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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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2期-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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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种精神上的逍遥游。风便又摸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不仅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还裹挟着细细的沙子涌进屋里,使他的脸面毫不费事地觉悟到了那种令人厌烦的摩挲。他懒得去把门关上,关上又怎样,风是无孔不入的啊。更何况这屋子,差不多已经是四面透风四面楚歌了。 
  他有足够的耐心,这和他一贯的游手好闲是一致的。他把一只手伸进怀窝里去,那里揣着一张发黄的纸片儿。就是这一张纸片儿,让他有些不由自主地走进了这屋子,而且一走就是一整天。早晨出门之前,他咂尽了最后一瓶烧酒,他也知道自己开始身陷困境。而这一张并不起眼的纸片儿,在他眼里却是赏心悦目的,像一根救命的稻草,给了他信心,让他湿漉漉地上岸。他有充分的理由,他没有再犹豫什么,以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弹跳下炕,气宇昂扬地走出屋门,然后穿越无数道沙梁和大大小小的草滩,向着眼下这座土屋长途跋涉。由此又可以看出,他不仅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同时还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人,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 
  一路上,他身上的酒气在不断地弥散,把秋阳都醉倒了。等到走进这座土屋里,他一身的酒气已经荡然无存。他比什么时候都清醒,清醒得像一个肩负着重大使命的革命党人来到了秘密接头的地方。于是,他终于看见一双鞋悄无声息地摆放在门槛下。这一双鞋里是有脚的,脚上却没有穿袜子,这一双没有穿袜子的脚就静静地停泊在鞋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一抹微弱的光亮中,脚面上浮出两小块松弛的皮肉。很显然这双鞋不够合适,将脚面上的皮肉挤兑得隆了起来。别的还只是个轮廓,人夜的秋风再一次吹进来,便又拂荡了一下高挑的裤角,接着是一角短促的衣襟和一缕散乱的头发。他的目光是一截一截往上抬的,变得有一点兴奋。他坐在屋里的炕上倒成了主人,而真正的主人出现的时候,反而是做贼心虚的样子,尤其是在夜间形迹可疑。她的胆子够大的,如果是个胆小的人,恐怕就要被吓个半死。呃呃。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喉咙里奇怪地响了两声,打着空旷的嗝噎。 
  来啦? 
  这是一个女人。 
  女人点亮了煤油灯。煤油灯就放在紧靠灶台的那面墙里,墙上有一个挖进去的小洞。他说,我要知道灯在那里,早就点着了。女人说,不咋的,这不是点着了吗?他说,是啊,点着了,点着了就好。这是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却说不上巧妙,是用那种罐头瓶子做的,瓶子上落了厚厚一层沙土。灯苗儿更瘦,像一棵发育不全的黄豆芽。无论怎样,屋里比先前亮了一些,能够看得见女人大概的模样了。女人的模样说不上俊秀,身条还是匀称的,该突出的地方也不是很瘪,会让男人产生最初的欲望。这就好,至少不会令人很失望。灯光使他如释重负地轻松许多,他的屁股往里挪了有一尺,双腿盘着坐在炕上,更像是主人了。 
  他说,走了整整一天。 
  女人说,饿了吧? 
  他说,饿了。 
  女人将煤油灯放在炕中间的一方小桌上,就在灶台边忙碌了起来,引着灶洞里的柴草,往锅里添了两勺水,开始在一只瓦盆里揉面。那是一个乌黑而精致的瓦盆,有很不错的质地,在火的映照下放射出富贵的华彩,这竟然使得屋里的其他东西黯然失色。他的目光这时就盯着这只瓦盆,以及瓦盆里的一双手。女人揉面的手和被揉的面交织在一起,显出那样一种温暖的白。渐渐地,那面的白和手的白分离了,从形状和颜色都有所不同。面的润比手的润要润,面的白比手的白要白。女人始终低着头,一缕头发分散开来,遮住半边脸,像是刻意这么做的。他不出声地笑了一下,静静地坐着,等待着这个女人做给他的一顿晚饭。这时,就有一阵啼声传了出来,断断续续的那种,却很突兀。他一点都没有提防,被这声音着实吓了一跳。他扭头四处寻找,终于在靠里面的墙角发现了异常,那里有一堆破布,破布在瑟瑟地颤动。这座到处都在漏风的土屋,就变得扑朔迷离了,如同一个虚幻的梦境。 
  却不是梦。 
  他说,是一只猫吗? 
