势,急急督饬民失,搬运土石,忙去堵塞。谁知流水无情,所有掷下的土石,都被狂澜卷去,并把堤身冲破几个窟窿。
王尊见了这种情形,也没良策,只有恭率人民,虔祷河神。
先命左右宰杀白马,投入河中,自己高捧圭璧,恭而敬之地端立堤上使礼,复官代读祝文,情愿拼身填堤,保全一方民命。
那时数十万人民,见了这等好官,争向王尊叩头,请他暂行回署,不要被水卷去,失了万家生佛,那就没有靠山。岂知王尊只是兀立不动,甚至仰天号泣,如丧考妣一般。
俄而水势愈急,一阵阵像银山般的浪头,直向堤边卷来。
那班百姓一见不是头路,只好丢下王尊,各自逃命,顿时鬼也没有一个。王尊依然站着,并不稍退一步。身旁还有一个巫姓主簿,也愿誓死相从。
说也奇怪,那派汹涌的水势,竟被王尊屈服,一到堤边,划然终止,不敢冲上岸来,几次三番的都是如此。直至夕阳西下的时候,居然回流自去,渐渐地平静下来。人民闻得水退,大家忙又赶回。王尊漏夜饬令修补堤隙,一场危险,总算无恙。
白马三老朱英等,做了代表,奏称太守王尊爱民如子,身当水冲,不避艰险,才得安澜,返危为安云云。成帝有诏,饬令有司复勘,果如所奏,乃加王尊秩中二千石,金二百斤。
又过几时,霸上民变告急,成帝又令王尊前往查办。王尊奉命之后,奏称河上责任重大,未便一日虚悬,请即派员代理。
成帝即着张放兼代。
王尊到了霸上,安抚民众,乱事即平。正拟回朝复命,忽然生起病来,缠绵兼旬,方才告痊。行至中途,即闻金堤又在决口,赶忙兼程并进。等得将到任所,只听得沿途百姓纷纷议论,说是张放办理不善,已经上负朝廷,下误民众;还要信了一个女巫的鬼话,说是河神托梦给她,河神定要裸妇十名,投入河中,纳作妾媵,方无水患。张放拟把监内犯妇,提出十名,洗剥干净,投诸中流,明日便要举行这个典礼。
王尊听了,气得大骂张放竟效桀纣行为。就是犯妇,也须情罪相当,何得以人性命,视同儿戏?他便不先入朝,径至任所,且不入署去会张放,却在逆旅住宿一宵。
次日大早,挤在人丛之中去看张放怎样办法。这天大男小女的塞满一途,都来观看怪事。日未旁午,只听得一声炮响,那个张放,已是朝衣朝冠地设摆香案,案上果然排列裸妇十名,一俟张放祭毕,就要把这十名裸妇,投诸中流,以备女巫所说的河神笑纳。王尊一见张放正在磕头,他便出其不意,自裸全身,奔至案侧,一跃而上,也去躺在棹上。张放见了,大吓一跳,急问王尊道:“老丈疯了不成?何故如此?殊失官长身分。”王尊听罢,方才慢慢地坐了起来,以手戟指张放道:“老夫倒没有失了官长身分,你这恶贼,却坏了人的良心。”说着,又指指那十名犯妇道:“她们就是有了死罪,也该用国法办理,怎好轻信女巫妖言,竟要把她们活活地葬诸河流?老夫即是原任京兆尹,如何对得起这班人民?”王尊说到此地,复又一跃而下,奔至堤边。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噗咚的一声,王尊早已跳入中流,跟着只见几个浪花,冒上几冒。王尊身体,已与波臣为伍去了。
那时在看热闹的民众,顿时一阵吆喝,分了一半,赶紧下河去救王尊;还有一半,一拥上前,拳脚交向的,已把张放打个落花流水。张放正在性命交关的当时,幸而来了一位救命大王。你道是谁?乃是大将军王凤。原来王凤在家也听得张放所为荒谬,急急奔来阻止。大家一见王凤到来,始将张放这人交与王凤,请他据实奏闻。王凤听了,一面将张放发交有司,一面来救王尊。也是王尊命不该绝,入水之后,却被一个浪头,打到沙滩之上。等得有人来救,水已吃饱,奄奄一息。后经众人灌醒,抬入署内,另行医治。至于案上的那十名犯妇,亦由王凤吩咐狱官,仍旧安置监中去了。
王凤奏过成帝。成帝因与张放有肌肤之亲,仅把他办了一个罚俸的罪名。王尊病愈,仍任原职。无奈王尊年纪已高,精神本来不济,现又灌了一肚河水,虽经治愈,不到半载,病殁任所。大众因他为民而死,争为立祠,岁时致祭。循吏收场,流芳千古。
河平二年正月,沛郡铁官冶无故失性,铁块高飞。到了夏天,楚国雨雹,形如大釜,毁坏田庐无算。成帝见惯灾异,了不在心,还要尽封诸舅。
当时封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侯,王根为曲阳侯,王逢时为高平侯。五人同日受封,世因号为五侯。
王禁八子除王曼早逝不计外,其余七子都沐侯封。汉朝外戚,以此为盛。当年吕雉握权,也不过封了吕产、吕禄二人,比较王氏,犹觉望尘莫及呢!
