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猛烈地向四面八方辐射,刺痛了简的眼睛。两人在一片花海之中用尽全身力气痛扇彼此,可巴掌甩在对方脸上,痛,却在自己心里蔓延。
突然,简的左侧肩胛骨一阵剧痛,一股强大的冲力将他从后击出老远,飞跌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宴离!”他听到他惊慌的叫喊,也看到了那根穿肩而出的长矛,染了他的血,分外妖娆。
他一惊,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才发现刚才只是梦境。可左肩长矛刺进的位置却隐隐作痛。是单侧肩周炎发作了,梦,大约也是因为这个才出现的吧?只是……
眼角瞧见一点蓝,转头,看见立在屋当中的彤云,那道细长的疤痕让简不能直视。
“你怎么还没走?”他睡着了,不知道她等了多久?
“公子,王请您去书房相见。”
简叹口气。他算是客,不答应她便不能拿他怎样,可她却执拗地等他,迫使他不得不跟她走。在她心里,王就是一切。
简只好起身,整理一下身上凌乱的紫衣,跟在彤云身后出门。
经过门外那片大花园,那些全身缟素的卫兵仍在,手中没有红缨的长矛发出森冷的光,简的肩胛处疼痛加剧。不去看那令人胆寒的东西,简低下头盯着地面走,却意外发现那些娇艳的花并不是真的,只是用绢扎成的,样子逼真,不这么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为什么用假花?”
彤云脚步一停,回身看看他,又抬头仰望天空。简随着她的动作也抬头向上看去,一下子无语。
哪里有什么天空?放眼望去,也只是一片黑暗。这是个密闭的空间,没有足够的无毒氧气和肥料来供养这些娇贵的花。
“我们是在山下么?”他问,猜想薛暗的墓依锋芒山而建。
“水下。”彤云说。
“水下?”简错愕。难道是那条爆发洪水的河下?
“对。虽然我没有机会亲眼看见,但按照计划,王被安置于这里之后将会由千名士兵和五百匹战马将地面踏实,再将最近的一条河改道,从上方流过。”
的确是个保险的方法。只是为了更加安全,那千名士兵和五百战马,恐怕也沦为殉葬品了吧?再看一眼园中守卫,就觉得他们似乎不那么难以接近了。可是简心理的疑惑却是越来越浓。这样的一座陵寝,他究竟是怎么进入的?
彤云已经向前走去,简回过神快步跟上。泰安内城真的很大,他们出了花园,穿过一道拱门,经过一处广场,绕过两座宫殿才到了御书房。
房门是开的,彤云示意简可以直接进去,便停住,背对方门而立。简跨入房中,发现书房并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桌一椅一软塌而已。而薛暗便侧身躺在塌上,手中握着一本书安静的睡着。简走进,蹲下,想要帮他抽出手中的书。可他却惊醒,看到近在咫尺的简,开心地笑了。
“你来了。”
他在等他,等到睡着。而对于简长时间的拖延他却没有生气,只是笑,然后轻轻地说“你来了。”
简想,他也未免太不像一名帝王。
忽然想起刚才那场梦,那个人对他说,战争就要开始了。
简看看薛暗浅黄的发,想起那人也是一身红衣,却是一头金黄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他曾经很努力想看清楚那人的长相,却最终也没有如愿。梦醒,一切烟消云散。
“你经历过战争么?”简问。
王还是躺着,像是极力在回想。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便笑笑说“忘记了。”
又是忘记了。
“你死前的记忆都没有了么?”
“也不是全部,只是大多都已经忘记。”
“还记得些什么?”
“我的国家,我的宫殿,还有……一个人。”
“谁?”
“记不清了,只是记得他穿着一身紫色的战袍,浑身插满了箭。”
“他死了?”
“死了。人死时是什么状态,重生时便是什么样子,像我,像你。所以我经常在想,会不会有一天,他满身箭孔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直盼着这一天,因为他死时是背对着我的,我想看看他的脸。”
简哼笑一声。“我们这样子叫重生么?”
“也许我用词不准确,但我们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脱离肉体死后只有魂魄进入阴曹地府投胎转世,这里守护我的人也都没有,我们还像生时一样受伤会痛会流血,有感情能说话,只是不用吃喝拉撒,没有心跳。”
“可是你忘记了么?我在这里醒来的时候你曾经给我倒过一杯茶。”
“是的。”王说。“我想你刚死,又昏迷了很久,清醒后肯定会口渴。但是很快你便会适应,就像你把自己关在房间中的这两天,不吃不喝不也没有这方面的需要?被你吸进去的空气也一样,基本上是怎么进去怎么出来。”
简拧起眉毛。“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就像被所有人,包括阎王爷遗忘一样。”
王呵呵地笑着,极轻极轻。“我也没想明白。”
“对了。”简突然想到。“那些泡茶的水是哪来的?”
