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我把米饭盛在碗里,又添上猪油和酱油,这样米饭看上去就又亮又红。我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酱红。我边吃边对自己说:“我吃着酱油饭,可王才来什么也吃不上。”
吃过饭,我不想待在家里,也不愿意去学校,就到了河边。天冷了,河边钓鱼的人也不见了。我无趣地蹲在河边,把手伸向水里,冰凉让我的手立即缩了回来。我站起身,把水珠擦在衣服上。这时我看见远处坐着一个人,瞧过去像是河边放着一只绿色的球。我慢慢走过去,绿球变成一件军大衣,披在一位胖老头身上。胖老头木木地坐着,脚下向河里伸出一根很长的鱼竿儿。他的身后放着一只网住的脸盆,里头一条鱼也没有。我不想跟胖老头搭腔,就拣一个稍远的地方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来把发麻的腿弄活,走向脸盆。脸盆里现在游着几条鲫鱼,眼睛瞪得很圆,嘴巴一张一合。我看一会儿,正想走开,胖老头背对着我突然说:“你随我坐了那么久,就拿一条鱼去吧。”我吃了一惊。先前我经常看钓鱼,可谁也没有送过我鱼,再说我还没学会把鱼做成好吃的菜呢。胖老头又说:“天这么冷,不要来河边看鱼了。你拿回家自己养着看吧。”胖老头这么一说,我心动了。我往脸盆里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然后捉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我把鱼兜在衣摆上,撒腿往家里跑。我一边跑一边顾着怀里的鱼,样子有些难看。几个路人停住脚步,奇怪地瞧我。
我跑进屋,把鱼放在脸盆里,加入清水。鱼一挺身子,活过来了。盆底印着红黄两朵花,鱼在花瓣上游来游去,很自在的样子。我摸摸鱼的脑袋,它一甩尾巴,拨我几粒水珠。我把脸盆端进睡屋,搁在板凳上,然后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看着看着,我的心慢慢亮了。
晚上没事可干,我把自己早早塞进被窝。灯泡暗暗地亮着,周围静透了,静得屋子大了许多,我的身子小了许多。这时,我能觉出我的心窝处爬出一条虫一般的东西,它缓缓地在我身体上爬行。它爬向我的左臂,我的左臂酥了。它爬向我的右臂,我的右臂酥了。我知道,这爬着的东西叫惊慌。
忽然,仿佛要证实我的惊慌似的,寂静中响起父亲的号叫。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先是又尖又哑,一声一声地砸着空气,接着变得凄长,像是在风中吊嗓子似的。我从来没听过这样难听的声音。它从隔壁传过来,音不大,却很疹人。
我爬出被窝,披上衣服,走到杂物间门口往里看了看,黑暗中冒出的声音让我有些害怕。我想对父亲连说三句你别叫了你别叫了你别叫了,可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走回睡房,不安地在屋子转了一圈,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父亲的声音。这时凳子上的脸盆发出搅水的声响。我凑近一看,那条鲫鱼在脸盆里不停地兜着圈子,还时不时慌乱地拍打一下清水。过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停住,鱼儿也歇了。再过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又响起,鱼儿又拼命地游动。原来鱼儿也怕难听的声音。
父亲的号叫停停响响。我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可父亲的声音顽强地钻进来,没完没了,我只能在声音的间隙松一口气。父亲每一次打住,我都以为他累了,不会再叫了。但我刚要蒙头睡去,声音又突兀地响起,把我的睡意扯碎。
