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的潜意识已经很活跃了,要不盯女学生前面,要不后面,这些自然没有逃过柳琴声的眼睛。她心生腻歪,不再看他,顺手抓起他放在桌子上的书,翻着翻着,她的脸色骤然变了。她说:“金老师,要自杀也轮不到鲁一哲,应该是你呀。”两个女学生对柳琴声的一反常态很纳闷。金河一怔,问柳琴声:“为什么?”柳琴声说:“你是作家呀。你看,日本的大作家都自杀了。你要想成为大作家,最好考虑自杀。”金河说:“没考虑过。”柳琴声说:“要不你去蹲监狱,要不你就离婚。你看,苏联的大作家都蹲过监狱,美国的大作家都离过婚。你的生活太平淡了。”舒平拍着手欢呼雀跃地说:“金老师,您干脆离婚吧!”舒平是柳琴声的学生,柳琴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最好把自己把紧了,要不然你会吃亏的。”舒平把头扭到边上,小声对王冬梅说:“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柳琴声没再理舒平,她对金河说:“我劝你还是离婚吧,省得心里藏那么多东西。”金河问:“我心里藏什么了?”柳琴声说:“藏什么了你自己知道。”
柳琴声把书放在金河的面前,起身离去。他愣了一下,抓起书追出去。在一棵树下,他追上了她。她说:“你那纸条从哪儿来的?”他说:“我信箱里……”她说:“我告诉你,写得挺好。可你别美,那不是我写的!”他说:“……”她说:“从现在起,我烦你,烦透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最后从兜里又掏出一张纸条,上写:
金,我生在你之后,你可知道,我将死于你之前?你不爱我的、抛弃我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的尽头。
他看了半天,最后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
一个月后,金河和柳琴声面对面地坐在了开往包头的火车上,二人是去包头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本来,他不太热衷于各种学术会议,可不来包头他就得在E大参加林若地的剧评工作室成立10周年纪念会,那样就更无聊了。他问她是不是也是因此来包头的,她撇了撇嘴没理他,他不再吱声,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可系里那点破事老往脑子里跑,尤其是林若地,他咬着牙想把他赶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林若地是原中文系主任,从岗位上退下来的时候给自己成立了一个剧评工作室。他本来是教写作的,根本不懂影视,但工作室成立了,也不能老闲着,就偶尔找来一两部烂国产电影,再纠集几个年轻教师研讨一番,互相吹捧一下,有一点灶坑里的王八自己拱火的意思。工作室一开始是虚的,弄着弄着就被他弄实了,还真有一批人围着他转。他是校学术委员会的委员,系里老师的科研立项和职称评定都得从他手上过,谁也不敢得罪他。于是,不管他办什么会,总有人争着参加,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小的生怕大的不带着他玩儿。他炮制出一篇文章之后,总有人捧臭脚,跟着发一篇“也谈……”之类;有时候,他干脆授意别人写一篇“商榷”文章,好让人注意他。一些人写文章好写书也好,或引他的观点或把他的书列在参考文献第一的位置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中文系历来有好多派别,其中自然属“林派”人数最多。古树林自成一派,他每天蜷在书房里,要么读书,要么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文章都很少写,更不用说去参与系里的是是非非了,他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半个。金河呢,也是一派的代表,他有真学问有社会影响力,他既生活在现实之中又不趋炎附势,既与现实和解又保持个人尊严,既不积极对抗又不随波逐流,这一派结构上虽然松散但最有实力,他们瞧不起“林派”的人,“林派”的人见了他们都缩着脖子。金河家楼下住着一个在校园内捡垃圾的老太太,他每次在楼道里见到她,她都喊一句:“在这个社会里,垃圾是有用的!”他觉得这句话极富思想含量,几次想说给林若地听,但话到嘴边却又舍不得了。
