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又如何?”
高守冷冷反驳一句,眼中寒芒乍现,旋即隐去,嘴角弧起哂笑一声,走过去拿起毛笔,沾了沾墨汁,“一定要作个诗,才能让我安静睡一觉是吧?”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高守已回过头去,直接在墙壁上挥毫。
“不可”佟掌柜想阻止高守在墙壁上乱涂,但见高守刚书写出的一段文字后,他顿时大张着嘴巴,再也叫不出来,冲入口中的话语,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祝本先念出这两句后,手中水墨画作一抖,差点把持不住,戏谑笑容立时僵硬在脸上。
申玉才的笑声,戛然而止,惊疑不定的看看墙壁上文字,又看看高守。
围观的人群中,谈笑声迅速变小,很快静默下来。
那些不爱凑热闹或洁身自好的人,没有跟着申玉才过去,如齐盛、刘道江等成名文士,他们此时也被大厅角落的异状吸引,停下谈论,纷纷站起来,投去好奇目光。
当他们看到墙上书写的词句后,顿时眼中精光大盛。
短短两句,便意境非凡,构造绝妙,内容既有醉与梦之虚,又有细致描述‘挑灯看剑’和‘吹角连营’的生动之实。
深夜看剑,号角吹响,一静一动,又互相对照。
动静虚实,完美的结合在这两句词中,浑然天成,意味无穷。
虚虚实实间,他们恍惚看见。
“一个将士,在夜深人静,酒醉之中,仍念念不忘的挑亮油灯,拔出战剑,细细端详,将士看着宝剑,仿佛梦中回到吹响战斗号角的连绵军营,戎敌逼近,厮杀在即。”
杀敌报国的热切雄心,天地可鉴。
也使得在场恨不得前往疆场,杀敌报国的人,很容易把自己代入梦中,化身成那位将士,身临其境。
而这两句还抛出悬念,为何喝醉了,还急着挑亮油灯,细看宝剑?
为何是梦回到吹角连营,而不是别的地方?
这悬念,深深吸引住人们,期盼后面的答案。
高守沾了下墨汁,继续在墙上笔走龙蛇,奋笔疾书。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祝本先用越来越颤抖的声线,勉强念完上阙,再也出不了声,最后一字念完,他突然站立不稳,噔噔噔,连退三步,身体晃动不止,手中画作掉落地上,犹不自知。
然而根本没有人关注祝本先,所有人不是瞪着高守和他的文字,就是面面相觑,骇然对望。
眼角不停抽搐的申玉才,与一脸懵傻状的皮五,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无法置信的表情,似乎在喊,这不是真的,不可能!
齐盛、刘道江等人不约而同的,往高守方向缓步靠近,那墙上文字,如同一道强劲龙卷风,所有诗词行家或爱国志士,都情不自禁的被吸卷过去,进入词句营造出的仿若真实的征战梦境。
“听到战斗号角,将士一跃而起,迅速披上战甲,手执宝剑,出了营帐,得知大批戎敌正包围而来,他镇定的把烤熟牛肉,分给麾下兵士,吃饱肚子,命令奏响鼓舞士气的战曲,唱起雄壮战歌。秋风萧瑟,旌旗猎猎的边塞沙场上,兵强马壮的军队,战阵齐整,士气振奋,静候将军点兵出战。”
凛凛肃杀之气,喷薄而出!
