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吧,你可以注意下路上的那些游方僧人,这些人出身佛门以乐善为名,结个伴当无大碍。”
那文士忽然插话道:“难说!这些僧人只怕更不可靠。”
让窦染蓝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小子竟然接了一句驳斥的话:“老舅你这分明是一竹竿子打翻一船人啊。”
对方怒道:“这是什么混账比喻?”
窦染蓝哪里知道,此时那小子心中所想的是:“是了,在五代时候,这种俏皮话恐怕还真不大可能流传。”
这车驾中的两个人,自然便是承远和曹正了。
几日前,曹正原本想回县里安排一声,叫他们调查双霞寺与那八字谶语有无关联。但时间紧迫,也只能带了承远提前出行,一路上相约以甥舅相称。行至陈许交界处时,曹正似乎不愿引周边官府过多注意,故而又要离开官道躲开驿站,似乎这许州有些凶险,可现在到了许州夜晚最为危险的一段路,又只能折回到官道去了。
在窦染蓝看来,承远分明是个气质与众不同的人。
他言语平易近人,让自己没有什么隔阂感;
文士装扮的曹正年长的多,但他却没对他有什么过多的尊敬或唯诺之情;
他的神色之中缺少敬畏,说浮滑不像浮滑,说玩世不恭又不似玩世不恭,总之世间的一切万物,似乎皆理所当然而已;
他说话直截了当并不虚与委蛇,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对于一般文人来讲,见面时往往要先以礼相识然后行事,而他却先把自己拉上车之后才问姓名称呼。
且他问别人名字前,居然没有先将自己的称呼介绍清楚,这样搞得窦染蓝回问他也不是,不回问也不是。
“哦对了……在下成奎远字公斗。”承远终于想起这个关节。
窦染蓝这才松了口气……
对窦染蓝来说,这个人似乎对亲疏看得比自己稍稍淡一点。按理说那文士即便不是亲长,也至少是熟识之人,但此时他面对两人,态度神情却几乎没什么大的差别。
他当然不可能明白,承远并不是什么大大咧咧的疯子,而只是出现在唐宋士人眼中的现代年轻人人印象而已。
这些不合拍的感觉,其实对于拥有惊人洞察力的曹正来说,当初几乎未语即知,一眼则明。只不过曹正早已适应,胡栾者似乎天性随和不以为意。而对于刘晏僧、蒋习捷这种人而言,现代人的气质则只能用“刁”来形容。
实际上多日以来,承远一直在心中告诫自己:作为一位现代人一定会在古人面前表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如果不加注意则对自己不利,然而有些事情却是不经意的。承远一直在慢慢地适应、调整。
这时窦染蓝听到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他探出头,一乘马绝尘而来,正感惊慌时,其已绝迹而去。
“那是驿马,咱们已经上了官道了。”曹正冷冷的说。
“原来如此,”窦染蓝松口气道,“我还当又是刚刚杀戮行人,又吊之于树上的那些马匪。这里时而有驿马驰过,显然是安全的多了。”
曹正想到天亮前许州断不会开城门的,既然已没了危险,那么走快了也是无用,于是喊了一声:“裘二,放慢速度!让牲口喘口气!”
”
听到裘二的答应,曹正才白了窦染蓝一脸道:
“哦,你以为那些行杀戮之人真是什么马匪么?”