金河心里清楚,林若地搞纪念会只是一个幌子,当了那么多年系主任经他手留了一些人,通过工作室又笼络了一批人,他是想借纪念会在学校张扬一下他的学术势力,并为他当终身教授铺路。说到终身教授,金河就有一种羞辱感。E大人事处发了一个文,说要在全校内遴选终身教授,待遇比博导还高,其中“只要身体条件允许,没有退休年龄限制”最吸引人(这跟西方大学的“终身教授”完全是两个概念。在西方,终身教授也得退休,与普通教授不同的是校方不能随意解聘,即使在经济大萧条之际)。也不知是谁透露了一个可以多活几年的蒙药偏方,一时间,E大校园内经常有卖蒙药的,又有人说藏药比蒙药好,于是校园内
又多了卖藏药的,弄得正常的教学秩序都难以维持了,后来是派出所出面才子息了这一滑稽事件。但弄终身教授的事却从未停止。有一次,金河出差去复旦大学,接待他的人竟然问起蒙药和藏药的事,他羞得不行,办完事连饭都没吃,坐着飞机就跑了。
火车临时停了3分钟。金河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窗外是蜿蜒而过的黄河和辽阔的河套平原。河冰部分解冻了,河水裹着冰块儿、白沫和春天的气息缓缓流动。河岸上的土地已经有流沙入侵,有一对大概是夫妻的男女在奋力地挖树坑。风沙过时两个人若隐若现。靠河边的冰上,一个男孩儿正在跟一只狗玩耍,这男孩儿想必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了。男孩儿看见了金河,使劲儿向他招手。空旷的平原,寂静的河流,渺小但富有生气的人……金河被眼前的情境震撼了,他的眼眶潮湿。柳琴声看看窗外看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就在这时,火车启动了。
火车到站时,天色已经晚了。到了酒店登记好房间之后,金河和柳琴声简单地吃了口饭,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开会,柳琴声没见着金河。吃午饭的时候,他露面了,原来他睡了一上午。下午的会,二人干脆不参加,相约去逛街了。二人边走边聊,不觉进入了一个街心公园。他好像是闻到了一股香味儿,他乍了一下耳朵,然后扔下她迈过一丛灌木朝林中跑去。在林中一角,他真的找到了一棵丁香。也许因为相对背风,枝头过早地缀上了稀疏的花朵。有的花朵被风吹落了,幽幽的残香从泛着绿意的草地里钻出来。他跪在草丛上,去寻残花,找到一朵就放到鼻子下嗅一嗅。她来到他的身旁。她说:“金教授,你怎么吃起草来了?”他依然寻着。起来时,头上沾满了枯草。他捧给她看,她看到的是几朵沾着泥土的枯萎的花。他说:“一闻到她,我的身子就像飘起来一样;一见到她,我就想做那梨花枝头的露珠儿,哪怕在阳光下只停留一瞬;一想到她,我就仿佛置身于一个纯粹和证明的世界……”他的话隐约透着一点癫狂。她也被他感染了,爱惜地看着他。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你的初恋。”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说:“能跟我讲一讲吗?”他说:“我是在E大读书时认识她的。那天,从图书馆出来,外面下起了雨,应该是第一场春雨。有的人披着衣服,有的人顶着报纸,喊着叫着,抱头鼠窜地去了。而她,却打着一把花伞,穿着一双白雨鞋,站在一棵龙爪槐下,静静地望着如注的雨线。她的眼睛恬静而美丽,像满月下的一湾湖水,不惹一点尘埃。我躲在一棵云杉后,假装弄自行车,偷偷地看她。