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看了看陶林红的房间,门上挂着一个小锁头,开着的,没锁。陶林二进父母的房间鼓捣茶叶去了。我和矮胖说,你爸爸也可以不转业啊,把你奶奶接来不就得了。说到转业,矮胖又开始眼泪吧嚓的,爸爸也这样想,可奶奶不愿意,说在老家住习惯了,哪也不想去。唉,我叹了口气,学着大人的语气,老人都是这样,我奶奶也不愿意上我家来,太远,而且水土不服。正说着,陶林二吆喝,茶水来喽。只见他一手抓着一捏茶叶,一手提着暖瓶,腋下夹着一个破茶缸子。
我说就用这个喝茶啊,还不如我的蛐蛐罐呢。陶林二把茶叶放到茶缸里,打开暖瓶,倒了满满一缸水,得意的说,别看茶具不好,茶叶味道好,是我爸爸上军区学习带回来的。刚盖上茶缸盖儿,放到桌子上,没到一分钟。陶林二急忙掀开缸盖儿说,茶水一定要趁热喝,越热越好。于是,贴着缸沿儿,呼噜的来了一口,噘着的嘴紧闭着,眼睛溜圆的看着我和矮胖。不烫?我怀疑的问。
烫!怎么不烫!话音没落,陶林二将一口热茶水喷的满桌子都是,一片儿茶叶活生生的沾在眼皮下面。哈哈…矮胖终于露出了笑容,陶林二功不可没。茶水稍微凉了一点,我和矮胖装模作样的尝了尝,开始发苦,后来还真有点香味。其实家里来客人,每次也都沏茶,不过没有自己胡作非为时感觉过瘾罢了。所谓吃鱼没有钓鱼过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没过一会儿,小伟过来找我,和杜晓东一起。小欢小乐也跟着,说是要看看二哥怎么喝茶。于是一屋子的人乱糟糟的,嚷嚷什么的都有。趁着后来进来的几个小家伙,胡喊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时候,我推开陶林红的房间。一进门,闻到一股苹果皮味儿。再看,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个削好了皮的苹果,还没吃。墙上贴着好多她自己画的画,大多是美人头。
被子干干净净的叠放着,一双粉色的拖鞋整齐的放在床下。还想再看,陶林二跑过来,说,我姐的房间你也敢进,快出来吧,她知道就不愿意了。巧的是,我刚出来,陶林红就回来了,后面跟着杜晓蕾。陶林二笑眯眯的说,狐狸妹妹也来了。
杜晓蕾翻了他一眼,没吱声,跟着陶林红进了房间。前脚刚进,就听见陶林红喊,陶林军,你又到我房间了是不是。陶林二刚想说,我对他直摆手。没有啊,谁稀罕去!陶林二这回挺够意思。什么没有,陶林红在里面说,我夹在门上的小纸条都掉了,不是你进来是谁进来的。陶林二显然没有想到,门上会有这样的“机关”。
冲着我和矮胖吐了吐舌头说,你看我姐,多鬼!后来知道,陶林红在屋子里的抽屉里,藏了一本日记,记录了很多所谓的属于女孩的小秘密。快吃晚饭了,我们一大帮人才从陶林二家出来。刚出门,打了个嗝,一肚子的茶水向上涌,顿时,感到眼花缭乱,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恶心。从那以后,我坐下了毛病,再也没喝过茶水。没过多久,矮胖高兴的和我说,他爸爸暂时不转业了。老家那边的民政部门来电话,让郝医生安心在部队工作,说奶奶是烈属,地方政府会照顾的很好。
矮胖美的不行,还是社会主义好啊。又过了一段时间,陶林二告诉我,他不喝茶了。原来,大院里不知什么时候,流行起红茶菌。陶林二把他那个喝茶的大茶缸子,刷了又刷,有滋有味的,喝起酸溜溜的,红茶菌泡出的水来。
12
在那个朴素岁月里,一切都这样静静的度过。偶尔有一丝波动,便会在如水的光阴中,荡起精美的涟漪。我知道,那是让那段平静的生活里,平添一段最不平静的记忆,一段献给未来的回忆。小学的最后一个冬天,天特别的冷。地上的积雪,被北风吹的冒烟。即使把棉军帽两个带毛的耳朵,都捂在自己的亲耳朵上,依旧会有夹着雪花的风,刮过脸颊,撩过耳朵,灌进脖子里。现在回想起来,都会哆嗦的说,冷,真冷。竟有被冻哭的,你可千万别不信。上学的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倒着走的学生,因为学校在北,风向南吹。这时,居然有人背着风,边走边吃苹果。谁?
