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正帝这一年,就真的将人丢尽了。
“陛下,都怪臣无能,掌管户部,竟到这个地步,请陛下治罪。”
张廷玉跪地请罪。
若是换个人,隆正帝说不得一肚子郁火就喷发出来了。
可张廷玉……
隆正帝看着他短短半年,就霜白的鬓发,和微微佝偻的腰身,眼睛都有些发酸。
张廷玉当初可是出了名温润如玉的儒雅贤臣,现在却……
“起来吧,如何能怪到你身上?哪一项都是不得不花费的银子,若不是你在江南筹了那两千万两,朝廷连现在都支撑不住。”
隆正帝温言说道。
张廷玉也不啰嗦,知道不是说废话的时候,谢恩后,站起身来,道:“陛下,还是得尽快想法筹措银子,不然……马上就要到年末了。”
后世有发年终奖的习惯,其实这个时代,甚至再往前推二百年,也一样要在年底,对“公务人员”进行奖励。
商铺要分红,衙门也要发过年的银子。
这一项开支,却是不能少的,因为这是天家的恩典和朝廷的体面。
以前年年发,今年要不发,那天家和朝廷的名声怕会更难听……
见隆正帝阴沉着脸,紧锁眉头,张廷玉知道,皇帝也没甚法子,陶朱公的点石成金术,不是每个人都会,帝王也不成。
他想了想,道:“陛下,臣之前有些想法,可是……”
“可是什么?”
隆正帝沉声问道。
张廷玉苦笑道:“当初宁侯的银行和国债之说,给了臣极大的启发。
国债……筹集千万银两之后,力已竭。
但银行,还是大有可为,甚至更甚国债。
聚民之财,付以例钱,暂做周转,可极大解决困境。
臣以为,朝廷困顿,也只会困顿今年一年。
今年天下罹灾,江河泛滥。
如今天灾已平,明年必定风调雨顺。
再者,眼看四海升平,不会再有大战,军费支出必然大减。
所以臣相信,明年必定是好年份。
只要撑到明年夏税之时,情况就会得到极好的改变。
朝廷暂借银行之银,到时归还回去,哪怕付了例钱,也是返惠于民。
一举两得!
只可惜……”
“可惜什么?”
隆正帝本来听的眼睛发亮,可听到“可惜”二字,细眉登时拧起,沉声问道。
张廷玉苦笑道:“臣无此能,而宁侯如今又不愿再沾染银行之事,一心闭门思过……还,还……”
“还什么?”
隆正帝脸色愈发阴沉,问道。
张廷玉道:“臣自知经济之道,远不及宁侯,因此厚颜,让弟子贾兰去讨主意。
宁侯断然拒绝,不再沾染外事,还让臣在三年内,偿还贾家五百万两欠银……”
“这个混账东西!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隆正帝心中大怒,咬牙切齿道。
御案一侧,忠怡亲王赢祥抬头看了隆正帝一眼,又看向张廷玉,眼神奇怪。
张廷玉忙道:“陛下,宁侯讨债……本也无可厚非。毕竟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
隆正帝闻言,面色一滞,恨声道:“朕记得,当初他可以说过,要将这五百万两银子,并如国债,或当股本投入银行中。如今出尔反尔,还谈什么天经地义?”
赢祥在一旁呵呵笑道:“贾环这是还在使性儿呢,就他那性子,还闭门思过?
我看他也坚持不了几天,年纪轻轻的,他又好动……”
隆正帝闻言,咬牙道:“十三弟,你还真想错了。这个混账东西,如今每天过的不知有多自在。
在贾家那个园子里,沉迷于酒色,吃喝玩乐样样精通,逍遥自在的很。
闲余片刻,再说说朕的坏话……”
“哈哈哈!”
赢祥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见隆正帝怒视过来,忙请罪道:“臣弟是想起之前看的一个折子,弹劾贾环勾连军中,有欲图谋反之心。臣弟以为,真该让他去看看贾环现在过的日子。”
隆正帝闻言,抽了抽嘴角,道:“不行,不能让那个混帐这般自在,朕一天到晚忙的连觉都睡不了几个时辰,十三弟和张爱卿更是熬白了头,偏他过的同神仙一般。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们瞧瞧黑冰台报上来贾家每日里用的膳食,倒比朕吃的还讲究!”
赢祥忙劝道:“皇上,贾环为了朝廷,已经付出很多了。之前为了帮朝廷度过难关,筹措了五百万两银子,其中大半还是他那没过门妻子和小妾的嫁妆。
如今即使过的奢靡些,家里怕也没多少银子。
朝廷若再让他出银子……怕勋贵面上不好看。”
隆正帝闻言,没好气的瞪了赢祥一眼,道:“朕几时说再让他出银子?朕是不想让他这样清闲下去!”
赢祥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皇上,臣弟以为,还是让他这样清闲下去最好。
贾环若出来做事,交往最多的,还是军中子弟,难免势大。
当然,臣弟不是说他有图谋不轨之心。
只是,以防万一,总是好的。”
隆正帝闻言,眼神有些古怪的看着赢祥,道:“朕还以为,你只会向着那混帐说好话呢。你居然还要朕防着他?”
