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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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杜拉斯-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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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儿。我活着(1)


  我发现,对您来说,只有写作是重要的。我完全弄错了,爱情从来就不存在,那都是被书逼的。我对您来说一钱不值,是个窝囊废。真的。
  1996年3月3日前的几个星期,您曾说:“对我来说,死,没什么,但对您来说就严重了。您会发现,没有我,没有我的日子将很艰难。几乎难以忍受。”
  是的,确实很艰难。远不止艰难。您呢,没有我您怎么办?怎么在没有我的那个地方生活?我不知道。我呆在这个越来越脏的房间里,我不再下楼倒残饭残菜,房间里已经有臭味了,有苍蝇,还有小虫子。我门窗紧闭,不再去报亭买报纸。算了。只有那个年轻的中国人每天晚上七点左右送东西来,一碟菜,两瓶红酒,还有香烟。我用信用卡付款。卡还能用,里面还有钱。在这二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空酒瓶,多得我不时地摔跤,在酒瓶上滑倒。我就这样整天躺在床上。我等待着。您的脸慢慢地开始消失了,但我全然不知如何结束我的生命。我什么都不再想象,酒弄得我昏头昏脑。我胃疼,火辣辣的,想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脏东西,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您在蒙帕纳斯的那个洞穴里,在那个墓中。没有任何人照料您,这我可以肯定。那里会变得跟我这里一样,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我得出去。我许诺,我说,明天一早,我就去利普大厦前面搭出租车,我要穿过马路去那儿。这没什么,我做得到。我有墨镜,不会有问题的。准备外出的时间拖了很久,后来,又不走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下不了楼梯,我会摔倒的。我去不了公墓,哪儿都去不了。我留在房间里,重新睡觉、喝酒、抽烟。我等待着。什么也没等到。
  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1998年7月30日,我说,既然我没能自杀,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既然我不会饿死,仍然活着,那就是说我应该活着。我活着,根本不想自杀,我在跟自己开玩笑,我真蠢。突然,我讨厌起这种蠢举来:竟如此生活在这种肮脏之中,生活在这种垃圾里。要一块白汁小牛肉,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单,洗澡,洗头。做完这一切后,我又恢复了原样。变得很突然,很明显。
  我打电话给我母亲。我流着泪,说:“来看我吧。”她第二天早上就来,和我的继父皮埃尔一块来。他们从洛特-加龙省开车来。我预先告诉他们:“我重了二十公斤,三个月没刮胡子,浑身发臭,得扶我下楼。”母亲说:“我们明天早上九点钟到。”其他什么都没说。晚上,我开始刮胡子。之所以决定刮胡子,是想让人看起来更像样、更像个人一点。还想得到刮脸,证明这个人还可以。我花了很长时间,首先用剪刀剪,然后用剃刀刮。我在浴室里照照镜子,认出了自己,我还活着。母亲要来了,1996年3月3日以后她就在等这个电话。她知道我活着,她要来看我,几小时以后就到。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一切都一如既往。我是个宠儿,绝对的宠儿,没写字,没写书,没写故事。像识字之前一样可爱。在我诞生之前,在字诞生之前。写作,这真没必要。文学其实一钱不值,不应该搞文学,应该干别的事。您在每本书中所干的,您现在仍和我一起做的,正是那种事。运用文字,忘记文学。达到如下目的:真实。爱情。对您和对您的书来说,我应该都是最可爱的人,惟一的,独一无二的。不要别的任何人。我接受一切。我和您在一起,只和您在一起。您为我而生。胜过任何人。所有的爱情故事,全世界所有的爱都将经历那种爱。哪种爱?什么爱?我不知道。不应该知道。不应该把它讲出来。
  1998年7月31日,上午九点,母亲到了。我们拥抱。皮埃尔提着两袋脏衣服,发臭的衣服,我关上门。我走下楼梯,我能走。我惊魂未定。我有几个星期没有走路了,汽车停在楼下的门前。汽车发动了。我离开了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我们穿越法国,前往洛特-加龙省。我张望着,张望着。看着一切。后来,在高速公路边,我吃了一个火腿奶酪三明治。很好吃。面包是新鲜的。好吃极了。我好像听见您说:“您看,这并不是太难,饿了就吃,您母亲是个出色的厨师。您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就像现在这样。不要提出什么问题。没必要自杀。那是幼稚的行为,因为无论如何,死亡是存在的,所以别去惹它。没有意义的。和您母亲一道呆在家里吧。您会好一些的,您会写作。您会写我,我跟您说过这话,您还记得吗?我跟您说过:‘我是一个珍贵的题材。是我跟您生活在一起。’行的,您会把它写得非常好。很容易写。我敢肯定。但首先应该好好吃,好好睡,忘记一切,忘记我。是的,就这样做。以后,我们将更多地在一起。这一点我敢肯定。爱情将更加深厚,它像我应该能写出来的一本书中的爱情一样,这本书我早就写出来了,您还记得吗?所有这些书,我都无法忘记。那是我们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啊,多么了不起的爱情啊!就像生活中的一样,好像它从未结束,好像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我这样跟您说,扬,事情没完。别再哭了,这没必要。来吧,我们去奥利机场逛逛。我很喜欢奥利机场的夜晚,当飞机不再起降时,四周一片漆黑,我很喜欢通往奥利机场的地灯。您看,那条地灯的弧线。”
