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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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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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静不理会刘慰祖的口气,急急的把话说完。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我又怎么留得住他呢?”
    “慰祖,求你帮帮忙。”
    庄静叫了辆计程车,赶到刘慰祖的住处。
    刘慰祖穿着大皮鞋靠在床上,正在抽烟,一屋子烟臭味。天已经黑透了,他却
只开了床头的小灯,使得半个屋子沉在昏暗里。他的脸也是半明半暗,鼻子以下的
地方明亮,眼睛和额头是晦涩阴郁的。
    “哦?说来真来了,你不怕?”刘慰祖还是那个调调儿,不单没有因为庄静进
来而站起来迎接,连坐的姿态都没让一下。
    “我怕什么?”庄静忍着气反问。
    “怕你那个谭先生知道了起误会,或是——”刘慰祖恶作剧的笑笑。“或是对
你不礼貌。”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庄静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家栋没来过吧?”
她想家栋一定没来过,如果来过的话,刘慰祖怎样也会把他留住的。哪知刘慰祖道:
    “来过,又走了。”他满不在意的说。
    “走了,去哪里?回家了?”庄静紧张的问。
    “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不过恐怕不会回家。”
    “你这是做什么?你……”庄静气得声音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是非要害死我们才甘心吗?为什么你不留住他?你……”
    “他要走他想走的路,我为什么要劝他回去?”刘慰祖冷漠的看看庄静,又加
重了语气道:“我在基本上是支持他的想法的。所以,他说要去过新生活,我听了
满高兴,送了五百马克支持他。”
    庄静又急又气又恨,绝望的骂道:
    “你是无可救药了,你是坏透了,比魔鬼还可怕。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没人性没
良心了,我——”庄静正边说边转身要走,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刘慰祖拿起话筒,
一听是谭允良的声音,便笑着道:
    “啊呀!原来是谭老板,对呀!你太太在我这里,我叫她来听电话。”他用手
按住话筒对庄静不怀好意的道:“快来听电话吧!你那位谭老板真了解你,知道你
在我这里。”
    “允良,你在哪里?”庄静急忙接过电话。
    “阿静,我到处打电话找你,到底找到你了。”谭允良在电话中急切的说。
“阿静——”
    “允良,你找到家栋没有?他没回家吗?”
    “阿静,你得快来大学医院的急救处,家栋出事了——”
    “啊,天哪,我的孩子,家栋,家栋——”没等谭允良把话说完,庄静就尖叫
一声,伤痛欲绝的哭起来。以至后来谭允良又说了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楚。“允
良,我这就赶了去”。她挂上电话,转过脸狠狠的注视着刘慰祖,咬着牙道:“刘
慰祖,你连一只野兽都不如,野兽吃人,可是不吃自己的儿子,你连自己的儿子都
要杀死,你残忍……”
    刘慰祖听说家栋骑摩托车出事,早吓了一跳,现在又听庄静骂他:“连自己的
儿子都要杀死。”更多了一层迷惘。
    “我杀死自己的儿子?”他不解的望着庄静泪痕斑斑的脸。
    “家栋是你的孩子。那时候我发现怀孕了,试着跟你提出结婚,被你一口否决,
说至少要等你大学毕了业、留学的事定了才能提结婚的事。我当然很失望,后来又
想,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为什么不成全他,要他有个好前途呢?正好那时候允良追
求我到了发狂的程度,他完全明白我的情形,可是一点都不计较,情愿跟我结婚。
这多年他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我却心里总想着你,连在大海里漂着的时候都
没忘记。我真对不起允良……”她哭得语不成声。“我遇到你,是……是上天的安
排,要惩罚……我……”
    刘慰祖从灵魂里震撼出来,整个人惊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如此的,他
确实连做梦也没想到。
    “庄静,你安静一下。”他伸出两手想扶庄静的肩膀。
    “拿开你的脏手。你,刘慰祖,残忍、冷酷、自私。你的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
永远想着仇恨和报复,连对你的祖母和父母都不例外,现在又亲手害死你的孩子。
当然,害死谁对你都无所谓的,你自己都承认没人性的。”
    “庄静,听我说——”刘慰祖所有的锐气在一瞬间全消失了,他瘦削的脸上挂
着愁苦、悲伤和自责。
    “不要跟我说什么,我不想听,我永远不要再见你。”庄静神经质的叫,叫完
一溜烟的走了。
    “庄静,你等等——唉!刘慰祖,刘慰祖,你可是都做了些什么呀!”刘慰祖
用一只拳头不住的敲击着自己的脑袋。



  

                                   15

    刘慰祖坐着计程车到医院急救处,只见里里外外一片冷清,像是什么事也没发
生过。
    他走进去,跟门房打听,才知道家栋已经转移到外科部去了。
    “那孩子没有生命危险吧?”
