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才喝下一杯酒,收起笑容,装出仰头思索状,只待最佳时机。
抱月楼另一端。
一楼角落的临时隔间中。
种师道保持着上身笔直的坐姿,如同一杆标枪,给人一种锋锐、坚硬的感觉。
他虽心有些许不悦,不直视高守,也言语甚少,却是一直在默默留意高守举动。
他想的是,即便破敌军情乃是虚报,但高守在破戎寨作出精妙诗词,却是他亲眼所见,而且回来后也探寻一番,问过从外地各处前来渭州的人,都没听过这首短词。
这就从侧面说明,这首短词确实是高守所作,也证明他的独特个性,是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从他鬼斧神工般的短词上,窥见他是如此的才华横溢,流落成小卒,甚是可惜,自己这才以诚相待,相助一回。
然而,种师道又开始失望,值得礼遇的最后一个理由,也濒临崩破。
因为高守从酒菜上来后,就没停下过嘴巴,就算乔怀远宣布诗会主题时,他也是置若罔闻,倒是对着刚端上的一锅炖鸡,眼睛发直,食指大动,扯下一个大鸡腿,张口就咬。
这就不对了,但凡大宋文人,哪有不爱诗词?
谁会对如此重大的诗会主题不感兴趣?
哪个年轻人会对花魁美人的邀请,毫无反应?
哪个才子不梦想夺得诗魁,成就青云之志,获得美人青睐?
难道近在眼前的前途、荣耀、美女加起来,还不及他面前那盘炖鸡?
当然,还有个可能,那就是高守觉得,他跟这些全无关系,因此也就会不心动。
是了,他此前笃定要回江南杭州,莫非也是怕谎言败露,赶紧找个借口离开?
种师道信心大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了这件错事,也看错了人,或许长水说得对,他的词,并非他所作。
若真如此,此诡诈竖子,极其可恨!
传扬出去,自己这张老脸,将往哪里搁?
自己已很谨慎,却还是太过耿直,太容易相信自己的眼光,年已不惑,仍不够老练,易受迷惑。
种师道心头暗叹,但很不甘心,心底还留着最后一丝希望。
他主动打破僵局,问高守道:“还不知你在破戎寨所赋词句,是何曲牌名?”
高守喝下一口鸡汤,把嘴中食物吞咽下去,咂咂嘴,想了想,回道:“曲牌名塞上秋。”
“塞上秋?”种师道略一思索,疑惑的摇了摇头,“兴许是本官孤陋寡闻,并未听说。”
高守讪笑道:“是个新词牌。”
“哦,你都能自编词牌了?”
种师道疑惑更深,盯着高守的眼睛道。要知道,能编出词牌者,基本都是大师级人物。
种师道今晚请吃饭,是为了考验我才学诗词?高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叹出:“确切的说,这首短词,非在下所作。”
种师道神色一变,怒由心生,终于说出实话,但太迟了!
这诡诈竖子,若以为本官可欺,那就错了!
一旁伺立的长水,听了高守最后这句话,顿时露出了久违笑容,心情轻松无比,他蒙受的冤屈,终于得到舒解。
种师道强忍怒火,又冷声问了句:“那所作何人?”
“恕在下也不清楚,好像是突然间,这首词就呈现在我心中。”当时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你”
种师道气得发抖,盛怒中,他越发觉得高守的回答是在戏弄诡辩,故弄玄虚。
但看了看四周,才俊济济一堂,盛会风雅满楼,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下万丈怒火,冷漠讽刺道,“如此说来,莫非是天人感应?”
“有这可能。”
高守也感觉到气氛不对,种师道在怀疑自己,火气越来越大,可这一关总是要过,自己不想多说什么,本来就没打算呆在西北发展,也不想考科举,不想当官,何须为了讨好权贵,低三下四?
种师道对自己有送铭牌的恩情是没错,但能活着回到渭州,主要是靠自己和列位陷阵士冒死拼命挣得,而在经略府种师道态度就开始冷淡,高守心里也便没了热度,又没管教好随从,让自己无端被羞辱,而种师道来抱月楼后,没说几句,就摆出官僚高姿态和脸色。
不就是吃你一顿饭吗?
明天证明了破敌的事实,无论认多少功绩,给不给赏钱,我都是要回江南,不会牵绊在这里,何须看谁脸色?
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在回江南前,对未来局势走向,提醒种师道几句,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些人都很自以为是,谁又会听一个弃卒,说三道四呢?顺其自然吧。
须臾间,高守主意已定,更加坦然淡定,且他现在腹中饥饿,身体也异常疲乏困顿,不想多言。
而他话音刚落,水长忍不住了。
“荒唐!”