陶林二,矮胖,小伟,我,还有大院里的很多孩子。裤兜和上衣兜里,鼓溜溜的,不用问,全是苹果。部队所在驻地,是苹果之乡。部队周围栽满了果树,有“国光”,“红元帅”,“黄元帅”,“印度”,等等。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大面积引进“红富士”以后,如今这些品种已经很少见了。那时候,苹果是无法选择的零食。每家的菜窖里,都有个七筐八筐的,一直可以吃到来年春天。
在那个买什么都需要票、需要本的年代,苹果可以吃个够,因为在果乡。吃饼干便是一种奢求,罐头更是在生病的时候,才可以吃到。在北方,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没见过菠萝香蕉,不知道香蕉是剥了皮吃的。如今,什么生猛海鲜,什么南北大菜,什么瓜果梨枣,只要你想吃,随时可以吃到。可我依然忘不了,第一次吃香蕉时的感觉。还是在回湖北老家,在北京倒车时买的,那个才叫香才叫甜。
遗憾的是,许多年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香蕉。我想,《卖芋者说》中的遗憾,会完整的,延续给我那一代人。回想那段往事,我经常打电话到上海,跟朱小欢玩笑的说,当年之所以吃你家饼干,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了。
面对计划经济,人们想的更多的是吃饱,而不是吃好。算了,不说了,啥也不说了。说远了是故事,说近了全是眼泪。依旧说那个冬天吧。那个我还戴红领巾、小学的最后的一个冬天。红领巾依旧在胸前飘扬,夏天游泳的水湾,早已冻的发了白。
厚厚的一层冰,踩在上面吱嘎吱嘎的。如果不是上学,这里会云集各式各样的冰车,单腿的,双腿的,灵巧的,笨拙的。没有冰车的,照样闲不着,要么央求,哥们,就让我滑一会还不行么。要么干脆用鞋底当冰车,打出溜滑。陶林红上初中以后,学会骑自行车,因为学校离家属院有几里路。我每天都可以看见陶林红,戴一个口罩,一条红色的围巾,把脸围的严严实实。骑车的姿势,绝对浪不丢儿。
两脚不踩实了,而是放在脚踏板的最外端。据陶林二讲,是怕车链条弄脏了裤子。
我嗤之以鼻,摸了摸自己的几根短头发,说,什么怕弄脏裤子,就是浪。
“浪”,在北方,是形容一个人臭美的词。在“二人转”中,“大姑娘美,那个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中的“浪”,也有时髦时尚的意思。我也想浪过,考虑了一段时间,准备从头发做起。那时,家里管的贼严,我和小伟清一水的马蛋头。
偏偏给我理发的胖大嫂手艺有限,每次都剪完头,回家一照镜子,嚯,远近高低各不同!大院附近就一个理发店,没有选择的余地。再说,胖大嫂总是笑呵呵的,让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由此可见,对于服务行业来讲,服务态度是多么重要啊。
短头发是浪不起来的,我下定决心留头发,梳个分头!于是,妈妈再督促理发的时候,我便以要考中学,没时间为由,磨蹭着不愿意去。部队每年都要组织出去拉练,每次一个月左右。爸爸不在家,妈妈还是好说话的,学习要紧么!于是,不再勉强我。没过多久,小头发象韭菜一样,刷刷长起来了,心中暗喜。眼看大功告成的时候,爸爸拉练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儿子哪去了,爸爸不在家,最近学习怎么样了?我跑过来,刚要回答。爸爸有些闷纳的看着我说,我怎么看着儿子有点变化,到底是哪不对劲呢?……哈,你小子,头发留这么长干什么?!