不知过去多久,父亲的声音彻底停下,可我已睡不安生。我的脑子里全是梦。在梦中我站在路旁,看着一支出殡队伍经过。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尾。很快棺材过来了,由四位抬夫吃力地抬着。棺材旁边随着几位身着丧服的男女,一路哭哭啼啼。我见他们这样伤心,就跟着走。走着走着,我也哭了,哭得比谁都响。周围的人都有些奇怪。一个女人止住哭,不满地对我说:“你是谁?我们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也跟着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把哭声收了,但心里还是伤心。队伍到达坟山脚下,慢下来。人们四散开来,看抬夫们往山上抬棺。山坡很陡,抬夫们在一条红泥小道上拼命把棺材往上拱,腿脚挣得很直。抬到山腰的时候,抬夫们的腿脚渐渐吃不住劲,后面的抬夫突然跪在地上。棺材滑落在地,撞开抬夫们的手脚,顺着山坡碰碰跳跳向下滚去。所有的人都张大了眼睛或者嘴巴。大家看着棺材越滚越急,越滚越远,最后变成几块四溅的碎片……
梦醒了,我僵在床上半天不能动弹。天还黑着,可我不敢睡过去,我怕自己再次掉入噩梦里。我睁着眼睛,等着窗户一点点变白。
天亮了,我慢慢起床。经过脸盆时,我身子一紧。我看见鲫鱼露着肚白漂在水面——它被父亲夜里的声音惊死了。
我走进杂物间,站在棺材旁边。经过一夜的叫唤,父亲的嗓子静下来了。棺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阳光穿过窗户闯进幽暗的屋子,恰好在棺肚上形成一块光斑。这块光斑缓缓移动,最后照在棺板的洞孔上。我把眼睛凑近洞孔,想看看里边的动静。但我脑袋靠上去时,光斑留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把脑袋收回来,光斑又出现在洞孔上。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块光斑走过洞孔。
这样站一会儿,我不放心走开,又不知道干些什么好。后来我记起了作文,我觉得自己应该写一些字儿。我到睡屋取来书包,又搬来凳子和竹椅,然后坐在那儿写起来。我先在本子上写下题目“一件小事”,再慢慢写着:
那一天,父亲又喝醉了,他打了我,我很生气,我把他关进了棺材里。现在,父亲在棺材里已经待了两天,他没吃上饭也没喝上水。我很害怕,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不敢把他放出来,放出来他一定又会打我,打我不算要紧,他还会干出别的丢脸的事。这些天,父亲一天到头喝酒,脑子没有醒过,他老干一些让人脸红的事。因为他,别人都来笑话我,同学们也来笑话我。我替父亲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以前父亲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对我好。记得小时候,父亲每天傍晚要花时间跟我在一起。他喜欢背着我走许多路去看田里的东西,教我认那些花花草草。他还喜欢带我去操场看电影。看电影时,我骑在父亲脖子上,一会儿看看银幕上的人,一会儿看看周围比我矮的人,心里很快乐。有一次,我们在看一部好看的电影,我瞧见父亲偷偷擦了眼睛,我发现,父亲流泪了。父亲还指着电影里一个人影对我说:“这个人好,我要学着他做人,你以后也要学着他做人。”那时,我相信父亲的话。那时,父亲满身上下的肉都是硬的,很结实,说话也有劲。那时,我多么喜欢说话有劲又会偷偷掉泪的父亲……
这么写着,我眼睛里湿湿的。我一眨眼,泪水就掉了下来。
莽昆仑
欧阳黔森
一
你见过的天空,是我见过的那一种吗?