“你来了,我派人去东边有在渗水的地方一滴一滴接的,只有半壶却花了他整整一天。”
“我很感谢你这样悉心照顾我,可我要告诉你。”简的头趴到塌上,声音闷在软席中“那些茶大概是存放太久了,只有一股霉味……”
第六章
一。二。三。四……共计三十七枚。
简轻轻抚摸着床头木柜中找出来的镖。它们很小,至少比他想象中古代杀手使用的镖要小得多。这样小的镖拿在手里岂不是很费力,投射的时候不是非得用捏的才行?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枚把玩,手指上的触感竟觉得十分舒适。这种镖中间部分鼓起边缘却略薄,就像两个形状良好的扁水饺肚子对肚子合并在一起一样。可是所谓略薄,也就只是相对中间的厚度而言。简不断翻看着,怎么都觉得这样的镖毫无实战价值,因为它太不够锋利,恐怕切苹果都相当吃力了,何况是穿皮割肉。
耳根处忽觉一阵麻痒,是身体自动感知拉响了警报。简的手比脑子反应快,不等接到命令便朝危险气息散来处扬手一甩,刚刚拿在手中的镖便飞出。门外的人明显一愣之后立刻有些慌乱地跑开。
简知道即使以最快的速度追出去也绝不会看见那人的背影了,于是踱到门边,疑惑地观察起嵌进木头中的那枚镖。露在外面的部分,还是圆而钝的。这种厚度,竟然可以深深插入质地密实的香樟木之中?!方才自己只是随手一甩而已,并没有使多大力气,他学过物理,也有常识,知道按照正常规律,以那样的速度,应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使这种重量的镖飞出那么远的距离并在最后还有足够的余力撞入门框中。
不禁怀疑地看向自己的手。刚才那一瞬间,这双手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自动自发地抬臂,曲腕,挥肘,甩手,松指,一串动作连贯流畅丝毫没有停顿,就像是完全的本能,不经大脑支配。
简捏住夹紧在木头中的镖,略一使力竟然没能够将它拔出,只好加劲,又因为太过了而一个踉跄。他闷闷地走回床头木柜前,将手中的镖丢进最下面一层。三十七枚镖重新齐聚,在幽深的柜内侧璀璨生辉,使满室属于夜明珠的光华彻底被压制。用脚踹上抽屉门,简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
打开门走进花园中,不意外地发现那些守卫士兵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
“我叫简。”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士兵正面方与之平视,强迫他不得不看着自己。“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而那名士兵只是与他长时间对视,像没听见他的搭讪一样,脸上毫无情绪起伏。
“你叫什么名字?”简又问。他的疑问今天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
士兵就像一座高度仿真的雕像,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叫简,你叫什么名字?”他已经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信心十足地重复自己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你何必为难他?”
简转头看向身后的彤云,心里暗暗得意。他本就没打算尽忠职守的士兵放弃岗位跟他闲磕牙。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打断他。“我只是问他的名字而已。”
“这已经是很为难他了。”彤云走到简面前,抬头仰视他。她的身高只及简的下巴,他一低头便可将她整个人看进眼里。突然有些恍惚。“蔡环……”他轻叫,心中那个始终牵挂的身影与眼前云鬓香丝的人重叠,又好像听见她在一片深山野林之中不停回荡着的哈哈大笑声。忍不住抬手触上那条细长的疤痕,简深深自责。“对不起,对不起……”
彤云被他沉重的愧疚感所感染,没有动,也不说话,任他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游走。
“蔡环……”简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股寒气所惊,抿紧了唇奋力推开彤云,自己却未来得及闪避。他看见一道黑色,裹着阴冷的风击向自己,速度极快,等到简回过神时,那道黑已然掠过他的面颊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被简推倒在地上的彤云疑惑地问道。简朝黑风袭来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那明显是一枚黑色的镖,他看得很清楚,包括它中心处的镂空以及边缘细小的锯齿。而彤云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什么。”他伸手拉起彤云,跟她道歉。“刚才一时恍惚了,没伤着你吧?”
彤云拍掉身上的泥土,有些担心地偷瞄了简一眼。刚才他脸上的表情由迷蒙一下子转成凌厉,甚至浮现了一些阴狠,着实吓了她一跳。她不清楚他的转变为了什么,只是心突地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直视他深沉的眼。“我没事。”她佯装检查身上的情况,低头避开他的关心。
简看到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粉红,虽然沾了少许泥巴,仍然娇俏可爱。“为什么这里的人只有你一个每天更换不同颜色的衣裳?”薛暗总是穿红,而他现在居住的房间内,“那个人”的衣柜中也是清一色的紫。
“因为这里特殊。”彤云说。
简苦笑一下。是啊,这里是真特殊,恐怕没有再比这里更加怪异的地方了。
彤云想了一下,问他。“你到底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一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
“可我们却语言相通,证明至少你的国家没有比稚或者丕元离契冲更远。”
简叹口气。“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是你所无法想象的。”像他,在没死之前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遭遇这般神奇。
彤云沉默很久,简正在考虑要不要打断她的沉思好结束长时间的沉闷时,她却忽然开口。“在契冲,你可以穿任何你喜欢的颜色,只除了四种。红,紫,黑,黄。”她盯着简身上的紫衣,眼中出现了一种怀念。“这四种颜色只属于他们。”
红,当然是薛暗的颜色,虽然不知道黑与黄的意义,但简也根本没有心思打听,他的心里急迫地想知道“那个人”的情况。“他叫什么名字?”
