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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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杜拉斯-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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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坐在桌子的两边,不管是在巴黎、特鲁维尔还是在诺弗勒堡;不管是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什么东西都不会存在,除了显现在纸上的文字。
  然后,就像离开细细端详的那张脸一样突然,必须停止了。文字不见了,她停止了写作。她认为也许没必要写作了,认为自己做不到了,认为自己不会写作了,认为自己不会再写了。她什么都忘了。她沉默着,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应该去开车了,我知道她得离开书桌,离开房间,离开她不想再写的东西。她糊涂了,她再也不想弄明白了,因为她太明白了,她看得太清楚了,以至于痛不欲生。不仅仅是痛苦,也许其中还有些事实,这些事实,她不能一下子说出来,不。她需要的是故事,也需要爱情的故事、残忍的凶杀故事、平庸的故事。必须写故事,否则就要自杀,就要死。
  “走!我们去市场买点韭葱,我想喝汤。”
  接着,她又说:“怎样才能写出‘不朽’这个词?怎样才能不写这个词?我没办法。您也同意我的看法。必须找找别的东西。”
  这就是她所做的事。我们去市场,去买土豆、韭葱,四个就够了。她完全忘了一切,文字正在形成,所有的字正在组合。她在想晚上的汤。她看着标着价格的牌子,说:“东西真贵,让人难以置信。”她看着品名、价格,说这些东西她全想买。“拿三包咖啡,家里老是没有咖啡。”她忘了,她想享受生活了。
  然后,她又回到书桌边,继续写。词句回来了,中间词跳开了,涌来的是别的词,并非要取而代之,不,不是为了占位,不,而是想说别的东西,想靠边站。从那个空荡荡的地方站到事实当中。什么事实?不知道。文中没说,也不会说。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大讲真理,不,决不会。她写作。不做别的。她知道必须找一些别的词,重新创造一些十分古老的词。她说:“我们差不多都不会写东西了。我们能写出比《圣经》第一卷,比《创世纪》更好的东西吗?不,我不相信。那种简单的叙述法,一句顶一万句。”
  还有第一个白天和第一天晚上。
  “我希望已经写下来,那会使我很高兴的。怎样才能做到敢写呢?然而,我写了。您看吧!”
  您写了。字写出来时,故事写出来时,我每次都很兴奋。我知道您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您不会死的。死神最早也要等到书写完以后才能来。您会把书写完的。您不会放弃的,既不会放弃书,也不会放弃我和您自己,不会放弃去市场买东西。
  您正在口述那一幕,缺乏照片见证的那一幕:横渡湄公河,与那个将从漂亮的小卧车里出来的男人相遇,那个北方的中国人,您的第一个情人。我们在诺弗勒城堡,坐在那张大桌子边上,面对着花园。我等待着词汇,我用那台我很喜欢的打字机打着。那是一台黑色的打字机,很高。您对我说,那是战争时代的产品。我们写到了那个年轻女孩,戴着男帽,脚上穿着妓女常穿的那种嵌着箔片闪闪发光的鞋子。那就是您。您倚着舷墙,再过几秒钟他就要递烟给您了。而您呢,您说:“不,我不抽烟。”您看见了中国人手指上的戒指,戒指上的钻石,金钱,爱情和将来的故事。您母亲将感到很高兴,高兴而非痛苦。而您将写出这个风靡全球的故事,一个可怜的故事,一个毫无意义的故事。它总是那么崇高,总是写不完,六十年后还在写,不倦地写。而我呢,我在您身边,把您说的话用打字机打下来。我试图跟上您,不打错。有时,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比如说,您讲起您的小哥哥保尔,讲起那段爱,讲起小哥哥的死。保尔永远活着,完整无损。您讲不下去了,您的声音哽咽了,您哭了。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我停止了打字,等待着。会过去的。后来,事情过去了。您接着说,顺着故事的线索往下说。埃莱娜 · 拉戈奈尔出现了。拉戈奈尔,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您说:“我也是,我喜欢这个名字。您会喜欢埃莱娜的。她曾发疯似的爱上了我。为了我,她会放弃一切。她喜欢我。”
  您我发疯似的爱上了这个故事。我们寻思,如果那个小女孩救家庭于苦难之中,如果那个中国人娶了年轻女孩,结果会怎么样。不,不可能的,那个中国人不会娶她,事先就知道了的。那辆黑色的“蓝旗亚”轿车开进了官邸的花园。我们越来越喜欢安娜…玛丽 · 斯特莱特,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些文字我们都背得出来,我们熟知那个故事。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当您向我口述着那个故事时,我们才发现那个故事。我们发出惊叹。我们说,是这样,接着写下去。我们都差点要鼓掌了,好像在剧场里那样。接着,当您说到“保尔”这个名字时,您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您说:“这个孩子的死,我的小哥哥,我的爱人的死,我受不了。一点都受不了。永远受不了。死亡。那种爱,我受不了。”