    “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我又不是大夫。”那守门房的人忙着整理桌
上的卡片,头也懒得抬。
    如果是在平常,刘慰祖一定会顶撞他几句,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便掉头默默
走出来。他感到世界在一瞬间整个变了。快得他来不及接受。而他个人,在这惊魂
动魄的大变动中,也从头到脚的被重塑了,他觉得仿佛有软化剂一类的东西注入了
他的血液,把他那些惯于抵抗和蓄意与人作对的锐气,一下子化为乌有。整个的人,
从里到外,好像整个脱胎换骨了,竟感到被一种感人的温柔拥着。
    家栋会是他的儿子?他居然有儿子!在这个苍苍茫茫,荒凉冷酷的世界上,居
然有个人从他而来,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而他,刘慰祖,竟然故意的去愚弄、摧
毁这个惟一的属于他的人,现在这个人已经在他的阴谋中倒下来了,是死是活还不
知道!他,刘慰祖,真的冷酷到谁也不爱,作了孽心上也无负担,真是像他自己认
为的,已经没有“人性”了吗?人性真能从人的躯体上分割出去吗?……。
    外科部离急救处步行有相当长的一段路,刘慰祖在少人的街上踽踽独行。在一
字排开美丽的街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一条,孤零零的映在石板地上。
    多年来,自从他决心抛弃旧的自己及所拥有的一切的一刻,眼泪对他就成了陌
生的东西。他本身绝不流泪,更厌恶别人流泪,什么样的泪珠都不能感动他。然而
此刻他的眼泪竟如纳卡江春天的水一般源源不绝,抹去一批又是一批。为什么哭?
眼泪由何而来?他一点也答不出,只觉得有太多的泪水要倾泻,费多大的力也无法
把它们挡住。他先只是流泪,渐渐的转为呜咽。最后当他走过一幢大楼的高墙下时,
终于不能控制的放声嚎陶。他的哭声高扬而尖锐,伤痛与委屈之中夹缠着原始意味
的悲凉。在无边的黑夜里,在少人行走的街道上,听来竟有些像电影上荒山雪地里
的狼嚎。
    刘慰祖正哭得痛快,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个人,那人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哭?出了什么事?”
    刘慰祖抬起头,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慈祥的老者。那老人注意的打量着他,
眼光从头扫到脚。
    “噢,原来是个东方人。你看来很年轻啊!是这里的学生吗?还是旅行到这里
的?你遭遇了什么困难呢?说说看,也许我能帮助你。”老人和蔼的说。
    “我……”刘慰祖抹去了鼻梁旁的眼泪,人又慢慢的恢复到平静。“谢谢你,
好心的老先生。你帮不了我的忙,没人帮得了我的忙,连我自己都不能。”
    “是吗?你的情况这么严重吗?听你的话,是个很罗曼蒂克的人呢!罗曼蒂克
的人免不了伤心事多,我年轻的时候也很诗意的,还打算殉情过呢!嘻嘻,人生就
是这么样子的,有时候好,有时候坏。那情形有点像打球,球怎么来你得怎么接,
不能放弃,还要输得起。呵,年轻人,你不会像我年轻时候一样,也正在想殉情吧?”