自从我见过这天空,就不再相信还有什么样的天空,能比得上我见过的这一种。
我是站在海拔四千九百米的一处山脊上,在我仰起头狂吸一口气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看见了我的天空。我的心胸一阵紧缩,接着一声痛快的呐喊——这是我的天空啊!我的天空湛蓝湛蓝的,蓝得像透明的翠玉一样的鲜嫩。
我当然举起双手呼喊了,可那是一种没有声音的呼喊,我真的是想发出一声惊呼的,但咕噜在我喉咙里的声音,似乎被我深深吸进了胸中,并在我的胸腔里一阵翻腾,变成了阵痛地呻吟。那时我已累得不行了,坐在一块狰狞且黑黝黝的石头上喘着粗气。
在这个地方,你才知道太阳是怎样的光芒四射,光线像金色的发丝在湛蓝的颜色里任意穿行。雪峰顶像雄性十足的头颅昂然挺立,呈银色衬出了它的威仪与深邃。天空蓝得透亮,像神话里蓝水晶般的世界。
我甚至不能第二次扬起手来。我怕一不小心,指尖划破了这神话般静谧的湛蓝色世界。
越怕什么就会出现什么,就在我被这湛蓝得像翠玉一样透明的天空惊呆了的时候,有一双手从静悄悄的天空里伸出来,进入了我的视野。这双手又粗又黑,一下子像夺破了一块巨大而透明的蓝色玻璃,我的心似乎也能听见玻璃破裂的声音。
我愤怒无比,没法形容,那一刻,我就是想拾起刚才累极了丢在石头旁的地质锤,敲掉这一双手。
这手是李子博士的。李子博士的手是不能敲掉的,这双手既然被李子那双强悍的脚带进了这莽莽东昆仑,并站在东昆仑的这一角落举了起来,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尽管这双手又粗又黑太不好看,破坏了我美好的视野。
我伸出手,去拨李子的手。他的手竟然纹丝不动,看来我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李子的手,说是举,其实没过头。他的手是齐肩平举的,这样比举过头更难坚持。他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形,眼睛斜视,我知道他这是在目测距离。
见他的手总在那儿比画,我说:李子,你累不累。
李子答非所问地说:我正推算一下离那座山有多少千米。
我顺着他的手往前一看,不远处有一座灰黑色的山峰,山峰后面是一座更高的雪峰,雪峰上面是湛蓝色的天空。
那灰黑色的山峰看似不远,我清楚,搞地质的人都清楚,我们一行五人要走过去,最少还得半天。其实我们未必一定要去那座山,但这事在他李子手里,看来今天有可能是非去不可了,要不他李子也不会忍耐着困倦在那儿折腾半天。
李子有些犹豫,现在看来,早先预算的时间远远不够。向导兼翻译扎西和民工巴哈正在不远的山凹处支帐篷,我们走的时候,向导扎西一再吩咐不要恋战,说虽然那山看得见也不是很远,要是变了天,迷了路就麻烦大了。
我说:我们有指南针,再说搞了十几年地质了,哪有连看得见的地方都回不来的道理。你放心好了,支好帐篷,赶紧找水去,做一顿好饭,等我们回来吃。
李子说:再次提醒你,我们的存水,不能用于做饭,这水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找不到水,我们就吃干粮。
向导扎西说:这三匹骡子这些天也累得够戗,体力消耗大。还必须找到水源,让它们吃饱喝足,明天才有力气往回走。
我们登上这条山脊,才知道预算的时间不够,我们也充分估计到可能时间不够的,但没想到会出入这么大。横在我们前面的是大断层的末端,这末端却依然地形深切,深切的形状像地裂了一样,岩层倒立起来一直延伸到那座黑黝黝的山峰脚下。李子被这个没想到搞得很难堪,在他看来,走吧时间不够,不走吧也不行,所以在那儿比画了半天。
我说:你比画也没用,还算什么算。手还能有脚懂得距离吗?走过去啥都明白了。
李子还是答非所问,他说这是一个老炮兵教我的,别看是个土办法,当年打炮,喊打到哪里,哪里就开花,误差不会超过一米。
我说:现在不是打炮,是定点。
李子说:是呀,是定点。他*的,这条断层,我们追了五天,这是最后的冲刺了,我们当然不能推理过去,我看花半天时间是值得的。不去的话,也许我们会漏掉一个大矿体也难说。
我看了一眼远山,又看了一下李子说:那儿也许和我们现在屁股下的东西一样。
李子把望远镜递给我说:这样更清楚。