水长低声斥道,“还敢狡辩?你这卑微拙劣”
“莫嚷,”种师道摆了摆手,打断水长的话,怫然站起,甩袖而走,留下一句,“待诗会结束后,再作计较,你留下陪他。”
种师道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发飙,当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临时隔间,从楼梯登向三楼,自回种家包下的厢房。
种师道心内除了愤怒,也极其失望落寞,大宋边患未除,百姓屡遭荼毒,经略府正是用人之际,还以为遇上可用之材,文采惊艳,最不济也可做些文书伴读之类的,慢慢培养,不想,竟是个刁滑的江湖骗子。也错怪忠心于他的随从,自以为独到的眼光,却还不如水长!
水长对种师道并无埋怨,他只怪高守太过狡诈,用种种作态,蒙蔽种师道。
眼下真相浮出水面,种师道终于看清高守真面目,水长心头如同久旱逢甘霖,爽快无比。
还是种机宜想得周全,不能在这里声张,坏了机宜名声,等到诗会结束后,再算账不迟。机宜让我作陪高守,是叫我看住这骗子小人,免得被他跑了。
如此一想,水长也就不再着急,大大方方的坐在高守身边,开始喝酒吃菜,一桌抱月楼的美味佳肴,不吃白不吃,酒菜是随意点的家常菜,不算太丰盛,但也要花费不少钱钞,按种机宜的性格,必然是自己掏钱结账,不会接受佟掌柜的有意奉承。
第049章 暗流涌动()
一楼临时隔间发生的事情,都被佟掌柜安排在屏风外的一个机灵店伙计,听在耳中,看在眼里。
种师道一离去,店伙计马上就跑去向佟掌柜汇报。
佟掌柜很是意外,没想到种师道刚刚还为那小哥儿出头,却这么快被气得拂袖而去,而内中故事不少,但至少可以肯定,是那小哥儿惹怒了种师道,而种师道不想在这个重要的公共场合表现出来。
佟掌柜马上吩咐机灵店伙计,再去屏风厢房那边探听。
而他自己,去找了申玉才,把这事转而告诉给申玉才。
申玉才听了,差点没忍住大笑出声,他捂住自己的嘴巴,这消息让他心头大乐,喜不自胜,如沐春风,原本还留存的一些阴云不快,即刻清除。
他对佟掌柜低语道:“今日真是黄道吉日,好事连连,我早就说那小贼是诓人骗子,本还想着,如何往处置他,没想到他连种机宜都敢诓骗,现在简单了,呵呵,种机宜竟会相信这样的粗野贱民,也会做出佳作来,可笑可笑。”
佟掌柜没明白申玉才说的“好事连连”,也没那么多好事啊?虽没想明白,不过还是要先回应申玉才一句:“正是正是。”
“多谢佟掌柜告诉我这个极好消息,你有继续派人盯着吗?”
“有的。”
“还是佟掌柜办事周全,且仔细观探之,对了,以后有我申玉才的好处,自然也少不了你佟掌柜的一份。”
“好,那就先谢过三少爷了,先不打扰,做事去了。”佟掌柜保持笑容,客气一句,拱手告退。
佟掌柜知道申玉才是在笼络自己,作为抱月楼掌柜,这种话听多了,也不太当一回事,不过申家确实比佟家势大多倍,虽然佟家名为渭州商界第二,仅次于申家,但实际财力远不及申家,更别谈权势,申家可是有好几个做了官吏,特别是申玉才的老爹申二爷,是渭州兵马都监,兵权在握,而且听说他们在京城还有大靠山
此刻。
歌台帘幕后,一直悠悠传出的轻柔丝竹声,调子一变,佟掌柜知道,是之前安排助兴的词作弹唱开始。
这词作最近在渭州广为流传,甚是惊艳,但词作者并非有名才子。脂玉坊就找人做成唱曲,也正符合中秋诗会,因此佟掌柜安排柳青玉舞绾罢,休息充分后,在中场弹唱这首短词助兴,免得气氛太过压抑。
佟掌柜突然圆脸一颤,心叫不好,该不会就是种机宜说的那首吧?
塞上秋?
小哥儿剽窃得来,却妄称天人感应,才惹怒种机宜。而我还安排柳青玉唱这曲,岂不是大驳种机宜脸面?
苦也!
如今阻止,已来不及,只能看情形,再想办法补救了。
佟掌柜一脸惊惶,匆匆离去。
申玉才没有在意佟掌柜的表情,他的目光早已投在后面角落,那个屏风围起的临时隔间。
他很想看看高守现在的表情,是否还能淡定的下去。
不过他只能看到屏风内,高守隐隐约约的身影,而他也注意到屏风外一个看似机灵的小伙计,装作伺立待命,但经过佟掌柜提醒,他已知道,这个小伙计是在探听屏风内的情况,暗赞佟掌柜心思缜密。
这时小伙计看到申玉才望过来,有意无意的眨了眨眼睛,神秘一笑,算做回应。
申玉才志得意满的点点头,心里乐开了花,久久难以平静,直到身边有人跟他说话,才把转移主意力。
今晚才俊儒生们,大都在冥思苦想诗词,丝毫不知道这其中干系。
只是他们见经略府种机宜都出现在这里,可见这次诗会比往年更重要,即便不能夺得诗魁,也是机会大增。
如今两国交战,或许有危机,但危机,也代表机会,且西夏与大宋百年来,时战时和,死的大多是沙场冲阵厮杀的兵卒武将,在后方筹谋挥毫的文人,败则先撤,胜则有功,很少死于西夏兵刀枪之下,反而升官发财的,大有人在,当然了,这也与朝廷优待文人有关。
谁都不是傻瓜,那种师道本以家族恩荫,武臣出仕,到头来,不也是想办法转为文臣?