窦染蓝自然还想再追问,却见曹正对赶车的裘二吼了这句后闭上双眼,显然不想再说了。
承远却听曹正讲起过:中原虽然流民匪寇处处皆是,但许州附近尤为凶险。许州是高祖刘知远之堂弟刘信的地盘,算是皇亲宗室,这个人不但昏庸,而且荒唐残忍。
年初高祖逝世后,帝陵兴建于伏牛山余脉一处宝地,即禹城附近,禹城距许州只几十里,因此刘信负责筹备修建墓室以及封土前神道石刻翁仲神兽的石料,并将于年底迎陵入葬。
在承远看来,五代君主的陵墓虽然大多不会生前兴建,由此以示其俭,但毕竟所耗不菲。而停尸不葬的处境更会加大兴建的紧迫性,其实反而会给所在民间造成集中式的痛苦。据曹正所知的传言,刘信为了筹集必要的资财,竟暗自放纵部下伪装成盗匪,趁黑夜时劫掠过往落单的客商,更盗坟掘墓以敛财,窦染蓝方才遇到的遭劫之坟墓,兴许便是那些假马匪所为。
承远本想似曹正般闭目打个盹,然时隔不久便被官道上再次飞驰而来的驿卒吵得心烦意乱,加之对现代人的生物钟习惯来说,这种时辰实在是没有睡意,索性去逗曹正说话:
“老舅,估么这会连亥时初都没到,你居然就困了?”
“我可没有睡着,我还是对那屠牛案不大放心。”
“哦?何出此言呢?”
“前些天城里处决的那个匪首自称弥勒降世,当初擒拿他时,其身边便有两个僧人,可惜当场毙命死无对证。双霞寺……嗯会善寺,如果查到八字谶语的内幕,是否深挖实在为难的紧。”
承远想劝他几句,但想来什么“拿得起放得下”之类的俗话,只怕就像刚刚的“竹竿打船”,五代时的人物听来犹如丈二和尚一般,要是自己还要为此解释一番那可真是烦死人了,本来便无聊的包袱也更如蔫屁一般。
“其实吧,屠牛案的风波根本就不该发生,一切只怪一个人。”
“怎么说?”曹正猛地睁开双眼。
“原本人犯是死是活都可以往上面推,从李唐到后晋,处决权都要报到尚书省大理寺勾决的,因此要我说还是先帝的问题,把处决权下放给州府、节使,这先斩后奏的规制对胡公而言反成了烫手山芋了。”
曹正大惊道:“休要胡言!你这是妄议朝政对皇室朝廷大不敬!”
承远笑道:“不必紧张吧,反正无人听到。”说罢指了指身边,曹正转头看去,原来窦染蓝一路担惊受怕挨饿受冻,此时处境安定,故而极度疲倦下已打起鼾来。
曹正稍微放心,又叹道:“胡公也是,原本县里把人犯绞了即可,谁想到他还要过问。”
承远奇道:“难道这事不是屠牛案犯乞鞫上诉到州司,而是胡公亲自去提来的?”
曹正冷笑道:“所谓乞鞫上诉规制,唐初制定详细条款时就是要变相堵住案犯上诉之可能,你想想:提到州司前还要在县里复审多次,至少得拖个一年半载。依内乡县令的脾气,再来几次大刑人就死在狱里了。胡公挂着御史大夫的头衔,因而可亲自过问直接提到州司里。”
承远摇着头,心里暗暗赞叹:“胡栾者啊,真乃生民之父母……”
想到这里,承远又为胡栾者担心起来:
“刘帅那边还不知作何反应,胡公回头不知会不会被穿小鞋。”
“此事倒不必你担心了,胡公表面看来温良恭检让,实则可不是吃素的。还记得那个凌剐的人否?此人被逮时直接押送到节度使牙城的治所,受了多般酷刑而不招认,还是胡公不知施了个什么法儿,两个时辰便服帖了,且身上并未多出任何刑讯痕迹。将来你若是犯到他手里,只怕完全就是白给。”
承远想象了一下,不由打了个寒噤。没错,世人皆有两面,他本来是学历史的,更应明白一个看来再好的人若没有背后的手段,何能坐上高位?
承远想到刘晏僧,又想到刘晏僧进京要见的那些人,事情越是往上也就越加深不可测,即使刺史衙门里见到的那个石守信,若非自己读了史书,谁又能想到他今后的那些荒诞作为?