  女人声音很轻地说,不是。 
  他说,那么就是一只小羊。 
  女人不再回答他。女人从瓦盆里抽出手转身走到炕沿前,然后半跪地上炕;半跪地移近炕角,将那一堆破布拢进怀抱里。女人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一句。女人还把头埋进那一堆破布里,拿自己的脸蹭着什么。半跪在炕上的女人像一只虾,不再喃喃了,而是咕噜咕噜,嘴里像是含着一块不好消化的冰糖。 
  是个娃娃吧?他说。 
  女人没有吭声。 
  娃娃饿了。他说。 
  是个还在吃奶的娃娃?他又说,他又变得兴奋了。他说着抬一抬手,却没有要离开或者回避的意思。用不着离开和回避的,女人奶娃娃的时候屁股往后一蹭,腰往前一扭,背过身去便可以了。他见过不少女人奶娃娃,有的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当着许多人的面将一只饱满的奶子塞进娃娃的嘴里,脸上罩一层母性的红晕,甚至还掺杂着炫耀的意思,我的奶子多白呀,我的奶水多足呀。他喜欢看女人的奶子,女人的奶子就是那么好看。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解开衣襟,更没有露出奶子,他只能在想象中完成自己的窥视。有了感应后,那一堆破布果然平静下来。他这时才觑见了那个娃娃,一个枯瘦的小人儿,分不清是男是女,半头黄毛柔柔地遮住眉目,和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羊也差不到哪儿去。小人儿不再啼哭,只嘘出些轻微的鼻息,像拂动一张薄而透明的纸。 
  女人将娃娃放回原处,下了炕继续做饭。女人再没有说一句话,眼睛垂得低低的。终于在他快要饿过劲的时候,女人做好了一顿饭。这是一顿简单的饭食,面一半,汤一半,无油无肉,味道极其寡淡,不难联想到滩里枯黄的草,还有一股子土腥气。女人将碗盛得很满,端给了坐在炕上的他,碗里倒是面多汤少,斜斜地插一双筷子。女人歉意地说,你吃么,你就凑合着多吃上些。女人说罢,又去照顾那个娃娃了。女人再度将那个娃娃拢进怀抱里,坐在另一边的炕沿上,然后腾出手掂着一只碗,不厌其烦地吹走碗上的丝丝热气,那缺少血色的嘴唇嘬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洞,还有点往上翘。女人一心一意地喂起了自己的娃娃,看样子是暂时顾不得他了。他托着碗,也暂时忘了吃饭。这一场景比灶火的光亮来得热烈和温暖,屋里不再那么凄清了。由此而至的某种情致也逐渐地浓稠了起来,使他就要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和真正的目的。 
  他提醒自己,走了整整一天的路,不是来欣赏人世间这一幕的。但他首先要吃下这顿寡淡的饭食,对一个饥饿的人,吃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看着碗里的面和汤,又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油肉,没有烧酒,这显得不合情理。走遍方圆几百里牧区,游手好闲的他照例是远道上来的客人。既然是客人,就没有慢待的道理,油肉和烧酒不可缺少,少了这两样,人情立刻显得薄了。他受到了冷遇,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女人的屋里。好么,呃呃,他捞起一筷子面条堵住了嗝噎。没有烧酒,却有女人,也好。 