  书每天都在写。书写成了。这本书就是《情人》,1984年由子夜出版社出版,得了龚古尔文学奖,在全世界取得了成功。用您的话来说是在“全球”取得了成功。小女孩的故事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受到了欢迎。全世界都喜欢这个故事。人们情不自禁。谁都不能不喜欢。
  然而,1984年春您在诺弗勒城堡向我口述那本书时的声音消失了。那种声音,那声音中的激情,那些文字是怎么出来的?从何而来?为什么来得这么自如?为什么跟我讲述那个故事,那个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的故事?您问我:“您喜欢吗?我敢肯定您喜欢。您也喜欢那汽车。说吧!说您喜欢!”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在打字书机前等待。我知道会继续下去,您会重新顺着故事的线索讲下去。我不想开小差,怕错过了第一个字,怕跟不上您口述的速度,怕不得不让您重复某个词,结果使您忘了下文。后面究竟是什么句子您还不知道,但快要讲出来了,快要打在我面前的纸上了。我不想错过。有时,节奏加快了,您说得更快了,我也打得越来越快,打错了一些字。“书写没关系,我以后会改的。”我们就这样一直把书写完。天天如此。直至故事结束。但故事并没有结束,几年以后,又出现了一本书,写的是同一个故事:您,情人和我。那本《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


《情人》(2)


  您说:“我们再不写那个故事了,然而,大家都喜欢书中的人。不,您不喜欢。但我喜欢。我母亲您会喜欢她的,我敢肯定。”
  我们露出了微笑,我们笑了,继续写这个故事。故事正在写,我现在就在写,在继续。我可以重读那些文字,试图找回那种声音,看见那张脸。她正在写作,没有看我,什么都不看。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身边的那个身躯,它不存在了,再也不存在了。那个身躯消失了,那双眼睛再也不张望了,不看树,不看大西洋,不看深夜的电视,不看湄公河,不看一望无际的稻田。那双眼睛再也不看了,什么都不看。
  然而,怎么能相信,怎么能相信这是真的:您不在那儿看着我了。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因为从此以后是我在写您,给您写信。所以,什么都没变,您还在,跟我在一起,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我听到您在笑,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是的,一起笑。那笑话让我们捧腹大笑。这一切,我们当时就看见了。我们还在笑。
  所以,这没完。没完。我仍然在那儿。您看见了,我在写作,我在巴黎。是1999年的春天。我在想您,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样才能不想您。像傻瓜一样想,严格地说,没有思想。我敲打着“奥利维蒂”牌打字机的键盘,白色的外壳,黑色的键盘,从事您毕生从事的工作,把某些事情继续下去,对您说:“这并没完。没完。因为我还在,因为我仍然和您在一起。我永远永远也不会把您忘记。”
  您说:“行了,别来那些陈词滥调了。您知道我们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自己写些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我们相爱,如果您爱我,那就再跟我说一遍。您爱我吗?回答我!”
  我回答说:“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一切。”
  还要更爱。
  是的。我想像您一样,成为您,第一次来到这群岛。我还想呆在那里,等词汇从您嘴里出来,从您头脑中出来。等待从那里出来的词汇,等待已经写下来的词汇,已经印成书的词汇,我可以读了又读。等待美妙的词汇,我和世界各地的读者可以第一次读到。您在那儿,所有年轻的读者都在那儿,他们独自或和您一道阅读那一个故事的全文,那也是我们的故事。从我读到《塔吉尼亚的小马群》的第一天起,从我第一次往圣伯努瓦路给您写信起,从您第一次给我开门起,从“80年夏”的第一个吻开始,从第一个晚上开始,从早晨的第一个吻开始,从第一次咒骂和第一本书起,那个故事就不会结束了。一辈子都不会结束,天天如此,直至厌倦,直至一钱不值。
  而您也精疲力竭了:“结束了。我要死了。跟我走吧!没有我,您一个人怎么办?回来吧!”
  我没有回来。您于1996年3月3日上午8点15分去世,死在圣伯努瓦路寓所的床上。我没有回来。我扔下了您。您死了。我没死。我仍活着,我在这里给您写信。
  您发笑了:“瞧他把自己当作什么了,当作一个作家了。”您笑了,说:“除了写作,您没有什么可做的。写吧,不管写什么。您有一个极好的题材,一个珍贵的题材。是我这样跟您说的。别装作行家里手了,写吧!没必要自杀。别干蠢事。”
  这个题材是什么呢?