他忽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人活在世上之所以得以天天乐天,安心做事,就是因为身边的人只展现冰山一角,眼不见心不烦。然则自己作为“明了未来”之人,诸多人物背后那令人恐惧的各种面貌均从史书中窥见。
细细想来,实在是令人心神难安……
注1:
是的你没猜错,如果还记得作者的笔名叫“染蓝涅皂”的话,你会发现窦染蓝这个人物并不寻常。
同时,窦染蓝三个字也是作者本人姓名的谐音,这个角色实际上可以看做作者在书中的化身。
21 许城危局(之一)()
承远发现曹正的脸色也变得很是凝重。
他知道,每当曹正现出这种反应,都是要憋出什么重要的话。索性注视着他,等待其开口。
“小子,这回你进京,只怕要遇到很多大人物,至于这些人如何应付,有些我可以指点你一二。要知道有这么一种人:这种人虽然身居高位,但咋一看很易相处,能让你感到一见如故,相处时觉着甘之如饴,但你万万要记得人要在世上安身立命,须当自持,否则一不留神便身心皆被人抽去,早晚苦不堪言。”
承远郑重问道:“你说的都是哪些人?还望告知。”
曹正叹息一声,微微摇头。
“是不是我练字要过关的那个人了?”
“无法奉告啊,小子,我这是菩萨心肠才和你说了这些,你听也罢不听也罢,与我无干。”曹正犹豫一下,又加一句:“无法明言,只因我亦为局中人。你听了这些话如何解之,只看自己造化。”
“我究竟要见谁?”
曹正沉默。
车内的气氛瞬间沉闷下来,隔了良久,承远问道:“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
“京畿周边有东南之宋州,以通济渠为通淮南之血脉,又有许州处正南,乃是汴梁的南大门,朝廷若有陪都之议,是否有弱许而偏邓襄之……”
“住口!”
这两个字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若不可闻,但言辞口气之严厉犹若雷霆。承远被吓了一跳,正自彷徨无措间,曹正却凑到他耳旁小声道:
“即便你身旁这人看来熟睡,有些话依然不可滥讲,你想想,这个人到东京所为何事?”
承远摇摇头。曹正冷笑一声续道:“你乃西域来的,听不出官话里不同口音,自然不知这姓窦的人有荆楚口音,由言谈举止看来,九成出身于官宦之家,贡举之前急急忙忙的往京城赶来,八成是要来参考的。”
承远做恍然大悟之状,曹正却明白他尚未了然其中关窍,于是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仔细想想,此人身为楚人,如提前获知中原将朝廷布局的前哨南移,有何后果?我也不便说得那么明白,以你才智,至少可以想得通。”
承远皱着眉头琢磨一会儿,重重的出了一口气,曹正知道他想明白了,便缩回身子,不再多说。
看来陪都绝不是胡乱立的,郭威更不是傻瓜。承远回忆起后汉时中国的局势,明白其中的关窍乃是江陵。江陵是荆南国的首府,其主高氏身处之地乃汉、楚、蜀中心节点所在,也是三方均势的缓冲地带。
不久前耶律德光南侵扫荡最终决定撤回时,荆南先臣服于契丹,又和刘知远套近乎,但由于刘知远并未将许诺的郢州让给荆南,荆南国主高从诲怒而与刘汉叛逆杜重威勾结,北图中原。然而即使结了那么大的仇怨,后汉却未有灭高氏荆南之意,只因南部虚弱,不敢打破与马楚、孟蜀的三方均势。
承远明白,以自己的穿越为契机,也许郭威一方的势力希望转移朝廷的战略重心了,设陪都,充实南部,渐渐的试探。对内以战略为借口面对朝局中的政敌,加强对战略资源的掌控;对外又可以政争为幌子麻痹蜀、楚二国,两面获利皆大欢喜。
这种战略意图权衡,若然被马楚得悉,当然是对朝廷、对郭威大为不利的。
至于五代宋初南北战略方向的选择何为正确,老实说直到一千年后承远出世后,仍无确切定论…………
承远绞尽脑汁的分析其中的利弊,曹正见其歪着头愣了半天,知道他快要想破头了。于是哼了一声道:“明白此事的分量即可,多想也是无用。你我身在世间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而已。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才是正经,我睡一会儿,你给我接着乖乖习字!”