老人又像玩笑又像认真的。
    “你放心,我不会的。我没那个勇气,也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为他那么做。”刘
慰祖已恢复平静,言词和表情也还原到平日的冷漠和高傲。
    “真的?那好,那我就放心了。年轻人,珍惜你的生命,人就活这么一次,不
快快乐乐的过才是傻瓜。再见了。”老人很绅士的掀了掀礼帽,蹒跚着步伐去了。
走了一小段路又回头过来问:“你有家吗?有地方可以去吗?”
    “喔,我——”刘慰祖一向最讨厌别人问他“你有家吗?”一类的话,每遇到
这样的问题,他总是连思索也不要的就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有。”
    此刻他竟觉得不能这么回答,为什么不能也找不出适当的解释。他沉吟了片刻,
对那老人提高声音道:
    

    “我有家,我有好多亲人,别为我担心!”
    老人对这句话似乎很满意,跟他招招手,说了声“祝你好运”,就消失在街的
拐角处。
    一场痛哭,像汹涌的春江之水,把刘慰祖胸中郁结了多年的怨与恨的坚冰,冲
得松动了,而一股温柔的暖流正从那些隙缝中缓缓的流入。
    他记挂着家栋,猜测着可能发生的后果,那些假设令他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忧
虑、焦急、不知所措。
    这感觉对他够生,长久以来,刘慰祖不曾关心任何一个人,包括他本身在内。
如今,只为庄静透露了秘密,只因家栋是他的骨肉,他便在不知不觉,不情不愿中
变了,那些被他摈弃、抵抗了多时的东西,也无声无息的回来了。
    “唉唉,刘慰祖、流浪,你是白费力了,你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想抛弃自己,
现在证明你是徒劳无功。”他在心中窃笑着自己说。
    刘慰祖到外科部,从电梯出来刚转到长廊上,就看到庄静和谭允良在长廊的另
一头。他们听到脚步声,本能的同时回过头。当他们发现了来人是他,脸上顿时凝
上一层霜,眼光寒冷得令他打颤,虽然离得很远,他的感觉也是真确又深刻的。他
正想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竟同时转过脸,进入侧面的一个大玻璃门里。
    长廊上静极了,只有刘慰祖的步声,和浓烈的酒精气味。
    刘慰祖看那大玻璃门上的字,知道里面是开刀房、化验室、诊断室、和主治医
师及值日医师的办公室。
    “你找谁?这里是闲人免进的,你没看到门上的字吗?刘慰祖还没进到玻璃门
里去,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护士就迎上来挡住他。
    “喔!我——”刘慰祖不想骗她说没看到“闲人免进”的片子,只哼哼呀呀的
支吾过去。“我想知道谭家栋的情形,他是正在接受手术吗?”
    “谭家栋,对,就是那个骑机车出事的中国孩子。他是正在接受手术。”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
    “没人能答复你这个问题。我们做护士的,就是知道也不可能随便说话,这是
职责问题。”护士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你是谭家栋的什么人?”她又
问。
    “我是——”刘慰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竟是不易回答。“我是他父母的朋友。”
他想了想才说。
    “原来是朋友。他手术还没完,情况如何还不知道,离朋友探病的时候还早呢!
你最好先跟谭家栋的父母联络好,过几天再来。现在你是不被允许进来的。”护士
铁面无私兼执法如山,口气中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
    刘慰祖又焦灼又失望,不服气的道: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等候结果?我刚才明明看到谭先生、谭太太进来的么!”
    “哦?”那护士把双手往白衣服两旁的口袋里一插,面孔微微一扬:“谭先生、
谭太太是谭家栋的父母,你是谁呢?”