  我看着。我们穿越法国,来到了洛特-加龙省。我们甚至看到了标着杜拉斯村名的路牌。我们置身于葡萄树中。我们来到了阿让1。我在那里呆了三个月。我在那里休养。母亲在那里照料我。我呆在她身边。我出去散步,沿着运河走。我能走。我走着,不那么害怕了。会好的。我远离了恐惧,开始阅读。我读于连 · 格林2的书。我可以阅读了,能够读懂些什么了。行了。我开始说话,和母亲说话。她听着。我们俩一起大笑。我们开着玩笑,一起做饭,一起玩。她也好多了,因为我在那儿,因为我没有关在圣伯努瓦路的那个房间里死去。不,我没有死。我睁开眼睛。儿子没死。还没有死。我又开始给某些人打电话或写信。
  我说着同样的事情:我在这儿。我活着。
  我在看一本书《忧郁I》。作者是个挪威人。书中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简单的故事,我都能写出来。我打电话到卑尔根1,我问:“您就是乔恩 · 福斯吗?”他说:“是的,我就是作者。”“我是拉尔斯。我是埃莱娜。”拉尔斯疯狂地爱上了埃莱娜。拉尔斯总是提着两个十分沉重的手提箱:他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住在哪里。不知道把那两个沉重的箱子放在哪里。
  我第一次独自旅行。到图卢兹附近的一个乡村。我去看一个女朋友和她的儿子。我不敢乘火车,我坐出租车直到拉巴斯唐。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奇迹:巴尔塔扎尔。那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也许就是那个灰眼珠的小男孩2。也许就是我。我立即就认出来了。他独自跟母亲生活在乡村里,住在那座大房子里。独自生活在母亲和父亲的爱中。他每天早晨上学之前都要给在巴黎的父亲打电话。那孩子不仅仅聪明,不仅仅有天赋,不,不仅如此。那孩子十分漂亮。他什么都知道,但不想说出来,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不想给人以痛苦。同样也不想让我痛苦。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他很羞怯,这是他随时关心别人的结果。他不想以牺牲别人、反对别人为代价来显示自己的聪明,他想保持善良,不想作恶。他不会作恶的,但有可能会由于疏忽而损害别人,所以,他很小心,小心自己,小心别人,小心我,小心他母亲、他父亲。他在那儿,已经不知所措了。他很孤独,这一点他自己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忧伤:他爱这整个世界。他有一种无所不知的天真。
  我非常喜欢这孩子。我爱他,我不能把这话告诉他,我会写信给他。这更方便,我会写信给他,就像写信给别人,给我自己一样。
  您喜欢这孩子,喜欢巴尔塔扎尔。我跟您一起喜欢他。我们一起看着他。我们为他担惊受怕,我们看着他的眼睛,他那昂得高高的脑袋,“80年夏”的那个男孩的脑袋。


我在这儿。我活着(2)


  后来,1998年11月16日,我走了。我决定回巴黎,我离开了洛特-加龙省,离开了阿让这座城市。您父亲曾在那里的师范学校上学。我一直到了杜拉斯镇,看见了普瓦蒂埃的那幢屋子。那是一座废墟,就像《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叫威尼斯》中描写的那样。院子里种着一棵树,墙还在。这棵树已侵入毁坏的屋内。我去了公墓,看家庭的合葬墓。上面写着您的名字。公墓在田野当中。四周静悄悄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好了,我独自作了这趟来访。在您去世之前,您曾想回来看看您父亲的坟墓:“扬,我们要去一趟,我求您了。我想再看看那个地方,那个乡村,我父亲孤独地死在那儿,远离我们,远离我母亲,远离他的孩子们,远离我。”而我却不想作那趟旅行。我第一次死不让步。我怕您死在旅途中。几个月来,您虚弱极了。每天,我都觉得是您的最后一天。每天早晨,您还活着,这就是一个奇迹。我不想看见您死在外面,死在路上,死在我身边。我希望您呆在这个套间里,独自跟我在一起,只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这具躯体死去。我不让您跟外界接触。我知道这其实没有必要,您已经忘了这个世界,您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您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和我呆在一起,我们互不分离,我和您一起等待真正的死亡。我们只等待死亡,其他什么都不做。任何东西都不能使我们分心。我们不知道3月3日将是个好日子,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不知道离这一天没剩几个星期了。我们还以为会一直拖下去呢!我有时真相信您是不会死的。您肯定不会死,您不会扔下我,扔下这个世界;不会停止写作,停止张望;不会不看巴尔塔扎尔,不会不再看我。有一天,那是1996年初。您说:“杜拉斯完了。”我没说话。我不想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假话是行不通的。必须永远说真话。您说:“完了,我再也不写了。”我斗胆回答:“这本书,应该把它写完。这本要消失的书,我们把它继续写下去。”您看着我,然后说:“不,完了。这您知道。”
  我低下了头。
  两人都沉默了。
  那趟杜拉斯之行,我只身前往,没有您。请您好好原谅我。1996年3月3日之前,我不想带您去那里。您可不能死在旅途中。可事先谁知道呢?我怎么敢面对这种丑事:杜拉斯死在路上。不是死于车祸,不,是正常死亡。不这么说又怎么说?一个疯子陪着她作这次旅行,那个疯子不知道死亡已近在咫尺。
  我不是疯子,您也没有死在法国的道路上。您在圣伯努瓦路五号家中的床上,您抓住我的手,我的臂,紧紧地抓着,直至早晨。没有人看见这一幕,除了您,除了我。我们看见什么了?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发现您的心脏不再跳动了,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您停止了呼吸,从此以后,您的躯体再也不动了。就这些。
  您在哪儿?
