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座的女同志不断地伸出手,向她的孩子指点着外面的景物。她说:“那是马车,那是
狗……看到了吧?一只蜻蜓!”
当一轮鲜亮动人的太阳出来时,正好她一转脸看到了,就对孩子喊了一声。孩子久久地
伏在了窗上。她似乎意识到刚才喊那声太响了,这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车厢内充满了朝霞的颜色。
她的一只手搭在小男孩的肩上,温和沉静地坐着。那个小男孩长得很神气,老要不安分
地站起来。他的黑黑的眼睛不断地看着车里的人,把所有的人都看遍了。他的目光更多地落
在我身上,那双小男子汉的眼睛流露着一丝得意和顽皮。
他一边用眼瞟着我,一边小声在妈妈的耳边上说了一句什么。
妈妈咬着嘴唇笑了。那句话显然是关于我的。
任何人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小男孩是她的孩子。她的眼睛也是那么大、那么亮。她的脸
庞有些红,像是有一丝永远也褪不掉的羞涩。那脸庞还给人一种火烫的、青春勃勃的感觉。
她已经有一小点胖了,但这反而使她更温柔、更像个母亲了。她坐在那儿,显得那么洁净,
就像我们所拥有的这个早晨一样。她穿了雪白的上衣,一条棕黄色的、做工极其讲究的裙
子;一道小小的暗绿色硬塑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合了,腰身和臀部显现出柔和的曲线。她的另
一只手常要去抚摸车座扶手,那只手很小,指甲盖像小孩子的一样光亮;手指根上,有劳动
留下的茧“叔叔……”小男孩又在她耳边说我了,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来,说:“你看他多调皮。”
她的声音低低的,显然不希望更多的人听见。
我说:“他很让人喜欢。我的孩子也这样闹。有时向客人做鬼脸。”
“你的孩子多大了?”
“和他差不多。”
“男孩吗?”
“男孩。”
她的手从孩子的身上拿下来,身子向我这边侧了侧。这时小男孩索性伏到她的后背上,
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差不多被小家伙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握住孩子的一只手,对
我说:“独生子女都这样。他们什么都不怕……将来走向社会呢,也什么都不怕吗?”
我笑了。我想象不出由下一代人主持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了。一个个洒脱干练的、什么也
不怕的小伙子从各自的门口走出来,走上街头,不是也挺来劲的吗?我说:
“但愿他们都长成些好小伙子。”
她满意地看了看孩子,让他坐到位子上,然后又从皮包里取一个东西给他玩。她的身子
完全转过来。这样谈话就方便多了。她望了望窗外,看着一棵棵闪过的树木,说:“今天坐
车算是舒服的。这些天给热坏了,老盼着出来,可又怕坐车。”
我点点头:“那些楼房挡住了风;还有柏油路,太阳晒一天,气味很难闻……”
“我一出来就高兴,你看,一眼可以望多远。我想人要老这样才好呢。”
“人就好比植物——它栽到盆里也能活,可让它长在田里不是更好吗?”
她抬头看看我,眉毛活动了一下,说:“瞧你比喻得多好!
真的是这样。我想你一定喜欢到野外去玩,是吧?”
“是的,我业余时间常常走得很远,到河上钓鱼……”
“钓过大鱼吗?”