承远抱怨起来:“车中如此颠簸,烛火昏暗,我已如此写了这么多天,实在吃不消了。”
“你的书道尚欠沉稳,所以越是颠簸越要写,等体会到颠簸昏暗中所需的笔力,自然有成。”
承远心中暗骂:“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头等老子眼睛写废了,你要能在汴梁城给我找家大明眼镜铺子,老子就这样接着写!”
腹诽了半天,曹正却已说睡即睡,承远苦笑起来:“说到所谓“拿得起放得下”,其实这姓曹的比我强的多了……”
刚才与窦染蓝相见之处,距许州城已不太远,丑时车驾已至城门之外,这里可算是安全的多了。承远知道曹正的令牌只能入驻驿站,却无法解决许州城门口的出入宵禁问题,曹正总不愿住许州附近的驿站,想必不愿引人注目,有什么特别的顾虑。
承远心中只怪曹正多事,如果从陈州到许州一路走官道那就不会误了时辰,宵禁前就能抵达许州。方才一路走来,他还可看着路边一棵棵过眼的树木发发呆,此时在城门口干等天亮,承远也只好勉强自己入睡了。
窦染蓝这一觉睡得甚为甜美,即使车厢内不得卧榻。当他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许州城南门也近在眼前。许州城今天不大寻常,往日里基本都是出入畅通无人阻挡,今天却有人排查,也许正通缉什么要犯。
窦染蓝对于这座古城期待万分,当年曹操将汉帝劫持与此,是为东汉末之国都。汉唐时中原气候湿润温暖,最宜种稻,在窦染蓝的印象里,许地想必是一片繁荣之象。然而打从进了城门,他却觉得城中分明有些凋敝。
窦染蓝不由叹道:“想不到城里的人竟然如此稀疏。”
曹正却笑道:“不少了,连同其所辖的陈州,许州民户比之他地,已属可观。”
“哦?有多少?”承远知道刘晏僧就是从许州调到邓州,而后又通过老关系而将曹正收为心腹。然而一个小小县尉,难道还能猜出如此大州的户籍人数不成?
曹正答道:“以此等时节,这个时辰出入城门口的人流,大致可估。这许州约莫十八九万人吧。”
听他说看看城门口就知道整个州的人数,就连窦染蓝也觉得信口胡吹而已。然而承远却已经张大口合不拢嘴。
他当初毕竟是绞尽脑汁要完成一篇精彩五代论文的,故而读过相当多的史料,知道这时期的许昌盛时在册七八万户,人口五十来万,兵荒马乱时在册户籍十去其八,算上大量的黑户,应该在十七八万左右。
他越发佩服这个人,心想:“窥一隅而知全局,这个家伙确为能吏,此公比起当初任职洛阳北部尉时的青年曹操,兴许真的有个一拼。嗯……可惜现在没有检验dna的器材,不然还真想试试这曹正是不是大白脸曹操的后世孽种。”
曹正不知他胡思乱想些什么,只道:“咱们须得找个店铺,让裘二再多歇息些时辰。”
承远点点头,大胡子裘二虎子赶了一夜的车马,确实要喘口气歇一觉了。
随便找了个两层的大车店,众人纷纷要歇脚。承远依然要练他的颜楷,曹正却在楼底下转来转去,承远正要趁他不在偷个懒稍憩片刻,忽然曹正一把推开房门,一脸张皇:
“不能再等了!现在就走。”
承远奇道:“又怎么了?”
“状况有些不对,周遭有个人围着咱们的车马转!”
曹正凝神思索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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