  这时,您露出了微笑。您的脸变得跟孩子一般,他对神奇的知识浑然不知,却又无所不知。那微笑可以说充满了您的脸,您的头脑,您的思想,您的心。您说:“那题材就是我。”
  所以,我现在听您的。再次听您的。我写您。我根据您写作。事情并没有完,我还在,我没有死,我没有随您而去。然而,我天天想念您,我听您的吩咐:写作。
  她索取了一切,我奉献了一切。完完全全。除非没有任何东西可索取了。我还在,完完全全在。不是为了她,不。在那里的是她,我在那里是为陪她。但不管怎么说,我在那儿,在她身边,紧挨着她,却从不曾停止与她分离。她要我的一切,甚至爱情,甚至要毁灭我,甚至包括死亡。她想竭尽全力相信这种美丽的幻觉。她相信。她想尽办法,想把一种完整的爱情,把每时每刻都写进书中。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知道我不会就范,会抵抗,不会再做什么。然而,她坚持不懈,想得到更多,就像是一种英勇而徒劳的挑战。对她对我都一样。她什么都想要,她要一切,又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要,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作这种尝试,希望我和她能合二为一,然而不行,这不可能,在任何情况下,在所有情况下都失败了。她知道这一点,她知道她和我不但不能合二为一,而是一加一等于三。暂时的解决办法是引入第三者:写作。这种办法在尝试,一直在重复使用。这不能说出来,必须像秘密一样藏在我们心底。我们必须采取一种普通的、平常的、人道的方式,不能说的话决不要说,否则会毁了什么东西。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天真而老练。真正的假天真,忘掉这种天真。就像必须忘掉这些文字、这些书一样。也必须忘记上帝。为什么?也许是为了让爱情更加伟大,让爱情更加明显,更具体可见,让它可以见得到摸得着。好像有这种可能似的。有时会发生这种情况,有时字写出来了,有时您我会意一笑,完美的微笑。精确的一点,不会消失。不会消失是因为这是我对您说的,是我为您写的。因为事情并没有结束,而是像以前一样在继续。它不能停止,我们不能分离,词汇源源不断地来临。永不间断,直至永远。
  5
  我并非一钱不值,但确实是我,扬,日日夜夜、随时随地陪伴在您身边。您说:“没必要打电话给别人。打电话给您母亲、您姐妹,这没必要,因为有我在。我比别人聪明得多。您没有朋友,只认识一些无用之人,一些超级窝囊废。到了这种地步,真让人害怕。”
  我取消了曾让人安装在我巴黎房间里的电话。没必要。电话一响,她就过来问我:“是谁?”我不回答,继续说话,好像她不在跟前听似的,然后匆匆放下电话。我不再打电话,不给任何人打电话。她说:“不管怎样,这没有什么不一样。反正您也不说话。”
  晚上,在夜色中,我们锁在黑色的小汽车里,沿着河边兜风。“您看,这就是湄公河。这条河真是不可思议。世界上还有比它更漂亮的河吗?看,水面的那些灯光,怎样才能描写出来呢?因为我们看着它们,它们只为我们而存在。不,我们对它们毫无办法。”
  接着,她又说:“我从来没见过谁的车开得这么差。我害怕,我要回去。没必要晚上来散步。”我说:“那以后就别再出来了。”她说:“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我的车。属于我的。您从哪来可以回哪去。我都不知道您从哪来。滚吧!让我安静点。”
  当时,我想说几句话,故意突然刹车,让她痛一痛,要她的命。我说:“可事情并不是这样。世界并不是一无所有,还有爱情呢!”
  她朝我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察觉到有一丝冷笑。她说:“算了吧,您的爱情和那些闹哄哄的东西,给别人吧!您是疯了还是怎么的。我们回去吧!”
  “我看见我的脑袋在太平间里。我没有脸了。扬,快来,快点。”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间,您一直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清醒得十分残忍,让人受不了。可以说,死神已经来临。您也这样说。您问我:“我今晚就要死了。您相信吗?”
  有天晚上,我跟您聊起天来。只要您谈起死,您就不会死。“哎,您说呀。告诉我说我要死了,而您却活着。”您看着我,一副惊愕的样子:“说得不错嘛!”您平静下来,然后我们接着说话。
  您活着,谈论着自己的死亡,谈论着通往死亡的道路。您不再离开您去的那个地方。别的任何东西都不重要。
  “拿这个我不熟悉的东西怎么办?怎么对付它?怎么办?扬,您告诉我。我们一同自杀,您觉得怎么样?我给您钱,去买一把手枪。我们自杀。”


《情人》(3)


  我看着您。我说:“好啊。谁先开始?谁先打死对方?”我看见您露出了微笑,看见了您眼角的微笑,您好像才十岁。“我先开始吧,然后再看看情况如何。”
  我们俩都笑了。笑得仰面朝天。我们捧腹大笑。您说不,这办法不好。别用手枪。我们另找东西。于是您找啊,找啊,想找到什么。您知道其实这并没有必要,您很快就会死。几个月后,几天之后就会死。您现在就差不多已经死了。然而,没有,您还活着,您还在。您在吃,在走,您和我在一起。您说:“我们需要钱过冬。我们写本书吧!”于是,我们又重新开始,重操旧业。您写着,您不会死。您不可能死。您向我口述了几个句子,持续的时间很短。总是书面语言,还带逗号。您听着句子,您忘了。您无法把句子重复一遍。
  您想出了一个书名:《待消失的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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