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温乐沣敲开301的门,发现开门的男孩比他听说的看起来更瘦更小,再吃惊也是很在情理中的了。
“你好,你是住在这里吗?”
温乐沣也知道自己的搭讪技巧很可笑……不过万事开头难,总不能因为他过去没搭过讪就嘲笑他吧……
“废话。”只把门拉开一点缝,露出一张脸的男孩冷冷地说。
温乐沣险些噎死。他当然知道这是废话,这么理直气壮地开了门,还敢摆架子给他看,不是房间主人才怪了。但这孩子也未免太不客气,至少给他个台阶下吧!
他的笑滞留在脸上很久,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地怪异,但那男孩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也没有想和他搭话的欲望。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只是想问一下,最近你是不是总在半夜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
男孩很快回答:“没有。”
“是那种拄着拐杖的……”
男孩不耐烦地打断他:“没有!”
“还有老太太喊卖鸡蛋……”
“我说没有你听不到吗!”
匡当!
温乐沣看着差点甩到自己鼻子上的门,苦笑。别说他现在这么温和,就算是大学时代那个被兄长骄纵得无法无天的、惹人反感的温乐沣,也从来没受到过这种待遇。
既然这么惹人讨厌,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敲门,正想离开,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便退到稍远的地方,微微凝神看着那扇门。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扇门上凝聚着淡淡的黑色团气,将301整个门包裹在里面。和别的门相比,它的颜色显得更暗一些。
那凝聚的黑色团气,就是老太太每天回来的原因。她似乎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对这个房间有强烈的执念,执念在这里做上了“标记”,她就可以随时回来。
但她为什么没有随时回来呢?
温乐沣想一想,忽然恍悟。因为第一次,老太太还活着的时候,来这里是下午四点。每天的中午两点,是一天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阳气值自然也最高。虽然四点的阳气值比两点有所下降,但终究还是在一个较高水准上,因此做为新死的魂魄只能选择最相近的时间─淩晨四点回来。
大的框架分析出来了,可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有这样的执念呢?那天下午四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事情让她不得不回来?
……不可能!温乐沣对自己大摇其头。虽说号称是个初中生,但他看起来实在是太瘦小了点,以体形来说,反而那老太太还显得稍胖一些。
再者,老太太拄着拐杖离开的声音,公寓里几家人都听到了。即便这声音做不得数,即使房间里不只小孩一个人,还有其他人有可能帮忙,那也不可能,因为最重要的一点是,那老太太并非厉鬼!如果是厉鬼的话,她绝对不只是这样转来转去而已,公寓里老早闹翻天了。
那她又为什么不断往这里来?
“唔……会不会是他和那老太太有什么仇怨?”温乐源躺在床板上,叼着菸,眯着眼睛享受着窗外吹入的初春轻风,说。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该报警?”温乐沣问。不过,就为了这个报警实在是有点……
“你傻了啊!”果然,温乐源毫不留情地反驳他,“要是只偷了两个鸡蛋呢?你叫员警来费不费劲啊!”
“可那老太太不走……”
“我现在管这事,只是因为我无聊而已。”温乐源吹了一口烟,“如果太麻烦的话,我才不管呢。大不了把那老太太打散吧。”
“这种没阴德的事你也敢干!”温乐沣踢了他一下,温乐源顺势滚到另外一头。
“啊呀呀……我干过没屁眼的事多了!这种小事谁在乎!”
温乐沣都快气死了:“头上三尺有神灵!你也不怕报应!”
温乐源厚着脸皮回答:“那我掘地三尺,神灵八成就找不到我了。”
“……”
又是一个淩晨四点,楼梯上准时地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房间里没有开灯,男孩摸着黑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雪亮锋利的水果刀。
拐杖拄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房间门口。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反反覆覆不停在耳边叨念的语言,像是诅咒一样逃避不脱。
“要鸡蛋嘛,要鸡蛋嘛,要鸡蛋嘛……”
男孩猛地拉开门,大叫:“他妈的去死吧!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他的刀虚空中凶狠地挥舞,好像在对待一个看不见的人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劲地嘶喊,做出最残忍的凶杀动作。
公寓中接连亮起了明亮刺目的灯,住在同一层楼其他几个房间里,有两三个男人从屋里窜出来,一边喝叱一边去夺他的刀。
“喂!小孩!不要玩刀!快放下!”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你不是死了吗?回来干什么!我杀了你!”
“当心!哎哟……”
“没事吧……小孩!你疯了!”