其中点出的‘秋’字,不但增强萧杀苍凉之感,也应景现下的秋季,同时融入诗会次题咏秋立意,可谓一字三关。
齐盛、刘道江等人呼吸急促起来,极想高声惊叹,却又怕破坏了梦境。
二三楼厢房内的人,感觉到本是热闹嘈杂的一楼,忽然间声息全无,然后他们转头发现一楼所有人,包括店伙计和下人,都默不作声,朝着高子御方向望去,而那高子御好像在墙壁上写着什么。
眼力好的人,嘴中默念,目光登时大亮。
眼力不好或视线被遮挡的人,见此极其罕见的情形,等不及耳目上来递送消息,也顾不得身份显露,纷纷走出厢房,倚靠在厢房外走廊栏杆上,探出头去张望。
尊文轩的几位宿老,便是如此,秦老、乔怀远等年老眼花,依然看不清,只能听卢老卢升向缓缓念出口。
折可适与折家长者等也来到折彦野身边,不用他们开口,折彦野异常兴奋的简略说了情形,然后为长辈们读出墙壁上的词句,高守写一字,他念一字。
种家包下的厢房,位置较好,种师道与种师中从小习武,目力不俗,因此他们站在窗户,即能看清一楼境况与墙上文字。
本来透过窗户缝隙,也能大致看到,但缝隙显然已满足不了种师中与种师道的惊奇,他们大开窗户,一看之下,霎时呆若木鸡。
他们目光定定,出神的紧盯墙上词句,忘乎所以,痴然等待高守书写出下一个字,仿佛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文士打扮的白衣少女,嘴角渐渐扩大,扬起笑颜,美目迷离,凝视着高守,她轻咬下嘴唇,心头怦怦直跳,仍为高守捏着一把汗,生怕他半途而废,写不下去。
她转念心忖,他已证明自己了,写出上阙便惊呆所有人,才气直冲云天,塞上秋当然是他写的,我为什么不坚定的相信他?当时他写塞上秋的时候,我也在场啊。只有阿爷好像一直相信他。
白衣少女微微转头,才发现本是闭目养神中的阿爷,已无声无息的来到她身边,神情肃穆的注目在高守身上,若有所思。
白衣少女暗暗吐了下小舌头,吸了吸鼻子,收拾心情,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刚才的失态不知道有没有被阿爷看到,想做绝世刺客,自己就不该被情绪左右。咦,刚才那个跑去拉扯高守的小丫鬟又流泪了,这么爱哭鼻子。
小夕是在哭,不过这次是喜极而泣,虽然她不太懂诗词,但看到别人震惊呆滞的表情,而且再也没有人取笑逼迫高义士,她就觉得高义士写得一定很好很好。
要不是现在太过宁静,场合也不允许,她很想跳起来欢呼助威。
凭什么别人写诗词,有人喝彩,我家高义士写诗词,就没人叫好?
此时此刻,歌台方向遮着帘布的隐秘窗户上,有两双流闪着惊异芒光的美眸,也在密切注视高守这边。
离高守不远的佟掌柜,表情变幻莫测,眼神复杂至极。
佟掌柜见祝本先手脚发颤,噤若寒蝉,看样子已无法出声,而高子御执笔沾了墨水,又开始书写。
他咽下一口唾沫,高子御写一句,他接下去念一句。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满堂俱寂!
随着佟掌柜最后一字念罢,周围一下子连呼吸声都消失,只感觉屋外秋风的呼呼声,骤然大了起来。
许多人犹陷梦境,难以自拔。
“战鼓擂动,蹄声如雷,将军领兵迅猛杀出,一骑当先,发出震天战吼,跨着的卢般飞快奔驰的战马,奋勇冲向敌阵,一声令下,弓弦发出雷霆霹雳般的惊人振响,万箭齐发,敌军纷纷落马!将军弓术了得,百发百中,剑气如虹,杀敌无算,他骁勇善战,无人能挡,率军所向披靡,侵略如火!”
