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忞山先生拿到一篇词作后,没有马上放下,而是颔首道了一声:“好一个‘笔扫云烟,腹储兵甲,志气天边万丈虹’。”
章经略瞄了一眼落款。
申玦,申玉才。
章经略心头又是一声哀叹,同时也觉得奇怪,申玉才真能作出令忞山先生都称赞的佳作?
申仲勇听到忞山先生的言语,喜不自胜,他当然知道,忞山先生念出的这一句,正是申玉才沁园春中的词句。
他马上想起不能表现太兴奋,要装作一无所知才是,赶紧端起茶杯,接着低头喝茶,掩饰脸上表情。
大哥和玉才配合得甚好,早就想煞一煞种师道的威风,种师道是章经略提拔重用,种师道若是出了状况,声望下降,甚至被朝廷降罪贬官,也能同时影响到章经略,而申家却因这次玉才夺得诗魁,声势大盛,此消彼长,再运筹一番,西北局势,又会重新掌握在申家手中。
想到这里,申仲勇心情大好,感觉无比畅快,开始寻思,尘埃若定后,该如何庆祝。
大哥费尽心思,不惜散去万贯钱财,厚待于玉才,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今晚开启珍藏多年的美酒,必将与大哥一醉方休。
玉才也该奖赏,他喜欢上的那王家小姐,迟迟不可得,明日我便带上一队人马,亲自前去王家,王家若敢不从,哼!
明日还要大摆筵席庆祝,顺便慰劳赖豹、田富等亲信部曲,田富刚从禁军牢狱中放出,受了些苦,给他升个阶位吧。
第055章 形势一边倒()
虽说兄弟同心,但身在抱月楼的申伯德,显得比申仲勇谨慎许多。
申伯德宴请的富商豪绅,已在恭贺申家出了大才,申玉才的沁园春人气爆棚,夺取诗魁的呼声,即使是在三楼,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申伯德谦虚回应,一团和气的脸上,刻意流露出几分惊喜之色,然后借着去窗户观看一楼的当儿,他又叫来亲随耳语几句,亲随领命离去,而申伯德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种师道所在的厢房,见那边仍然门窗关闭,眼中不禁闪过一抹得色。
时光一刻一刻的不停流逝。
抱月楼中秋诗会,接近尾声。
歌台舞榭上的表演,接连不断。
才俊们大多施展完自己的才学,做出诗词,呈给尊文轩,然后或是互相品评诗词,谈诗论道;或是引经据典,阐述对圣人之学,中庸之道的心得体会;或是对当今局势提出看法见解,论述谋略,挥斥方遒。
总体来说,上百人的一楼大厅,各守秩序,喧而不乱,人人圆润通达,彬彬有礼,一派风雅。
绝大多数人,没能知道诗魁已定,不过也清楚,大抵是在齐盛、刘道江以及申玉才三人当中角逐。许多人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在心内焦急的等待最后的答案,毕竟诗魁意义极其重大,名色双收,而有了名,财就会不请自来。
当然也有不少人,完全放下心来,享受诗会带来的激情与享乐,期盼能够见一面韩梦梵,听一次传闻中的梦梵仙曲。
不知何时,谈论的风向,渐渐发生变化。
高守高子御之名,常常出现在话语中。
似乎许多人才回过神来,想起还有个“歇息片刻”的所谓“大才子”高子御,躲在角落,默不作声。
若没有人提醒,差点就被遗忘。
时至此刻,哪里还有人不明白,所谓大才子高子御,是个什么货色。
谁还能相信他?
塞上秋是谁作的,人们不清楚,但他们很清楚,从今往后,高守高子御这个名字,将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个笑料可以用好几年,只要渭州抱月楼在,这个笑料就能延续。
已有些聚在一起的帮闲,对着高守所在的隔间起哄。
“已过了多少个‘片刻’了?还等什么?出来赐教一番吧。”
“人家是大才子,随意捻来即是名作,才不屑赐教与你这小秀才。”
“听说高大才子还在睡梦中,莫非是在梦中作诗?”
“我们是赋诗一首,人家是梦诗一首,哈哈”
取笑哄闹声,越来越大。
由于屏风中,有种机宜的儿子种溪在,人们放声言语还不敢太过放肆。私下的窃语议论,更是不堪。
时间过了许久,高守没有任何动静,而且据说还在睡觉,一个字没写,更别提佳作了。
有人说,在这三年才一次的重要诗会,吃饱就睡,不是愚笨蠢材,酒囊饭袋还是什么?最多也就会些口舌之能。
也有人说,高守是在逃避,现在装睡,等下就会装病,借口说腹痛之类。
这句话得到很多人认同,都觉得很有可能。
然后有一个叫做玄梧子的道人,就说了,他用伏羲阴阳五行相法,观高守面相,便知他是个诡诈小人,最善诓骗,刚才申玉才、店伙计等没有看错他。
不久后,谈论风向,又变。
在一些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不明不白中,谈论的话题,开始牵扯上种师道。
开始只是小范围,暗中低声讨论,窃窃私语,但很快传开。
约莫在说,勾管机宜文字,是经略府极为重要的官职,每天接触经略府机要文书,帮章经略相公出谋划策,必要时,还需指挥军队,领兵出战。而种机宜轻易受了高守蒙骗,表现如此糊涂,识人不明,缺乏洞察,如何能担当大任?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如果在胜败关键时刻,种师道也决策不明,判断糊涂,可能重导永乐城之败,西北危也
各种对种师道的质疑与种种负面猜测,被提了出来,无限放大。
越说越严重,越说罪过越大。
弄得不少人心内惶惶,毕竟在场大多人都生活在西北,战争局势,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切身利益,生存根本,怎能不担心?