  女人和那个娃娃比他先吃完饭,因为吃得很少。女人等着给他盛饭,他当然不会拒绝,直到那锅底剩下一点糨糊一样的汤汁。他饿了,也吃饱了,就这么简单。他看见女人散乱的头发上醒目地扎着一根草屑,草屑是一根成熟的野谷穗子,在煤油灯的映照下金黄金黄的,很像是一支金簪子。女人真该扎一支金簪子什么的,而不是草屑,那样才楚楚动人。他看着这个红颜已逝的女人,隐隐地觉得若干年前这个女人的容貌还是不错的,说不定还很有风韵。游历过不少的女人,他弄不清楚何以错过了眼前这个女人?在并非漫长的过去的日子里。 
  旱啦。他说。 
  旱啦。女人也说。 
  女人的眼里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东西。 
  旱了,女人指的是秋天吧?这个秋天确实是旱了,既然旱了,你就别指望天上落下一场刻骨铭心的透雨。现在已经是前半夜了,屋外漆黑一片,夜空里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什么都看不见。风是从他进屋的时候刮起来的,到现在就没有停过,并且还紧了一些。和白日里不同,夜间的秋风清湛而刻薄,不单是像谁吹口哨儿,还像有谁挥舞着大刀片子,那刀片子很锋利,一下一下抡圆,日儿日儿地响,听着甚觉负债累累。屋门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关上的,这也肯定是风的杰作。风吹门来门自开,风也可以把门关上。关就关上吧,天黑了嘛。 
  他在灯影里坐着。女人洗完锅后再没什么事情可干,也在灯影里坐着了,陪伴着他这个客人。他和女人谁都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屋外的秋风,紧了又紧,掠过屋顶时,又响成一片呜咽。女人看着炕桌上的那盏煤油灯,仿佛是目光能够触及的唯一所在。他也看着那盏煤油灯,目光却不够专注,时不时地停留在女人的脸上以及散乱的头发上,那一根金黄金黄的野谷穗子还扎在那里。 
  他提醒女人说,你的头发里有一根野谷穗子。 
  女人不惊不诧,像是没有听懂。 
  他笑了又说,你的头发里有一根野谷穗子。 
  这次女人听懂了,却没有采取相应的动作拂去或者摘掉那根野谷穗子。他便有点惊异了,难道是女人故意扎上去的吗?如果是,又说明了什么呢?他的心里有些动了,就想替女人摘掉头发里的那根野谷穗子,他的手甚至抬了一下。这时,一只白蛾子飞了过来,扇动着翅膀向煤油灯逼近,轮番扑打灯苗儿。他说,扑腾螺儿。女人也说,扑腾螺儿。他和女人以及所有的牧人都把白蛾子叫做扑腾螺儿。伴随着扑腾螺儿翅膀的不断扇动,屋里的光线变得更暗了,又似乎连整个屋子都开始微微地摇晃起来。女人始终注视着那只赴汤蹈火的扑腾螺儿,眼神迷迷离离。女人的这个表情倒是挺动人的,女人也才更像个女人了。扑腾螺儿后来灼伤了一只翅膀,拼命地飞升而去,消失在了墙角的阴影里。 
  夜更深了。 
  风声也更紧了。 
  就这样坐着吗? 
  他想的是,女人你怎么不笑一笑呢? 