然而男孩好像疯了一样,既不让人接近,也不对任何人的呼唤做出回应,只是疯狂地挥舞着他的刀子,似乎真的在对付什么人。
如果是稍微细心一点的人,一定能发现此时他戳刺的模样,和乱刺的人不太一样。如果是一般在空中乱刺的人的话,会因为没有着力点,而在戳刺下去的同时,因惯性作用而使双手甩出弧形。
但是这个男孩没有,他不仅没有甩出一定的弧形,甚至在某个位置还会做出仿佛撞到什么东西而发生的暂时停顿。而且,他每刺一次都会前进一点,好像前面有一个人在他的攻势下无法抵挡,因而不断后退。如果他是真的在发疯,那是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好从男孩房门洞开的屋里,取出几把小椅作为武器,以便将他叉钉在墙上。
经过一番费力万分的波折,那几个人终于通过椅子互相合作,将男孩按在墙上,夺下了他的刀。已被制服的男孩不断嘶叫挣扎,双目像血一样红,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
不过那几个人没有发现他的眼神,他们只是在一边惊讶一边庆幸,这么瘦弱的小孩居然有这么大的劲,要不是他们人多,说不准也会被撂倒那儿……
当温乐源和温乐沣闻声跑上来的时候,当即愣在那里。他们的眼神也和男孩一样,惊讶地盯着同一个方向。
“冯小姐。”温乐沣悄悄地叫了一声。
冯小姐无声无息地背对着他,出现在他面前。
“请帮忙把那孩子弄睡着。”
冯小姐飘飘忽忽地移过去,在男孩面前身体一转,散发飞扬,拂在男孩脸上。刚才还圆睁怒目的男孩当即闭上眼睛,身体瘫软了下来。
“哟!他睡着了!”
“终于睡着了……”
“有病么……”
那几个人根本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冯小姐,唯一能看到的,只是男孩莫名其妙昏倒的事实,自然异常惊讶。
他们放开椅子,男孩的身体虚软地倒下,温乐源顺势接住。
“对不起,让大家受惊了,”温乐沣有点笑不出来,但还是硬扯出了一个虚假的笑容,道,“接下来的我们处理就好,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温乐沣和温乐源都是公寓管理员阴老太太的亲戚,虽然大家不是太认识温乐源,但对经常帮老太太收水费电费的温乐沣很熟悉,见他既然这么说,大家便也没有什么异议,随口搭了几句,便回去睡觉了。
“那我也回去了……”不等兄弟二人回应,冯小姐施施然地回到她的楼梯上,转眼便不见了。
“谢谢你的帮忙。”温乐沣低声对着她消失的地方说。
“这没什么。”
温乐沣收回目光,走到刚才他们和男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的地方,准备蹲下。
温乐源忽然道:“乐沣,你过来抱着他,我带她进去。”
“嗯?”
“……你不是不喜欢那种东西?”
“哦。”温乐沣听话地站起来,和温乐源换了手,抱着昏迷的男孩先进了屋子。
温乐源走到温乐沣刚才站的地方,微微弯下腰,手指在虚空中轻点:“不用再演戏,那孩子看不到了。”
从他手指所点之处,像从那里注入了颜料一样,衣服与人体的颜色哗地蔓延开,一个不甚清晰的影子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农村老太太,苍老的面容,粗硬干裂的双手,灰布斜襟大褂,手制的黑面布鞋。她伸直双腿坐在地上,身边的篮子里有被倾倒而摔碎的鸡蛋,到处都是鲜血,在老太太的衣服上、脸上,还有墙上……刚才被温乐沣抱进去的男孩,身上同样沾满了厚而浓稠的血迹。
那绝不是“一个”人能拥有的血量,如果是个员警在这里的话,说不定还会以为这里发生了多起分尸杀人案吧……不过前提是,他能看得见这一切……
老太太眨了眨眼睛,那些大团的血迹消失了。她费力地撑著有些臃肿的身体站起来,拎起鸡蛋篮子,对他笑了一下。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我不是说了我不买你的鸡蛋!”温乐源捂住脸,痛苦地闷声哀号。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到底和那小孩有啥仇……”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你没事干嘛老来找他啊!”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你能不能放过他,也就算放过我们了行不行?”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你害他就害他呀!和我们有屁关系!”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
费尽口舌,只得到一个结果─这老太太根本没想跟他们讲道理……
温乐沣从房间里伸出脑袋:“哥,怎么样了?”