赢祥哭笑不得道:“皇上,一码归一码。让他继续清闲受用,也是为了他好。”
隆正帝闻言,有些迟疑。
张廷玉见之,忙道:“十三爷,此话臣着实不敢苟同。”
“哦,衡臣有何看法?”
赢祥颇有兴趣的问道。
张廷玉道:“臣敢以全家性命担保,宁侯绝无任何谋反不臣之心。”
隆正帝和赢祥二人面色都微微一变,有些动容。
隆正帝的目光都狐疑起来……
张廷玉却丝毫不惧,正声道:“陛下,十三爷,臣观宁侯所行所为,虽多有悖逆放肆逾矩之处,但于大节而言,宁侯之忠,绝不下于任何人,包括微臣!
以祭天郊迎之事而言,臣都不敢悖逆孔孟先圣之望,满朝上下,亦无人敢悖逆。
唯独宁侯,敢负天下骂名于一身,只为忠于陛下,忠于天下万民和苍生。
臣实在想不出,还有任何缘由去存疑这样一个勋贵。”
隆正帝眯着眼,看着张廷玉,沉声道:“张爱卿,顾千秋,可是为贾环所杀,你心中无恨么?”
张廷玉闻言,面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他嗓音微哑,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心中恨其不死!但……又盼其福寿绵长。
因为,有这样一个顶级勋贵,乃陛下幸事,亦为大秦幸事。
弑师之仇,虽不共戴天,但相比于国朝社稷,却不足为道。
所以……”
话音一转,张廷玉跪地,大声道:“臣恳请陛下,早日请宁侯重新出山。臣只盼能早日建起大秦银行,如此一来,朝廷再无应急之忧。”
隆正帝闻言,与赢祥对视一眼后,看向窗外。
皇庭之中,树立着一株梧桐巨树。
秋风拂过,满树黄叶飘落。
秋已深。
……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夜宴()
之前隆正帝在上书房对忠怡亲王赢祥抱怨,道贾家奢靡无度,享乐受用,比他这个帝王还会阔绰,是有根源的。
无论是黑冰台还是中车府,在贾家都有眼线。
当然,基本上都集中在荣国府和大观园,宁国府那边,极少。
正是这些眼线,将贾家的生活,不分大小的悉数上报。
这一点,贾环心知肚明,却不在乎。
真要全部打扫干净,反而更让人惦记。
所以,连宁国府那边,也留了一两个,荣国府和园子里,就更多了。
这些眼线中,有前院的仆役,也有后宅的婢妇,甚至,还有在贾家待了几辈子的老沉人,家生子。
不过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份,只要安分做事,其他的,贾环也不予理会,自有青隼的人盯着他们……
大观园,夜宴。
从薛宝钗那里得知,贾环去了大观楼,与贾元春“和解”后,贾母真真满心喜悦。
这是近来,最让她高兴的消息。
在得到公孙羽的肯定,贵妃稍许活动不碍事后,贾母便张罗起了今夜的家宴。
地点便在大观楼,原是准备摆两桌,外男一桌,内眷一桌。
不过贾环却道,既然是家宴,就该一家人团圆吃饭,都是骨肉至亲,何须再分内外?
两府里,本也没多少口子。
贾母闻言更喜,一迭声的让王熙凤和李纨还有正在学家务的贾探春去准备。
若只是让李纨和贾探春去准备,或许也能准备的妥妥当当,或者大方得体。
可再加上一个王熙凤……
以她的性子,李纨和贾探春就只能做助手了。
而这场全家夜宴,也被她准备的,富贵逼人!
但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不说,都算不得新鲜了。
还有些千奇百怪的佳肴奇珍,都被她想法子弄来。
本来她也只是试着要求下面人去办,可宁国府的对牌,给了她莫大的惊喜……
收齐各种奇珍材料后,又吩咐人从都中最大的三家酒楼里借来厨子庖制,准备了整整一天,才“将就”出今晚的夜宴……
大观楼里,金碧辉煌。
原本就是为了贵妃省亲建造的宫殿,自然少不了镂金刻玉。
在挂的星星点点的各色玻璃风灯的辉耀下,大观楼愈发显得煌煌如临天宫。
身着华丽锦衣的侍儿们,捧着精美的食盒,如游鱼般穿梭不息。
一碟碟珍馐美味,佳酿果品摆上大大的圆桌面上。
推让数回都未推开的贾元春,与贾母同坐上位,看着这一幕幕,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无可忍的道:“老太太,这……这是不是太过靡费了些?”
坐在她身旁的贾母闻言,先是忙看了眼一脸慵懒模样坐在贾政下方的贾环,见他没甚反应,心里才松了口气,笑道:“也只是因你回来了,家里第一次聚伙儿才这般,平日里,谁耐烦这样吃,还不够折腾的。
不过,这都是你弟弟妹妹们的心意。”
贾元春闻言,笑着叹息一声,道:“倒是比宫里吃的还好。”
她挨着贾母坐,旁边坐着薛姨妈,再旁边坐着贾宝玉。
而贾母下手则坐着贾政,贾政下手是贾琏,贾琏下手是贾环,而后是贾兰。
贾兰和贾宝玉之间,坐着贾家众多姊妹们。
听到贾元春的话后,有些人眨了眨眼,也有些人无动于衷。
贾环却笑道:“太上皇在时,珍馐佳肴都吃腻了,所以返璞归真,除了国宴招待外臣外,都不大在意吃用。
至于陛下……嘿嘿,一股小家子气,扣扣索索的。”
“胡说什么?”