“经过浴血奋战,拼死冲杀,敌军迅速瓦解,溃败奔逃,将军乘胜追击,彻底打败戎敌,收复失地,了却君王最忧心的边患大事,也为自己赢得生前和死后的不朽威名。”
“忽然,在剑身的映照中,看到自己头上生满的白发,猛地从梦思中惊醒,一下子从酣畅淋漓的激昂情绪里,跌回到孤寂落寞的寒夜现实当中,醉意顿消,才知以上都是自己醉中看剑后,想象出来的梦境虚影,他不禁怅然若失,悲叹自己身体日渐衰老,却仍壮志难酬,空余梦”
第058章 震撼全场(为温暖源头加更)()
最后“可怜白发生”这一句的点睛之笔,不仅呼应首句,解释了首句抛出的悬念,也使得整首词情感发生剧烈转折,由雄壮一下变成悲壮,表达出真正想表达的立意,还一语多关,留下无尽回味与寻思。
一来,恰好点出追忆李广的主题,李广戎马一生,忠心报国,直到白发横生,却依旧未得到帝王认可,不能封侯,最后落下个在羞愧中自刎的悲壮下场。
全词未提李广一字,但最后五个字一出来,让人感觉到原来整首词,字字写的正是老将李广,栩栩如生的刻画出李广在深夜借酒消愁,半醉半醒间,信念不改,壮怀激烈,挑灯看剑,回忆起壮年时征战沙场,豪壮辉煌的场面。猎猎千旗迎风,隆隆万马齐喑,气势磅礴,如阵阵惊涛拍岸,一声号令,率铁骑奋勇冲杀,箭术如神,无所畏惧,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最后,白发惊梦,跌落回冷夜现实,产生剧烈反差,霎时勾起怅惋、郁闷、痛苦、悲愤等难以对人言说的英雄迟暮之情。
仿佛看到苍老孤独,却信念坚定的白首飞将军,倔强的仗剑上马,准备踏上有去无回的征途,他伫立在清冷明月之下,萧索秋风之中,回首来望。
二来,也让人似乎能体会,高守此刻与李广相似的心境,虽然身在抱月楼中秋诗会,却心挂疆场边患,无意吟诗作词,寻欢作乐,但在场众人以及种机宜不理解他,漠视他,讽刺责骂他,他只能饮酒消愁,而醉梦中,他仍矢志不忘杀敌报国,为帝王解忧,在梦中驰骋疆场,勇往直前。
可是,祝本先、申玉才等人,却惊醒了他的梦境,并再次群起嘲笑他,排挤他,打压他,强逼他。
他便借申玉才嘲笑他“醉生梦死”中的“醉梦”两字,愤然赋词一首。
这最后五个字,点出他只是一介平凡人物,有心无力,孤独无助,还无端遭受冷落鄙夷,打压唾弃,自知人微言轻,壮志难酬,只能无奈的悲叹自嘲,而这不仅是一种自嘲,也是对申玉才、祝本先、佟掌柜等人的一种反讽,一种警醒。隐约告诉人们,这里的歌舞升平,满堂风雅,文采声名,皆是毫无用处的虚梦,只有务实的为国献身,一心破敌,才是实际。
三来。
一样胸怀远大抱负的人,也能在高守字里行间营造出的梦境里,感同身受,令他们觉得,那不仅是李广的梦,高守的梦,也是他们的梦,大宋的梦。
曾经的大汉与大唐,何等辉煌,与其一脉相承的大宋,却差之甚多,不说辽国占去的燕云十六州,百年难以夺回,就连本是大宋附属国的西夏,也大败宋人于永乐城,占去大片西北疆域,横山膏腴之地尽属西人,大宋失去了西北极重要的粮草产地,也失去仅剩的良马牧场,更失去最具战略意义的地势屏障。
大宋忠勇之士,何尝不梦想杀敌报国,收复失地,开疆扩土,立下不朽功勋?