其实用不着偷看,她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存在。就在我抖落身上雨水的时候,她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10多天后,我终于找到她了,她是生物系一年级的学生。从那以后,我天天跟着她:吃饭坐她对面,自习坐她旁边,听讲座坐她后面。她爱穿什么衣服,爱抹什么擦脸油,爱吃什么零嘴,我一清二楚。越是这样,我越觉着够不着她,因为她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存在。我能做的只是像着了魔一样跟着她,从那时起我开始失眠。有一天又瞪着眼熬到了凌晨五点多,忽然,从窗外飘来一股奇香,我爬起来穿上衣服下楼,在校园内顺着香味寻过去,原来在人工湖边的东南角长着一丛丛丁香。仿佛一夜之间花都开了,甜滋滋、湿漉漉的气味升腾着,呛得小鸟们早早地醒了,在树间翻飞着。更让我惊讶的是她也在赏花,她看见了我,朝我浅浅一笑。我当时都快疯狂了,就想奔跑。我一气跑到了大青山上,在山上,我流着泪为她写了一首《丁香花》。”他是那样地忘我和沉迷,以至于她眨一下眼睛都怕打断他。他继续说着:“看到我的诗后,她说,原来只知道丁香是一种植物,为木樨科,丁香属。是落叶灌木,圆锥花序、顶生;喜光,耐寒。却不知在诗里她是那样美。”她问:“诗呢?”他说:“连同她一起丢了……”她说:“丢了?”他说:“我跟她相恋了3年,她父母嫌我是农村出身坚决不同意。后来她找了一个高干子弟。”她问:“她现在好吗?”他说:“男人在北京搞房地产,她也去了北京。听人说,男人把她圈在别墅里,不让她出家门。男人在外面又养了一个。她得了抑郁症,每天歇斯底里的,总感觉有人要杀她。”说着,他的眼泪出来了,擦了一把眼泪,他接着说:“你别笑话我,我泪窝子浅。”她掏出纸巾递给他,他没接,任凭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等他平静下来她上前挽起他的胳膊。她轻轻地说:“我们回去吧。”
晚上,他没去娱乐,用笔记本电脑上了一会儿网。他google一下“丁香花”,信息多达120多页,主要是诗歌和散文,除了一两篇还有点意思外,其余的全是垃圾。他感到很沮丧:为什么老想到垃圾呢,难道自己的生活真跟垃圾有关?闷头坐了一会儿,他想起了自己白天的失态,于是决定去她房间坐一坐,聊点什么,以挽回一些影响。她住他隔壁。他敲了两下门,她马上在里面喊:“进来!”卫生间的门虚掩着,他往里看了一眼:她刚洗完澡,下身包着浴巾,上身赤裸着,正在照镜子,她也看到了他。他心跳加快,浑身燥热,两大步就跨到了沙发旁。坐下之后,他想该怎么办:走?不行!卫生间的门还敞着,再往外走岂不有看第二眼的嫌疑?门轻轻地关上了,他的屁股也坐实了。她白花花的身子老在他脑子里晃:性感的乳房,圆润的双肩,纤细的腰肢……这一切只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可现在就实实在在地摆在了眼前,他不知如何是好了。香味儿从卫生间里飘出来,呛得他打了一个喷嚏,他心想:她肯定在骂我,因为我毕竟白白地看了她的身子。那是身子吗?那简直就是一朵悄悄绽放的百合花。既然看到的是百合花,他也就释然了,也就不觉得自己心里肮脏了。
她穿着睡衣从卫生间出来,身上散发着掩饰不住的鲜艳和清丽。跟平常一样,她大大方方地说:“是你啊,金老师。我还以为是服务员呢,我让她下去给我买一瓶矿泉水。”他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说:“我没事儿,过来随便坐坐。你不方便,我明天再来。”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房间。