    刘慰祖没料到这个护士说话直截了当到这个程度,一时目瞪口呆,正想教训她
几句,碰巧里面走出来个五十多岁,面貌和善,看上去很像医生的人。他立刻甩下
那护士,迎上去道:
    “你是外科病房的医生吗?我是谭家栋的代父,对他非常非常关切的。他已经
开完了刀吗?到底是那里伤了?有没有危险?他是跟汽车撞上了吗?”
    那个医生朝刘慰祖打量了一下,见他真是很关切的样子,便和气的道:
    “幸亏他不是跟汽车撞上,是自己撞到桥栏杆上,跌到下面去了。伤了好几处,
不过都不要紧。开刀是因为腿,他的左边小腿骨断了——”
    “哦?断了?”刘慰祖的心重重的抽了一下。
    “是啊,断了,不过也不要紧,小孩子嘛!复原得快,他们冬天滑雪还不是也
常有断腿的事。三个月之后又可以出去生龙活虎的跑了。你别担心。”那医生挤了
一下眼睛,乐观的笑了。“摔了这个大跤,他以后就知道小心了。”
    医生走后,刘慰祖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不能移动。他的脸上浮现一层梦一
样的光彩,心里念着:“家栋是我的孩子,他没有危险,他不会死,三个月后他会
完全复原,会生龙活虎的出去跑——”他悲喜交集得想跪在地上,谢谢那个信护着
家栋的神——他几乎相信天地间是有那么一个涵盖整个宇宙的神了,如果不是他佑
护着家栋……”
    “你这个人一点都不诚实。”刘慰祖被这句话从冥想中惊醒。原来还是那个护
士。她沉着脸,表情中带着鄙夷,加强了语气再重复一遍:“你一点都不诚实,刚
跟我说你是谭家的朋友,跟劳韦医生又说是谭家栋的代父。你到底是谁呢?你一点
都不诚实。”
    刘慰祖懒得跟她顶撞,沉默的出了医院。夜已深,月亮悬在高天,周遭没有一
个行人。他盲目的在街头荡着,心里霍地用那护士的话问自己:“你是谁呢……”
    在街上绕了大半夜,刘慰祖才回到住处。进了屋子就穿着大皮鞋往床上一靠,
一支连着一支的吸烟。在轻烟综绕中,那些深烙在他记忆中的前尘往事,又走马灯
般在眼前清晰而生动的转动着。那些事、那些人,曾使他对整个的人世失望,曾使
他以生成为人而愤恨羞耻,曾使他狠下心丢弃一切,自滚滚红尘中逃走,成为一个
浪迹天涯无家无业的流浪汉,直到今天。可笑的是,由于庄静的一句话,不单这个
流浪汉自塑的世界起了变化,连他深信着的那些逻辑、意识、哲学,也起了根本的
动摇。
    “悲剧、这是一场悲剧,也是可笑又可悲的恶作剧。”他自言自语。
    “这场悲剧和恶作剧的背后主使者是谁?”他问。很想找出那个阴谋家来,用
他的报复哲学去对付他。
    当刘慰祖发现那个愚蠢的“阴谋家”原来是他自己,他的悲哀就更加深了。他
习惯的把两边嘴角往下弯,弯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颓丧和悔恨压出来。
    刘慰祖不知是在什么时辰睡着的,醒来时才发现枕头被香烟烧了个大洞,床头
几上的小座钟指着下午一点。
    他醒来后第一个意识是:“我是个有儿子的人,家栋是我的儿子。”他的感觉
很异样,也很喜悦,而更多的是辛酸。
    他想他必得快快到医院去,他得知道家栋的伤势有无变化,得看看他,得仔细
的看看他。
    他也恍然大悟的弄明白了,怪不得家栋从一开始就喜欢接近他,全心全意的信
任他,原来是潜意识的出于天性。父子的心是脉脉相连的,难怪他第一眼看到家栋
就觉得太眼熟,熟得像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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