那时前宗正刘向,已起用为光禄大夫。成帝诏求遗书,便令刘向校勘。刘向也见王氏威权太盛,意欲借书规谏,乃因《尚书》洪范,推演古今符瑞灾异,历详占验,号为洪范五行论,呈入宫中。成帝一见,便知刘向寓有深意;但是对于王氏,依然不能杜渐防微。丞相王商,虽然也是外戚,惟与大将军王凤相较,势力悬殊,信任莫敌。王凤又与王商,原有嫌隙,恨不得立将王商相位挤去,方才痛快。
可巧匈奴呼韩邪病死,其子复株累若鞮单于继立,特遣右皋林王伊邪莫演入贡土物。伊邪莫演自称愿降,不欲回国。廷臣都以异国未归,理应允准。只有杜钦等人谓匈奴称臣,既无二心,今若收降贡使,心生嫌隙,轻重之间,似宜斟酌。成帝依了杜钦等人的主张,不纳伊邪莫演之降。复株累若鞮闻知此事,虽然未将伊邪莫演问罪,心中却感激汉朝之德,因于河平四年,亲自入朝道谢。成帝召见,安慰一番,即命左右送至馆郏复株累若鞮甫出朝门,适与丞相王商相遇,因问左右,方知就是天朝丞相,慌忙与之行礼。又见王商身长八尺有余,威风凛凛,吓得肃然倒退数步,方才辞去。左右告知成帝,成帝喟然道:“这才不愧为汉室丞相!”成帝此言,本是随便说的,毫无成见。谁知王凤因此一语,越加心忌王商。
适值琅琊郡内,叠出灾异事件十几桩,王商即派属吏前往查办。琅琊太守杨彤,乃是王凤的儿女亲家,王凤恐怕杨彤被参,即向王商说情道:“灾异本是天降,并非人力可以挽救。
杨彤甚有吏才,幸勿吹求。“王商不允,奏劾杨彤不能称职,致于天谴,请即罢官!成帝见了,虽未批准,王凤已恨王商不买他的人情,便欲乘隙构陷。无奈一时无隙可寻,乃以闺门不谨四字,暗令私人耿定上书发讦。
成帝阅奏,暗思事关暖昧,又无佐证,便也搁置不提。王凤入内力争,定须彻底查究。成帝遂将原奏发出,令司隶校尉查办。王商得知消息,也觉着忙,一时记起从前王太后曾拟选取己女,充备后宫,当时因女患有痼疾,不敢献进,现已病愈,不若送入宫中,备作内援。适有后宫侍女李平,新拜婕妤,方得上宠。李平与己略有戚谊,托她向上进言,或有希冀。王商想罢,便去照办。正是:虽为赫赫朝中相,不逮区区帐里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牛衣对泣不纳良言象服加身频夸怪梦
却说王商果然密嘱一位内戚,径至宫内,拜托那位新封婕妤的李平,保奏其女入宫。李平答称,此事不能太急,要有机会,方可设法。王商得复只得耐心等候。
岂知事已不及,早被王凤下了先着去了。
原来第二天忽然日蚀,大中大夫张匡奉了王凤所使,上书力言咎在近臣,请求召对。成帝乃命左将军史丹面问张匡。张匡所说的是丞相王商,曾污父婢,并与女弟有奸;前者耿定上书告讦,确是实情。现方奉诏查办,王商贼人心虚,夤缘后宫,意图纳女,以作内援。堂堂相国,行为如此,恐怕黄歇、吕不韦的故事,复现今日。
上天变异,或者示警,也未可知。只有速将王商免官,按法惩办,庶足上回天意,下绝人谋,务乞将军代奏等语。史丹听完,即将张匡之言,转奏成帝。
成帝素重王商,并不相信张匡的说话。王凤又来力争,成帝无法,方命侍臣,往收丞相印绶。王商缴出印绶之后,悔愤交并,即日便吐狂血,不到三天,一命归阴。
朝廷予谥曰戾,所有王商子弟,凡在朝中为官的,一概左迁。那班王凤手下的走狗,还要落井下石,争请成帝革去王商世封。总算成帝有些主见,不为所动,仍许王商之子王安嗣爵乐安侯,一面拜张禹为丞相。
张禹字子文,河内轵县人氏,以明经著名。成帝在太子时代,曾经向其学受《论语》;即位之后,特加宠遇,赐爵关内侯,授官光禄大夫兼给事中,令与王凤并领尚书事。
张禹虽与王凤同事,眼见王凤揽权植党内不自安,屡次托病乞休。成帝每每慰留。张禹固辞不获,勉强就职,一切大事,全归王凤主持,自己唯唯诺诺,随班进退而已。现在虽然升任丞相,并受封安昌侯,因为王商的前车之鉴,更不敢过问朝事了。
越年改元阳朔,定陶王刘康入朝谒驾,成帝友于兄弟,留令在朝,朝夕相伴,颇觉怡怡。王凤恐怕刘康干预政权,从旁牵制。因即援引故例,请遣定陶王回国。
谁知成帝体贴亲心,暗思先帝在日,尝欲立定陶王为太子,事未见行,定陶王并不介意,居藩供职,极守臣礼;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