随便漱了一下口,他没脱衣服囫囵个钻进被窝。在里面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睡着。就在这时,她来电话了:“睡不着了吧?”他说:“睡不着了。”她说:“我也睡不着,那怎么办?”他顿了一下,说:“那就聊会儿天。”她说:“也行。”他说:“你稍等,我去倒杯水,咱们慢慢聊。”他真的去泡了杯茶,还对着话筒“刺溜”地喝了一口,说:“你说吧,聊啥!哲学?文学?影视?”她生气地说:“我要睡觉了。”她在那面“呱叽”一下把电话撂了。过了两分钟,电话又响了,他拿起话筒,低声问:“哪一位?”电话里一声大叫:“柳琴声!”他吓了一跳。她喘着粗气半天不说话。他试探着说:“要不,我去你屋?”她说:“这么晚了,你方便吗?”他心一横,说:“你都方便,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她说:“随你。”
当他醒来时,她已经穿上衣服正贴着他的脸看他。他揉了揉眼睛,向四周看了看,那样子像是在说我这是在哪儿?她用手狠狠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她说:“金教授,你很专业呀。”他说:“不专业怎么能当教授?”她说:“我原来以为你肯定很业余,没想到你竟然那么专业。”他说:“原来,《史记》是我的专业,小说只是业余弄弄;现在,写小说是我的专业,《史记》只是业余弄弄。”她说:“金河,没想到你真的很疯狂!我真没看错你,我喜欢你的疯狂!”听了这句话,他知道他和她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他从她的蓝天上“呱叽”一下掉在烂泥里了。他丧气地拉过被子蒙上头。他说:“教授也是人哪。”她说:“表层结构是‘人’,深层结构是‘兽’,人面兽身啊。”
他在被子里拱了拱,像一头吃食儿的猪。她说:“我问你,金河,那纸条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还想问你呢。”她一把扯掉他身上的被子,说:“内容虽然是打印的,可落款是手签的。”他默默地看着她。她说:“昨天登记房间时,你替我签的名,笔迹跟纸条上的一模一样。纸条是你自己写的,对吧?露馅了吧?”
他很冷静,冷静地露出笑容。他用眼神把她的美丽从头到脚舔了一遍。她像一块被烈日暴晒的巧克力一样,软了,化了。她抱着他,整个身体缠上去,并且深深地吻他。这一吻,仿佛有一年长或者有十年长。她低声说:“你爱我你得告诉我。”他仍然默默地看着她。她说:“我想听听那首诗。”他站起来,在地上踱了两圈,然后深情地念道:
当一个人的灵魂是干净的,它的芳香/是不是隐秘地盘开/暗香如果是我的目光,怎样分辨/你来自记忆或者梦幻/星星般的花朵,是怎样布满天空的/一个闪亮的心灵化成了哪道闪电/我忧伤时你是淡淡的,我快乐时你是热烈的/这些是我活着并且痛苦的理由/丁香,我是那么地爱你/那么,你呢?
她被他念哭了,揉着眼睛说:“这是写给我的吗?”他点点头。昨天下午,他就有一个感觉:她早晚还得朝他要那首诗。于是,昨天晚上他才上了网,才临时抱佛脚记住了这一首。只不过很多地方被他即兴改造了。
林若地的剧评工作室纪念会是在校外一个酒店开的,弄得很热闹,来了五六十人,有校领导、校外同行、校内务系老师及媒体记者。来的人都是捧场的,说好话又不需要花钱,就使劲儿说呗。林若地晕乎得头都大了:见谁都笑,嘴咧到了耳朵根儿;见谁都说,白(副)校长都来了,没想到学校这么重视。金河分析得一点不错,林若地的目的就是借机向外界示威,果然,白副校长一退场,他的架子就端起来了,整个儿一个学术泰斗,许多发言的人把他奉为神明,他都笑纳了。晚餐时,他的一个学生无意中透露再过3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于是大家排着队给他敬酒,于是纪念会就成了祝寿宴,简直滑稽到家了。跟他坐在一桌的多数是老教授,虽然都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不屑是藏不住的,最终,一位瘦教授说:“老林,跟冰河一比,我们都是老朽了。我们这些人,熬了一辈子,到50来岁弄个副教授,到60来岁弄个教授,死乞白赖地弄到手了,却又浑身乏力攥不住了。你看看冰河,33岁就是教授了,当教授能当半辈子,那种感觉肯定是每天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