变化很快被爸爸发现。事情败露的结果,使我的头发当天就短小精悍如初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还保留着留短发的习惯,贴着头皮儿那种。虽然中间几起几落,也想要留长起来过,但还是没能如愿。看来,想从头发上浪,只有在颜色上做文章了。我偷偷的想,嘿嘿。
13
我最自豪的就是考初中的时候,别人都在复习语文,而我却在看小说。陶林二哼了一声,这也值得自豪?我最自豪的是,把数学都当小说看。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陶林二抒情的说,啊,小学,我即将离你而去。杜晓东说,你们都走了,剩下我们在学校多没意思。小伟不以为然,走就走呗,又不是去很远的地方。到新学校尽快占领地盘,有时间我带他们去找你们玩。一个带字,将他的“野心”表露无遗,言语间,仿佛他已经成了这个小圈子里新的领袖。杜晓蕾没有表态。才一年,她好像已经长大了很多。陶林红走后,杜晓蕾很快取代陶林红的位置,成了小学里的新偶像。后面的跟屁虫,一群一群的,跟小苍蝇似的,轰都轰不走。杜晓蕾越长越好看,和陶林红的古典有点不同,杜晓蕾身上,总有那么一点鲜艳。杜晓蕾也当跟屁虫,除了喜欢听陶林二讲故事以外,小伟和杜晓东每次出去抓蛐蛐,她也总是很执着的跟着。杜晓东不愿意她总跟在后面,小伟说,看在她还能叠蛐蛐兜,带着就带着吧。蛐蛐兜终于没白叠,杜晓蕾参与并见证了,用小伟的话来说,一场最伟大的蛐蛐大战。一次,团政治处林主任的儿子林大牙,捕获了一只特大的蛐蛐,号称红头金翅,一连两个礼拜把小伟他们搞的屡战屡败,没有一点面子。为此,小伟和杜晓东无比苦恼,想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一个打败林大牙的办法。小伟回家,拿出斗蛐蛐的毛毛草,又偷偷找点打苍蝇的敌敌畏,一边摆弄,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概是要弄死什么的意思。乖乖,泡了整整一夜的毛毛草,能毒死一头毛驴!第二天傍晚,小伟和杜晓东带着一个老弱病残的蛐蛐,去和林大牙决以死战。用带毒的毛毛草在蛐蛐罐里一阵搅和,虽然老迈的蛐蛐不到一分钟,就被红头金翅咬掉双腿,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红头金翅终于没付所望的昏倒在地,登了登腿,一命呜呼了。这小哥俩乐的啊,前翻后仰,直拍胸脯。再看林大牙,心疼的眼泪都掉下来了,懵懵的搞不清怎么回事,直说怎么了。二十多年后,林大牙才知道红头金翅猝死的真相,连呼没有王法。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淘气的孩子能当科学家。在地区航模比赛中,朱小欢和朱小乐双双获奖。在作战股作战参谋的指导下,他们做的航模,在比赛中飞的又高又飘。当领回奖状,在大院里四处炫耀的时候,他俩憧憬了陶林二当年的理想,长大要当一名科学家。并骄傲的说,玩“打仗”也不是白玩的。
小欢小乐的妈妈,托人从上海捎来一大盒子饼干,和一袋大白兔奶糖,作为他们获奖的奖励。他俩没舍得吃,偷偷的拿出来,并痛快的把饼干和奶糖一起分堆,说人人有份!特别强调,是送给小学即将毕业的几个哥哥作为纪念。这种哥们义气,令我们,尤其是陶林二很感动。陶林二佯装感慨的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
矮胖叫起来,喂,陶林二,一说你胖你就喘,考不上初中你可别干瞪眼。要不干脆当降级粑粑,继续留在小学,给杜晓蕾她们讲故事算了。杜晓东说,我看行。