“没有,它们最大像手掌这么大。”
她高兴地说:“那也好啊!我没有钓过鱼,不过那该多有意思。”
我告诉她在城市的西北方有一条小河,比较远,要坐市郊车或是骑自行车去。她叹息了
一声,说要会骑自行车就好了——她不会骑车。
我说:“那就坐车。我也不会骑车。”
她看了我有好几秒钟,说:“真的不会?”见我点头,又像是有点替我不好意思。但只
是一会儿,她又谅解地笑了。
小男孩没有声音,原来是瞌睡了,头歪在妈妈的背上。她给孩子正了正身于,把他手中
的东西取下来。汽车正驶在平坦的路面上,非常平稳。她继续和我谈话,声音还是低低的。
我们都谈到了这座城市近来的一些恼人的事情,谈到了新出的些电影和几本书,还谈到
了一些其他琐事。我知道了她是一个生活得十分认真的人。她说:
“当我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有时也让人很伤心——我会一下
子联想到好多别的事。难道不让人失望吗?我们本来是好心好意地走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可
是……”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说下去。我知道她的意思。“好心好意”几个字使我心头一抖——
是啊,多少人在这样过生活……
还有必要历数那些不快的事情吗?我全都理解,全都明白。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好像
我们相识很久了似的。
她好长时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也没有做声。又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了望远处的
原野,说:
“有一次我的情绪简直坏透了。我想一个人到外面走一走才好。开始我想让爱人陪陪
我,后来还是自己来到了公园里。
那里没有什么人,我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后来——每一次往往都是这样——慢慢平静
下来,觉得好像也没有必要这么丧气……天很晚了,我尽快地走回家去,我想起爱人不会烧
菜……”
她说到这儿笑了笑。
我感到惊讶的是好像她在说我!是的,她平静地叙说的,好像就是我的情形。我也曾多
次用类似的方法去平整心中的皱褶……我看着她,没有做声。
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应该谈点更轻松的话题,这会儿想了想,说:“我这人喜欢一些小动
物。我们家总养点什么。现在有两只鸽子,其中一只是白的……”
我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告诉她这真
是巧极了,我们家也有两只鸽子,并且也有一只白的!但我没有说,我不想说。
我看着她,又看看熟睡的、夹出一溜儿眼睫毛的美丽的男孩。她大概有三十五六岁的样
子,可是没有什么皱纹。那张明朗的火热的脸庞会给一个家庭增添多少温馨。我想象着她穿
了这条漂亮的、有着塑料小拉链的裙子,在那儿操持家务的样子。我们都侧着身子坐着,彼
此离得很近,我差不多已经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
汽车飞速奔驰着。车窗的风大了一些,不断将绿色的窗帘扬起来。这是一段起伏的路
面,车子一会儿滑下一会儿跃起,像一条轻盈的游船。车上有不少乘客倦倦地闭上了眼睛。
司机的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在一旁的几个旋钮上活动着。一阵音乐轻轻地、像微风那
样飘过来。这音乐先是纤细、轻松,渐渐又变得火一样热烈。
音乐盖过了马达的鸣唱。
我看到她的脸庞稍稍向一旁转了转,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在跳荡。
音乐渐渐缓慢,正一丝一丝地走向深沉和舒缓。
她的睫毛垂了下来。
我把目光转向一边,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消逝了。我仿佛一个人沉着地走着,走到了一条
波涛滚动的河边。我知道这是芦青河。河边是开阔无垠的绿色平原,我在这漫无尽头的田野
上走下去、走下去。有一个小黑点在遥远的地方出现了,出现了,终于看出那是一个少年。
少年迎着我跑过来,满面悲怆,泪水涟涟,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我双手托起了这陌生
而又熟悉的少年。
音乐停了。
她抬起了头,一直注视着我。我的两手揣在胸前,好像在抱着什么……我小声说——这
声音多少有点恳求的意味:
“他睡了,睡得多好看!能让我抱他一会儿吗?”
她的两手按在膝盖上,转脸看了看儿子,然后俯身小心地抱起来,递给我。
小家伙用小手搓了一下眼,但没有醒。我把他抱在胸前。
——在家里,我常常这样抱自己的儿子。
接下去的一段路,我就这样抱着他,一直抱到我该下车的那一站。那时车子出乎预料地
停在原野上,我一怔,醒过神来,不得不把孩子交给母亲。
我背起了旅行包。她站起来。我们说了声“再见”,伸出了手。我握了握她的手。
车子又向前奔驰而去。
我目送着汽车,心头升起一丝甜甜的惆怅。车子终于看不见了,我默默地转回头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脑际突然闪过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是一个美妙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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