  我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您会在什么地方,除了我们现在所生活的时间和空间,还有别的时空吗?我们不能想起那个词:永恒。那只是个词,被用滥了。那只是个词。然而,我们能发现词中某些真实的东西,有时,是短短的一瞬,极短的时间,几秒钟,甚至还没有几秒,那还是偷盗来的。事先谁也不知道。没人通知,但它却存在。我们相信了。这就完了。很简单。
  3月3日的前几天,您坐在那张红色的大扶手椅中,昏昏欲睡。您不看电视,您几乎什么都不看。我坐在那张布满坐垫的沙发上,看着电视中的画面。突然,您站了起来。我没有动。您站着,靠着扶手椅。我在您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我看着您。后来,您想走到桌边去,就在那时,我看见您的身体倒了下去,很慢很慢,动作极慢。我冲了过去,就在您的头要碰地的一刹那,我用手托住了您的头,没让您的头碰到地上。在我用手托住您的头,没让您的头碰地的那一刹那,您看着我。那目光分明在说:“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我知道您爱我。
  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永远不会彼此相忘,永不分离,就像现在这样。
  “您没办法让我长生不老。您无能为力。我也同样。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躲不过死神,我很想和您呆在一起,再呆下去,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没什么,您知道。这没什么。”
  您的躯体在蒙帕纳斯公墓的那个洞穴中,这说明什么呢?人不在了。那又怎么样?我还活着。我在想您,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没有别的什么要说。无数读者,遍布全球。孩子们也开始读了。很喜欢。就像第一天那样。
  我又重新开始想您,后来有一天,我明白了这一点:想念某人,想念您,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想念?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回忆,没有任何痕迹,没有时间,只剩下爱情,也许这就叫想念。这个要创造的词,是不是在它存在之前就能写出来?
  “不,不可能的。这不能写。求求您了,让我安静点吧!听到这样的事情很让人厌烦。来吧,我们到外面去,去勒阿弗尔。我们去看海,看船,看海鸥。这对您会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去开车吧,我等您。”
  是的,我们去了勒阿弗尔,一路唱着《蓝色的月亮》。这首钢琴伴奏的歌,在诺曼底的道路上,在全世界的道路上,人们开车时都唱这首歌。您和我也在那辆车里震耳欲聋地唱。“《蓝色的月亮》,是的,扬,我们唱吧!”我唱走调了。管他呢!我们唱了几个小时。后来,必须回去了。得干活了,得写书了。最后一本书。
  8
  您经常说(事实上,有时是这样):“您不用写作,不用干这活,多幸运啊!”
  我没有任何义务。我拥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可以什么都不干,一丁点儿事都不干。没必要干。一切都正常,不必改造世界,改造人。一切都很美,一切都很漂亮,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世界是完美的。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世界中的人们,真正地看看他们,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上,人人都将各得其所,安居乐业。有时,我觉得世界上并没有恶。作恶是由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人们不懂得爱,仅仅是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和您也行。这下把您惹火了,您气得发疯,说:“我们不能这样呆着,什么都不干。这太难了。让人要自杀。我曾试过,我受不了。我写作,我拍电影,写剧本。我不能呆在那恶魔般的电风扇下,像在加尔各答一样。我不是安娜-玛丽 · 加尔迪。不,决不是。是我创造了那个女人,谁想要她就可以要她,这个贫穷的女人献出了自己,关在加尔各答的法国官邸当中。是我写的,这个女人完全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愿意取代她,成为她。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是写她的人。仅仅如此。是我把安娜-玛丽 · 斯特莱特关起来的。在书中,她是欧洲音乐的希望。您也是我创造出来的。没有我,您一钱不值。您就是那个灰眼珠的男孩,您就是阿加塔的兄弟,您就是‘大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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