小伟说,降级并不难,难的是一次连降两级,不降一级。朱小欢朱小乐一听来了劲,小伟你数学真好,降两级以后,二哥就和我们一班了。陶林二脸红起来,看了杜晓蕾一眼。杜晓蕾想说什么,可没吱声。陶林二绝对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不过这么多人一起开玩笑,并且有女孩在场,脸上还是多少有点挂不住。故事大王考不上中学?扯淡!和你们没有共同语言,走了走了。说完,陶林二迈着四方步、他没忘提他故事大王的荣誉,也没忘带着分给他的那堆饼干和奶糖,大摇大摆的走了。边走边哼哼唧唧,“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投八路。”
14
我还忘了说,在我们的大院外面,还有一片的瓜地,还有一大片的菜园。春天的时候,田野里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我亲爱的“战友”们,你们现在还好么,你们那儿有向日葵么?春天也有盛开的油菜花么?还记得西营房靶场上,飞舞的小红旗和满地的子弹壳么?还记得去坦克团,偷着爬进坦克,又出不来过吗?大院外,春绿冬白,秋虫夏草。不同的游戏,在不同的季节,还没来得及更替的时候,就在不远处悄悄的等着。大院里,五角星红领章,身穿退伍的旧军装,虽然大多肥大并不合体。一种环境,决定一种生活。大院里的生活,注定有一种军人的色彩。那年,我和陶林二,矮胖,轰轰烈烈的考进了陶林红所在的那所中学。发榜那天,陶林二用眼睛斜视着我和矮胖,骄傲的样子,象一头刚捕猎成功的小胖狮子。走,上我家喝红茶菌去,陶林二高兴的说。胳膊一抬,幸福的做了一个《十月革命》中,列宁同志标志性的挥手。“无试一身轻”。上初中前的那段时间,石头里都能榨出快乐来。做风筝,捕蜻蜓,拍纸牌,砸杏核。
在麻雀还是害虫的日子里,不知道有多少害虫,被我们用弹弓和鸟夹子干掉,然后就着小堆的篝火烤着吃了。几个人当中,小伟的弹弓水平最高。一个“Y ”
型树杈做的弹弓,打败大院无敌手。自己说,数不清的麻雀,被小弹弓击落在他的麾下。这让小伟在一段时间里,光荣的拥有了“小家雀”的绰号。“小家雀”
也有失手的时候,团长大人家的玻璃,就曾经被他打碎后,据说,弹弓过处,除了一块玻璃应声而碎,还打破了屋里的一只茶杯。虽无人亲眼所见,但谣传也有一定的现实基础,足见弹子力道之大。杜晓东就是佩服小伟弹弓打的好,才心甘情愿跟在他后面做“二把手”。“战场”上,杜晓东经常叛变,是因为比的不是弹弓。虽然叛来变去,可这并不妨碍两人的感情。小伟去杜晓东家,要比去朱小欢朱小乐家的次数多。去朱小欢家有爱慕饼干的嫌疑,去杜晓东家便没有,虽然也经常在人家吃饭。在小伟看来,别人家的饭,永远比自己家的好吃。老杜喜欢孩子,所以无论他家来了多少孩子,他都不会嫌乱。自己家的两个还稀罕不够,竟开玩笑的说,要让小伟做他干儿子。我妈当着老杜的面和王阿姨说,当干儿子不行,你家丫头那么漂亮,我们做亲家还差不多。熟读史书和各种文艺期刊的小伟,显然清楚亲家是什么概念,不过这并不会影响到小伟什么。在无数次“将来娶了媳妇后,对妈妈好,还是对媳妇好”的大是大非面前,小伟都经得住了考验,每次的回答,都让妈妈乐的合不拢嘴。在小伟看来,将来如何如何,那是将来的事情。选择回答现在的问题,显然要比选择将来容易的多。在两家“亲家亲家”
叫着最欢的时候,小伟去杜晓东家反而更频繁了。星期天,老杜对在他家玩的小伟,还有另外几个孩子说,孩子们,走,带你们上南山打兔子。一听有这等好事,房间里顿时炸了窝,乱哄哄的跑出去,回家做准备活动了。等一会出来再看,好家伙!有带弹弓的,有拿火柴枪的,还有扎着皮带,手拿弹弓枪的,个个热血沸腾。
这样的事情,绝对少不了我和陶林二。正好那天陶林红也在,在我的暗示下,陶林二硬拉着陶林红,非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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