彤云知道简指的是谁,但却不肯透漏。“没有王的命令我怎敢冒犯。”
“薛暗的名字你不说我可以理解,但他又不是王你为什么还要避讳?”
彤云像看怪镆谎乜醋偶颍笤妓焙粞Π得涞木俣斐闪瞬恍〉木取!澳愣云醭逭娴囊坏愣疾涣私饷矗俊?
简很受不了彤云把他当作无知蛮人的样子,声量夹着火气不自觉地便提了上去“不了解!一点都不了解!天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彤云皱皱纤细的眉,倒并不介意他的吼叫。“他,也是王。”
简一愣。“什么?”
彤云看着他身上的紫,眼中重又凝满了怀念。“他是契冲的王,也是我们最引以为傲的战神。”她的脸上几乎是闪着梦幻般的神色。“王的颜色,即使千年的尘埃也不曾教它减损分毫艳丽。”她像面对着自己的信仰一样,想要亲近那份紫却又怕冒犯了它,只得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简不动声色地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彤云现在的样子让他很不舒服。“既然是他的颜色,又为何让我穿上他的衣服?”
彤云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看着他的眼神变了。她喃喃地自语,像祭祀的献歌。“那根长矛贯穿了你的身体,鲜血从你肩上喷洒而出,染红了天地,与王的红衣融为一体。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在满眼的红中,世界上只剩下这高贵的紫。”
简闷哼一声,肩窝处突然剧烈地疼起来。他右手捂住痛处,眼角却抓住士兵手中森冷的长矛不放。彤云的话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清晰地记得那场纷乱的梦中,那把穿肩而出的锋利长矛和伤处疯狂喷射的血,还有真实的疼痛。他弯下腰,肩膀疼得他有些意识不清。彤云扶住他,手摸上他的肩胛处,那根矛贯入的地方。简浑身一颤。
她的手,冰冷。
简闭上眼,脑中乱极,一些模糊的片断又像一出快进的电影般闪过,他只来得及捕捉一些残像。有和煦的风吹动一头金黄的长发,轻抚上他的脸,与他的黑发暧昧地纠缠。还有一片漫天飞扬的雪,遮住他远眺的视线,落在绯红色的肩头,他将自己身上的紫色毛氅披在那身绯红上。还有还有,他站在城下,一身的乌黑箭翎,鲜血浸湿的战袍竟然还是一片艳紫,他微笑着看向自己的胸口,一只银色的箭没入他背心处,箭尖刚好露出他胸口,他启唇,无声地赞美:好箭法!
心头一阵绞痛,盖住了肩头的疼,简捂住肩窝的手下移来到左胸,那里痛得他撕心裂肺,眼皮不住抖动。“薛暗……”他在心里叫到,无比渴望记忆中那寂寞的红。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够粗壮却很安全,简放心地顺着它们的力道倒向一边,撞向一片温暖的胸膛。他闻到了一股花香,陌生又熟悉。
“睡吧。”他听到一声轻叹,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而来,幽幽的哀愁。“我等着你醒来。”
简的眼眶一热,心痛更加剧烈。“薛暗……”他不知所措,唯有念着他的名字。
“睡吧。”他说。“我等着你醒来。”
那是他的誓言,简知道他会信守,一直等到他醒来。骄傲的眼泪终于利落地涌出,即使他闭着眼也一路汹涌。忍耐到了极限,眼前的黑暗更加浓密,他终于昏厥。
薛暗坐在地上,抱着晕倒的简,忍着心口上的疼痛。他支起左腿撑住简的重量,空出右手摸上胸前。那里用红线拴着一块洁白的玉,此刻正微微颤动。他记得简刚来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心痛,也是这样的颤动促使他向城门跑去,才发现了躺在门外的简。这说明了什么?他看向简虽然英气十足却不算俊朗的脸。可能吗?可能是他回来了么?他不停自问,却不敢轻易下论断。不是没有怀疑过,当他将不省人事的简安排到那个房间时,当简穿着紫袍揽镜自照时,当他问他有没有经历过战争时,当他将那双被暗器磨损了的手举到他眼前时,他都曾激动非常。可他忍了那么久,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感情安静地等待,若是认错,叫他情何以堪?!用力压下那块玉佩,却发现它震动得更加剧烈。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突突的心跳。他不可思议地按住自己的心,却并没有跳动。
“王。”一直没说话的彤云开口叫他,但没有看他,而是伸手抚摸简的脸。他抬起头看向这个同样等待了千年的女人。“他回来了。”她说。声音平静,却那么温柔。“他终于来了。”
第七章
天暗云厚,残阳如血。狂风卷动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