三种以上不同的梦境,无比相融的合在这首词中,梦中有梦,情感层层堆叠。
最后俱由“可怜白发生”五字,一语道破千秋悲梦。
空有梦想和壮志,却又何尝不是步履艰辛,多有困阻,壮志难酬?而岁月无情,韶华转瞬即逝。
壮烈昂扬的梦想与残酷悲凉的现实,形成强烈对照。大起大落,跌宕有致的表述,带动人们在情绪波澜起伏中,产生极大的震撼与共鸣。
交织积蓄的百感,陡然如火山般,迸发宣泄而出。
种师道愣神看着墙上的最后五个字,下巴微微颤动,抬手抚了抚鬓上的霜白头发,眼眶中打滚的热泪,终于滑落在他刚毅的脸上。他身旁的种师中,也早已潸然泪下,无法抑制激动的情绪。
折彦野咧着大嘴,笑得很灿烂,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或许笑声是被他的满脸泪水,给浇没的。他身后的折可适与折家长者,正悄然拭去眼泪。
齐盛、刘道江等人也在用衣袖抹去泪渍。
而尊文轩前的卢老卢升向,任由老泪纵横,似乎汲取到了一股力量,瘦弱身板挺得更直,双目神采奕奕。
粉嫩脸上如梨花带雨的小夕,现在反是不哭了,止住泪水,瞪着红红的眼睛,瞄一瞄小月,又瞅了瞅周围的人,惊讶于别人脸上的奇特表情和怪异表现。
词都写完了,他们怎么还呆呆站着没反应?呀,居然还有男子在流泪,难道这都是因为高义士写的词?可惜自己对诗词一知半解,不是很懂,应该是好的吧?不知那位种机宜,会如何评价?
想到这里,小夕仰起小脸,目光投向三楼,只是从她这个角度,看不到种师道的身影。
几息后。
种家两兄弟仿佛从一个悠远沉重的长梦中醒来,呼出一口气,稍稍缓过神,两人对望了一眼,看到对方脸上难得一见的泪水和怪异表情,怔了怔,旋即,又一同哑然失笑,顷刻融化了脸上坚冰,似乎也消融了心内某种枷锁。
“当浮一大白!”
种师中豪气干云,倒满两大杯酒,递给种师道一杯。
“好!”种师道欣然接过,与种师中碰了下杯,顿了顿,“且慢。”
种师道目光转回一楼高守身上,又道,“这首词成,诗会余词皆黯,也令我对一些事,如醍醐灌顶,豁然明了,收获甚多,这杯酒,我们遥敬他。”
种师中点点头,也对着高守方向,举杯遥遥一敬,然后与种师道一起一饮而尽。
喝下酒,种师中微微犹豫后,忍不住问:“大兄,为何不当面敬他?”
种师道老脸一红,却也不遮掩,苦笑道:“眼下没这个脸去见他,刚才无妨,往后有的是机会,何况,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困乏,应该谁也不想见。”
种师道虽面有愧色,但更多的是喜色,说是惊喜万分,也不为过。当日破戎寨举手之劳,竟真的挖掘出一名天纵奇才,这首词,单单构造的绝妙与工整,意境的超凡与真切,在场才子望尘莫及,而词中透出的心胸和境界,以及镇定防守,伺机坚决反击的战略意图,更是无人可比。
这也说明自己当时的直觉,没有错!
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正确的事情!
难以置信,他还只是个少年郎,而且这也间接证明,他不是谎报军情。若非亲身经历真实的冲锋陷阵,拼死厮杀,是无法写出词作中那样的豪壮肃杀感觉,更无法如此明确表达对战西贼的攻防韬略。
可如果破敌属实,同出战的陷阵士也像他说的那样,大都是申都监想要抛去送死的弃卒,那又如何做到烧破西贼粮营?
种师道有些后悔傍晚接见高守时,没问个清楚。那时只顾怀疑高守所言,觉得匪夷所思,并无可能,没有来得及去细想,毕竟,初次见他,还只是一名看起来毫无战力的杂役小卒,这巨大反差,比他词作中表述,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种师道一样,易装的白衣少女清楚高守的杂役小卒身份,因此也感触极深。
高守随手划在地上的塞下秋,已让她惊艳而震撼,如今这首被逼出来的词,比起塞下秋,不论是手法、意境,还是气势,又精进不知几许,俨然是一股大家风范,更难得的是,随意挥就间,竟还能同时符合诗会主题与次题的要求,这等才智,她已不知该如何形容。
这些天,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059章 一举击溃()
高守在墙壁上写完词,眯着眼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写错后,丢掉毛笔,就觉得加诸在身上的压力骤消,浑身轻松。
他打了个哈欠,回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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