听贾环这般说,旁人尚可,唯有贾政和贾元春父女俩大惊失色。
贾元春不好说什么,贾政却怒声喝道:“天子圣明勤俭,也是你能毁谤的?”
见贾政发怒,虽不是火力中央,薛姨妈下手的贾宝玉还是忙低下头,唯恐成了靶子。
贾环倒不在意,慵懒笑道:“爹,你说天子圣明,这我也承认。
说话不能昧良心。
往前数几朝,也没他那样勤俭爱民的皇帝。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那样卖力。
可说他抠唆也不冤枉,你听听,大姐刚才还说,她在宫里吃不好……”
“不是不是,我没说吃不好,只是没这样好……哎呀,也不对!”
贾元春听了贾环的话,差点没呕死,忙补救道,可说完半截儿,觉得也不对。
看她急成那样,贾母不乐意,对贾环嗔道:“不许欺负你大姐姐!”
贾环哈哈一笑,浑不在意。
贾元春总算回过气来,笑道:“差点被三弟哄了去,我说的分明是两回事。陛下不是抠唆,只是勤俭。
陛下贵为天子,拥有四海,难道还吃不起一顿好的?
他只是勤俭着将银子,都用在百姓身上。
三弟可不许混说!”
贾政连连点头,道:“正是此理。”
贾环摆手道:“话不能这么说,要治理国家,和生性勤俭并没多大干系。
前朝崇祯皇帝够勤俭吧?
身上的龙袍都快洗白了,他也爱民如子,可又有什么用?
还不是吊死在煤山上?
爹,你怕个什么?
这话我同陛下也直说过,瞧你,脸色都唬白了。”
“你……你当真同陛下也这般说过?”
贾政惊疑不定的问道。
贾环笑道:“陛下有这样一个优点,你只要跟他说真话,不要想着糊弄他,说的再直白,他火归火,但不会真火。
满朝文武百官,个个当着陛下的面称颂,可陛下信他们哪一个?
所以,我有话就直说。
虽然少不了被痛骂一回,可骂完也就完了,不会算后账,更不会因言获罪。”
贾政好奇道:“那你倒说说,陛下勤俭爱民,难道还有错?我就不信,你还有甚歪理!”
其她人也都看了过来,眼神好奇。
自古以来,昏君之罪,莫过奢靡无度,怎么到了贾环这里,勤俭的君王倒成了小家子气。
贾环笑道:“我不是说勤俭有错,老百姓勤俭持家,是正理。因为不勤俭度日,他们就活不下去。
可天子,勋贵,还有富户,如果都勤俭持家,有银子也不花,只会铸成一个个银冬瓜,那么天下的银子就无法流动,造成钱荒,也就是物贱银贵。
这样一来,最吃亏的,还是百姓。
所以,有银子的人,就不要扣扣索索的和地主老财似得,把银子藏起来不花。
只有花出去了,才能惠及于民。
就比如说咱们今晚的夜宴吧……
你们看看,这道蜜汁熊掌。
假如熊掌是从黑辽的长白老林中猎取,蜜汁是源自赣西的蜂王蜜。
如果我们这样的有钱人都不吃,那么依靠打猎为生的猎户,哪怕猎到了一头熊也无法受益。
赣西的花农们,即使养出了精贵的蜂王蜜也卖不出去。
咱们受用不到,百姓也得不到好处。
而如今咱们花了银子,一家人吃的开心,玩的高乐,百姓们也因此而受益。
岂不两全其美?”
“真真是歪理!”
贾政被忽悠的晕晕乎乎的,摇了摇脑袋,笑骂道:“真要你这般说,成日里花银子,金山银海都要败干!”
贾环“啧”了声,道:“爹,咱们又不是坐吃山空,俗话说的好,吃不穷穿不穷,没有能为才受穷!
不是儿子跟您吹,就二嫂摆弄这桌席面的银子……
嘶,好像花费是有点高啊!”
贾环看着这一桌的山珍奇珍,摸了摸鼻梁道。
“噗!”
正听贾环吹嘘着的贾政,一口茶没咽下给喷出。
还好转头快,没喷到席面上,倒是喷了贾兰一身。
贾兰抱怨不得,还得帮他祖父收拾衣襟……
“哈哈哈!”
“咯咯咯!”
自贾母起,一众贾家姊妹们无不大笑。
贾元春也莞尔一笑,极喜欢这样的家庭气息。
唯有贾宝玉黯然神伤:爹,你和俺说话,从没这么温柔……
王熙凤一边大笑,一边道:“三弟,我这般花费心思张罗,还不都是为了不给你落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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