  从他进屋到现在,女人就没有笑过。女人怎么会不笑呢?是女人就该笑的。看来这个女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了。这是一个细节,游历过不少女人之后,他觉察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另一个细节,但他不相信世上还有不会笑的女人。尽管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甚至是一个酒鬼赌鬼,被他游历过的女人却对他难以忘怀。他游历过的女人没有不笑的,有的笑得浪荡,有的笑得含蓄,有的笑得羞涩。他知道自己负有某种罪恶,却又无法改变。他的名声在外,眼前这个女人不可能不知道。实际上他已经困了,睡意正在悄然地袭来。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又坐了这半夜,困是必然的。有烧酒就好了,他会屁股不挪窝地坐上一整夜。赌也行,他曾经创造过五天五夜不睡觉的记录。玩蛇的反遭蛇咬,在最近的一次聚赌中,他被几个人联起手来狠狠地暗算了一把,输掉了除过土屋以外的所有财产。他由一个富翁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而且被永远地逐出了赌场,他没有翻牌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他动了一下。 
  女人说,你困了。 
  他说,困了。 
  女人去屋门背后的杂物里翻出一套破旧的被褥,小心翼翼地铺在炕上。凑合一夜吧。女人说。 
  他没动,脑子里一时有些空,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如此清寂的一个夜晚吗?他所经历的无数个夜晚是清寂的,也还有很多个夜晚是忘忧的快乐的,野马般纵横交错,在另一片土地上反复耕耘,那是一片火热的土地。他熟悉各种女人,烈如浓酒,绵似羊脂,让他得到游手好闲的各种理由,而且乐此不疲。酒鬼,浪荡鬼,他曾经是很多女人眼中一只放荡不羁的鹰。好么,遭遇这样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这种不可思议的格局和僵硬的气氛令他不断地回忆往事。他的那套早已经谙熟了的程序被一下子打破了,显得杂乱无章。事实上他是有过暗示的,尤其是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又用不着有太多的暗示。现在,他不敢有进一步的作为了,这样一个红颜已逝的女人,却让他备受冷落。呃呃,他又打起了空旷的嗝噎。无酒可喝的日子里,他总是由不得地一遍遍地打嗝,这个习惯的养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熟悉他的 
女人都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却不知道。难道这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夜里的秋风依然如故,时间的流逝使他的目光干涩而疼痛。 
  女人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沉默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力量。 
  他也没有了睡意。 
  随着夜的不断深入,屋里的冷清也在不断地扩展,像罩了一张铁质的网。屋棚上垂落的灰絮在无孔不入的秋风中悄然地荡漾,角落里却阴影密布,看上去危机四伏。灶膛里的余火早就泯灭了,只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驱赶着满屋子的黑暗。在他看来,这屋里的气氛其实是再好不过的,尽管有一些压抑和沉闷,却往往能够激发身体里的很多欲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欲望,可又被这个沉默的女人给一点点地消弭着。墙角的阴影里,有一只老鼠发出一路吱吱怪叫,像是在无情地嘲弄他。他变得有些恼火。 
  他想,我总不能下地去追赶一只老鼠吧? 
  他蓦然想到自己忽视了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这屋里是应该有另一个男人存在的啊。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能够使他找到别的话题,也许这个风中秋夜或者夜的秋风中就有烧酒可喝呢。可是,这另一个男人就没有出现过,从他进屋的那一刻直到现在,这另一个男人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似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个陷阱,正等着他往里跳。这另一个男人就躲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手里握着一把宰羊的屠刀,像老鼠一样龇着牙咧着嘴,发出无声的狞笑。他突然感觉到了面临的某种危险,也许这样的危险正在向他逼近,恍惚中他就要血肉横飞了。他浑身打了一个与自己的身份不相适应的冷战。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自信。这就很有意思了,他的脑海里产生了另一种期待,一种既真实又具体的期待。他强烈地想要和这另一个男人面对面地较量一番,就凭他的智慧和手段,不信战胜不了这另一个男人。他再次兴奋了起来,暂时放弃了眼前这个沉默着的女人。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字:赌。赌什么都行,有什么赌什么。 
  然而,另一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没有了对手,他很沮丧。他被自己一相情愿的虚拟的对手打败了。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沉默着的女人身上。 
  他说,你睡去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女人说,我不困。我就等着天亮呢。 
  他说,男人呢? 
  女人说,走了。 
  他又是一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一种结局。不过,他在女人的脸上看不出那种离失亲人的酸楚和悲伤。女人很平静,很像是在说着—件别人家的事情。这大概又是一个不会流泪的女人,他想。另一个男人的离去激起了他的兴趣,他的手抚摩着身边铺展的被子。被子上的大朵红花隐约可见,漂泊在一片暗色的水面上,很有些陈旧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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