我不接,这天蓝得到处都清清楚楚的,没我看不清的地方。我说:你是项目负责,你说了算。
李子见我不接望远镜,脸色并不难看,还是一脸高原红,对着我笑呵呵的。虽然他一贯是个笑哈哈的人,可这时,我坚持认为这时候他有讨好我的成分。他知道,他是项目负责人,可以坚持要走,我们肯定无条件一起走。但我是这个普查分队的元老,现在项目组的大部分人都曾是我的部下。我的意见,他一直很尊重。前面是断层的尽头了,我知道他不甘心,非要去看一看。以前我追踪过无数条这样的断层,也曾经无数次有他这样的坚持,结果都在预料之中。如果那儿有矿体,我们一路追来,早在断层的破碎带发现一些矿化的特征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发现任何矿化特征,从这一现象来看,我敢断定那儿和这儿一样。但话又说回来了,地质这门科学,绝对是不能主观确定什么的,不去看一看,毕竟不是最后的事实。也许有奇迹出现,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个街迹,我干了十几年地质了,还没出现过。
去,还是不去,谁也不肯说不去这句话。我当然不说,我只能说也许怎么样,去与不去由他项目负责人李子定,我才不愿负不去或去的责任。
李子见我不往下说,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我身旁,解下氧气袋递给我说:来,吸几口。我们加紧吃点干粮,休养半小时,等你这个大诗人吟诗一首,再开路。
李子一坐下,我立刻就站了起来,我朝他吼道:你才是诗人,你一家人才是诗人。
李子呆了一下,猛地把我拉坐了下来,他疑惑地说:你有毛病是不是。
我说:没毛病。一次去北京出差,在茶馆里喝茶,你知道我是爱这一口的,一坐就是大半天。这大半天里本来一直心情很好的,不想在最后一刻倒了胃口。有几个年轻人也来喝茶,在我隔壁一桌。他们一坐下来,就介绍一位漂亮的女孩子说,这是某某诗人。那女孩子一进来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清清秀秀的,显得既靓丽又文静。原以为别人介绍她是诗人,她一定会很高兴。在我眼中诗人毕竟是值得尊敬的。不想这个女孩子一下跳起来,伸出食指愤怒地指着介绍她的那男子说:你才是诗人,你一家人才是诗人。然后他们几个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大谈诗人,搞笑诗人。我听不下去了,自然是买单走人。走到门口,我突然想起那女人的名字有些熟。细心一想,还真想了起来,叫什么松子。我在很多诗歌刊物上见过这个名字。名头还不小,好像与玉子、梅子、惠子齐名,号称诗坛四子。她的诗在一些诗刊上大版大版地发表,诗的旁边还有头像和生酒照。不过,她的那些诗,老子的确没读懂过。
李子听了我的故事不以为然,他歪着头故意斜着眼说:你在那些诗刊上发表过诗没有。
给我发也不发,那样狗屁的诗嘛!我说。
李子—边啃着压缩饼干一边说:这样说纯粹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嘛!再说,你看不懂,不一定不是诗嘛!那毕竟是另外一行,隔行如隔山,好不好不好说。
我说:不准谈诗了,哪个再谈诗,我跟哪个急。有他*的这一帮所谓的诗人在,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好诗。你看她们取的笔名,这样“子”,那样“子”的,我看他*的“松下裤带子”也没人正眼看,整个一卖国的假日本鬼子像。
说完我直盯着李子看,因为他叫李子。见李子啃着压缩饼干不吭气,我又说:还是李子好呀!不来虚的,实在呀!原始就叫李子。不像有些人,不要脸,明明老爹老妈没给取什么“子”的名,自己偏偏喜欢上“子”了,于是老爹老妈不取自己取。自己取吧,又不学学我们的老祖宗,你看“老子”这名响不响亮,多有个性多有思想。博大精深的东西我们自己有,他们这些个愚蠢的家伙偏偏学小日本的这样“子”那样“子”,哪有中国的“老子”听起来痛快。老子要是有机会与日本人交往,就说老子名叫老子。不过李子嘛,毕竟比什么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