而申玉才一言不发,声色不动,从不应和参与谈论种师道,因为自有帮闲,起哄推动,他只要在一旁等着看种师道如何惨淡收场。
赔上他儿子种溪,算是意外收获,种师道把种溪带在身边,应该是看重并磨练他,但经此事后,种溪与其父一样,声誉大损,以后他的前程,定是堪忧。
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只需顺水推舟,就能打压到种师道与种溪,对种家还以颜色,而自己不久后,即可夺取诗魁了,平步青云,也指日可待。
众星捧月般被簇拥在中间的申玉才,借着整理衣冠,掩饰着难以自持的欢快得意之色。
又想到,大伯交代的第二步妙计,效果已达成,自己置身事外,不提种家人半句,撇清了干系,现在,只要紧抓高守不放,极力践踏与胁迫他,给予最后的致命一击,坐实高守罪名,便大计可成!
申玉才眼中寒光一闪,眼神飘向角落的临时隔间。
亥时将至,月满西楼。
抱月楼依旧灯火焯焯,笙歌不止,舞姬不歇。
但有的人清楚,在这喜庆欢闹,和睦同乐的表象之下,早已暗流涌动,掀开西北云局势云谲波诡的冰山一角。
一楼那些对种师道或种溪的负面议论,传到了三楼种家人耳中。
“兄长,眼下你不好出面,还是让我下去,帮水长处置。”
一个与种师道面相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对种师道提出建议,他是种师道之弟,种师中。
种师道目光透过窗户缝隙,锁定在一楼角落隔间的种溪身上,摆了摆手。
“不必,水长太过狂妄任性,此次就让他独自处置,吃点苦头,磨一磨性子,否则难以成才,何况你一旦出面,也正说明我种师道心虚,反是落下口实,我种师道敢作敢当,坦坦荡荡,何时怕了宵小鼠辈?”
话虽如此,种师道眼中的愁闷之色,丝毫未解。
因为他已推测到事态的严重性,大大超过他的预料,从一楼议论风向的诡异转变,他看到这背后有一股巨大的恶意力量,在极力推动。
他心有远志,自小期望杀敌报国,斩获功勋,继承种家祖辈荣耀,为此他几十年如一日研习文韬武略,坚持不懈,努力到不惑之年,才有幸得到章经略赏识和提拔,担任要职,机会来之不易。
如今正跟随章经略共图破敌大计,紧锣密鼓的运筹当中,要是受到这次事件影响,坐不稳机宜文字这个职位,甚至被贬谪,当然会极为不甘心,不过个人失败还不算什么,最怕是波及了章经略,影响他为破西贼,呕心沥血经营数年的大局,那就太过愧对章经略相公了。
“都是姓高那小泼贼害的,师中必替大兄,手刃此獠!”种师中沉声道。
种师道瞥向一楼仍是睡梦状的高守,目光一冷,杀机顿现,但随即隐去,眯了眯眼睛,如虎微眠,叹声道:“也不能全怪此子。”
种师道目光转向在门口看似心急如焚的小丫鬟,刚才这小丫鬟敢于在这等场合,冲上去想要拉走高守,勇气可嘉,而她可能也是被高守诓骗,看样子仍蒙在鼓里。
种师道略微注意到的小丫鬟,正是小夕。
第056章 计中计()
小夕见小月回来,杏目中满怀期待,可看到小月沮丧的脸色,她想问出的言语,却卡在了口中,没等她想好要不要问出口,小月已对她摇了摇头。
显然平日一贯长袖善舞,能拿主意的大小姐,也没了办法,失落、焦急、伤心等情绪,交织在一起,小夕差点又哭了出来,种机宜怪罪高义士,申玉才等人逼迫高义士,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小月姐,也没带来好消息,此刻,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不仅小夕,二楼默默关注高守的白衣少女,也在郁郁不乐,本来高守受人攻击,当众出丑,她应当高兴才对,可现在她高兴不起来,心头苦涩烦闷。
在破戎寨的时候,她虽心有疑惑,但不知为何,那个时刻她选择相信高守,因为他书写塞上秋的时候,与他当时的境况,极其相符和应景,甚至现在念来,都能想象到那时夕照下,一个孤寂少年踽踽独行的凄凉画面。
见到高守被申玉才等众人逼迫、嘲笑、损贬,虽知渺茫,她很希望能出现奇迹,希望高守能证明自己,因为她感觉高守与别的人不太一样。
但看到高守拒绝证明自己,又趴在桌上睡下,在她看来,他这是在退缩与逃避,她便知道没有希望了。本也不该存留希望。
此时,白衣少女看到一楼有一群人,似乎相约一起,正朝着高守所在的角落隔间涌去,她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过头去,索性不再去看,不忍看到那个令人难受的结果——不对,想要成为绝世刺客,心应该是冰冷的,我岂会为这浮浪骗子难受?