温乐源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
“要鸡蛋嘛,一斤三块……”
“……”
“看吧,反覆就这样……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再这么下去,温乐源觉得自己就真的崩溃了。
不过老太太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见温乐源分了神,忽地一侧身,从他与墙壁之间不到五公分宽窄的位置钻过去,温乐源只觉得自己胳膊一凉,再转回目光,老太太已经不见了。
“啊!你看她─”
温乐沣拍拍他,指指身后,示意他到男孩屋里再说话。
“可是她不见……”
“她不想说,你把她留下也没用,反正明天她还回来的。”
温乐源跟着温乐沣进到男孩屋里。
屋子里有种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什么东西摆了很久的馊味,又好像是垃圾堆里的东西受了潮,闻着就让人恶心得厉害。等仔细看时,可以看得出这家真的是家徒四壁,唯一算得上比较值钱的,是一架破旧的电视,断了半截的天线,用绑在天花板上的绳子挂住,才勉强竖起来。
四面墙旁、墙角里、床底下……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盒子、废报纸、破布头,电视机旁边还摆着一颗烂了一半的大白菜,可能大部分的味道,都是从它那里发出来的。
屋里有两张床,一张床上只有薄薄的被褥棉絮铺在地上,上面躺着男孩;另一张是一个普通的木床,床上……是一个盖着被子侧躺着的又干又瘦的男人。
那男人似乎一动也不能动,发现他们走过来,转着眼珠子看他们,眼中露出无助又有些恐慌的光。
温乐沣看一眼温乐源凶神恶煞的外型,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自己进来的时候,这个人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长得讨厌……
他不由翻了翻眼睛,走到那人床前,轻声道:“别担心,公寓管理员是我们的姨婆,我们不会对你们干什么。
“就是最近公寓里发生一点事……您刚才应该也看到了,和您儿子有关……我们就想知道一下情况,完了马上就走。您儿子也没事,一会儿就醒。”
听了他这席话,男人显得稍微放心了一点,张开了嘴,好像想说什么,奈何嘴也不听他使唤,仅能发出奇怪的“呵─呵─”声。
温乐沣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刚才带着男孩进来,发现这个人躺在这里,还以为他只是不能动而已,还想着即使那老太太和男孩都不说实话的话,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问,谁知他连话都不能说!这下他们可怎么交流?
他为难地看着温乐源,温乐源也露出和他一样的表情。
“怎么办?”
“……让那孩子说!”
“我觉得那孩子挺倔的……”
“那就把他抓出来!”
温乐沣吃了一惊:“你想杀了他吗?他现在身体这么弱,说不定抓出来就回不去了!”
“那你想怎么样?”温乐源瞪着眼睛看他,“你是想看公寓里所有人都慢慢神经衰弱?还是想看这孩子没完没了地杀杀杀……最后真的变成杀人犯?”
温乐沣无语,他思考了一下,低头对那人说:“先生……您也听到了,关于这孩子的问题真是挺严重的,要是放任不管的话,我怕会出什么意外……现在能告诉我们实情的人只有您了,可是您又不能说话……我们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您开口,但是这样对您的身体伤害比较大,您承受得住吗?”
那人的眼珠子盯着他,拼命眨着眼皮。
温乐沣看看温乐源,点头。
“不全部拉出来,只要拽出一部分,这样能把伤害降到最低程度。”温乐源说。
“嗯,我明白。”
温乐源一只手放在那人咽喉处,温乐沣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两人嘴里都轻声地念着那人听不懂的话语,最后两只手忽然一沉,没入那人的肉身之中。两人口中念得更急,最终猛地同时往外一拉,那个男人魂魄的头颅便被他们拉出了体外!
那男人的眼睛登时睁大。温乐沣知道他的感受,那是一瞬间挣脱束缚的快感,即使是普通人,也会有一种好像沾染了麻药一样畅快淋漓的感觉,更何况是一个已经瘫痪多年连话都不会说的人?
“我脱离了─啊,我会说话了!我会说话了!”
他的头颅也能够自由地转动,自然而然地想从床上坐起来,但他的体质根本不允许他完全脱体,因此两双手死死地在两边压住他,让他一动也不能动,“你们按着我干什么?让我起来啊?”
但是看来他还搞不清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以这个姿势他自己也是看不到的。
温家兄弟并不打算和他仔细解释,便有意避开了他的问题,单刀直入地道:“先生,这样的做法很危险,所以我们不能让你停在这种状态太长时间,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你儿子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是不是有个老太太来过?她这孩子有仇怨吗?”
那人闭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对,他是我儿子,但其实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由于身体瘫痪,加上儿子还小,体力不足,他即使想动也没有办法,每天的娱乐只有看电视,和稍微坐起来看着窗外。
那天老太太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外面,儿子说话的声音很平和,老太太说话也没有异常的地方,生意很快成交,儿子拎着一篮子鸡蛋回来,然后他听着老太太的拐杖声消失在楼梯口。
“这么说,你也觉得他们的交易没有问题?”温乐沣问。
“嗯。”
“你们也不认识那老太太?”
“我是这么多年连话都不能说……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