“咳,不才祝本先,子御兄所求画作,现已完成,特来呈送,望不吝赐教。”
祝本先的声音响起,他说得很客气,有许多人忍不住窃笑出声。
与刚才一样,不等种溪回应,祝本先已从屏风外转出,不过没有马上进来,而是手拿画作,看了看里面的情形,对种溪做了个揖,种机宜之子,他还是要尊重的,尽管现在对种溪和种师道风评不善,但不管怎样,他不敢当面得罪种家人。
除了是申玉才等人在撺掇、怂恿外,也是祝本先自己也很想在高守身上出口气,并在诗会成名,成为渭州乃至西北人尽皆知的名人,本来他擅长的作画,在诗会无用武之地,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以后人们笑谈起今日揭露高守真面目的逸事,自会提起自己的作为。
身后站着的几十人,申三公子与佟大掌柜分别站在后侧左右,这让祝本先感觉自己充满力量,热血沸腾,莫名的兴奋。
申玉才见到高守仍在熟睡,嗤笑一声道:“还在睡呢,果真奇才。”
话音一落,引来一片笑声附和。
不知是外面想看热闹的人往里面挤,还是有人故意往前推,祝本先、申玉才、佟掌柜等几人,看似身不由己的被涌动人群,推进了临时隔间,屏风也被移到一边,临时隔间内的情形,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无所遮挡。
种溪想阻止都来不及,而情况如此恶劣,高守却还在呼呼大睡,毫无所觉,种溪生平最厌恶这等遇事躲避,缺乏担当的人,他桌下抬脚,隐蔽的踢了高守一下。
高守这才从沉睡中醒来,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的瞄向周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
相比之前在山野被歩跋子追杀,猛兽环伺,亡命奔逃,风餐露宿,抱月楼让他感到很安全,很暖和,也很放松,吃饱喝足后极其困顿,既然不能马上走,那么撑不住就在这趴着睡一觉,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时,他感觉到身边的种溪,在桌底下向他手中塞了一张笺纸,他扫了一眼,笺纸上字迹未干,貌似是一首诗词。
不过他没发现种溪朝他使的眼色。
可是不等高守反应过来,申玉才可能发现种溪的动作,快步抵近,来到高守身边,指着一旁放置笔墨纸砚的书桌道:“子御兄,请吧!”
人群中又是一阵笑语,他们大多幸灾乐祸,脸上满是揶揄。
看热闹当然不嫌事大,只有佟掌柜想法不一样,他是抱月楼掌柜,最好是都不得罪,揭露欺世盗名的高守,他是支持的,但不希望事情闹太大,更不希望牵扯到种机宜与种溪。
这里流传对种机宜的风言风语,他自然清楚是什么力量在幕后主使,而这股力量,不是他能对抗,也无法阻止。
他这次出现,是看出申玉才不会善罢甘休,他跟过来看看能否维持一下,需要的时候打个圆场,至少得为种溪圆场,免得种家太难堪,至于该死的高守,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有他,也不会在抱月楼发生这些事。
高守难得美美深睡,感觉只小睡一会儿,就被吵醒,远没睡够,昏昏沉沉中身体更是困乏无力,没有转头看申玉才的动作,只听到申玉才说“请吧”,他打了个哈欠,眨了眨眼睛,迷迷糊糊的应道:“可以走了是吗?”
闻声,人们再也忍耐不住,顿时爆发哄堂大笑。
紧接着,各种骂声与嘲讽声,纷至沓来。
“还在装模作样!”
“呵呵,不是该说腹痛吗?”
“无礼、无德、无耻的卑贱之徒,江湖骗子,今晚你休想逃脱!”
“种机宜都被你这厮蒙蔽,也算你厉害,但你折辱了今夜盛会,就算种机宜放过你,我们也不会放过你!”
“所言极是,他诓骗上官,欺世盗名,罪不可赦,不判重罪,难以服众!”
听到又是一阵阵出口成章的辱骂朝自己喷来,高守稍稍清醒,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睡个觉,至于吗?怎么就欺世盗名,罪不可赦了?
种溪看着高守依旧装作懵然不知,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双拳紧握,暗暗咬牙,气得发抖,如果允许的话,他早就几记重拳,狠狠轰向高守那张可恶至极的脸庞。
见种溪这副样子,申玉才更是大乐,他注意到混在人群中的皮五等几个家奴帮闲,已挤入前排,只等他一声令出,便可拿下高守,现在也没必要掩饰了。
第057章 醉生梦死()
申玉才把玩着桌上被高守喝空的酒壶,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声音都有些变调:“想溜?哈哈哈,死到临头,你还在醉生梦死。”
高守清醒一点后,略一细想,又注意了申玉才等人的表情和言语,瞬时有了几分明悟。
“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又如何?”
高守冷冷反驳一句,眼中寒芒乍现,旋即隐去,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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