今晚的表现很关键,人们也无暇多想,都在全力思考自己的作品,对于角落临时隔间发生变化,种师道去了三楼等等,并不过多留意。
而在临时隔间中。
本来心中相当愉悦的水长,心头又升起愠怒。
种师道离开有一段时间,边吃酒菜,便暗中观察高守,就连傻子,也能看出种师道唾弃他的态度,现在应该如坐针毡才是,可高守居然还能安然而坐,仿佛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狼吞虎咽,吃相比种师道在时,更加不堪。
水长啼笑皆非的寻思,此人皮厚程度,无人可及!
高守不去管种师道怎么想,当然更不会在意水长的脸色。
他对一桌食物的执着,一方面是无所谓别人看法,另一方面是,真饿了。
这些天,在外奔命,风餐露宿,甚至茹毛饮血,到王家后,只吃了些点心茶水,由于急着找种师道谈事,饭都没吃,就赶去经略府。
几个时辰下来,他又正当长身体的年龄,王家里吃的那些点心,早就消化光光,饥饿难当,急需补充食物。
而抱月楼的食物,比那些野果子、山猪生肉等,自然好吃不知几倍。
特别是面前的这锅香气浓郁的炖鸡,味道真是好极了,也没有添加多少佐料,但胜在纯天然,精养成,真正非饲料养出来的鸡,肉质与口感,完全不同,不用添加什么,随意加点盐巴炖熟,就足以让他爱不释口,就连一口汤都不想浪费,甚至咬碎骨头,细细吮吸。
这时。
柳青玉柔媚凄楚的唱腔响起,如泣如诉,“枯藤老树昏鸦”
水长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揶揄道:“高子御高大才子的吃相,同这塞上秋的文雅,甚是不称呀。”
高守刚入嘴的一口鸡汤,差点喷出来。
倒不是因为水长的言语讽刺,而是听到柳青玉唱起塞上秋,他没想到种师道已把塞上秋传了出去,还有人编成小曲,唱上了!
水长捕捉到高守惊愕表情,很高兴终于看到高守失态,心中了然,终于不淡定了?
不过高守打了个哈欠后,又恢复平静。
而水长脸上的鄙夷嘲笑之色,更加明显。
当然,水长不会知道,临时隔间中一举一动,全都经过一个机灵小伙计,绘声绘色的,传到一些人耳中。
佟掌柜与申玉才能最先了解到,而申玉才又会通过申家下人,传到三楼申伯德耳中。
以及两条街外的经略府。
第050章 权谋()
渭州经略府。
宴席上的申仲勇,知道抱月楼的插曲后,心中暗笑。
种师道,你也有被骗的时候?而且还是被一个年未弱冠的小贼所骗,看来往日高看了你。
章经略对申仲勇还算客气,但相比对忞山先生的热情,申仲勇总有一种被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就连对待陪坐的渭州官员廖刺使之流,也比他待遇好,要知道,大宋诸州刺史只是挂个名头的闲职,并无实权,远不如他这兵马都监重要。
不过申仲勇并不是太在意,因他另有所图,他在等待,等待儿子一鸣惊人。
早在中秋前几个月,大哥申伯德已有筹谋,为玉才奔走,如今万事俱备,必能成事。
老爷子在汴京也传来好消息,看你章楶能怎样?
想动我渭州申家,没那么容易!最好是不要撕破脸皮,否则必定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
按照大哥推测,章楶肯定不敢搅起西北内部乱局。因为西夏人正在战线囤数十万大军,紧急制造大量攻城器械,酝酿着一场全面大战。
或是冬前,或是初春,西北就要掀起腥风血雨,陷入连绵恶战。
章楶不会不知道,对泾源路漕运、市易、治安等,申家影响力巨大。
他投鼠忌器,哪敢在这等形势之下,彻底惹怒我们申家?而我们申家却要趁这有利局势,先扳回一城。
当地宿老名儒,大都交代清楚,到时候众口推崇背书,坐实玉才诗作过人,夺得诗魁,万众瞩目。
消息传来经略府后,我再当着众人面,顺势强烈请求一番,章经略哪里还能不答应?
而玉才拿到经略府那个官职,才只是刚刚开始,大哥神机妙算,远不止于此。
在申仲勇暗自思虑的时候。
章经略也得到中秋诗会的发生的情况。
作为统掌泾源路军政民生,兼知渭州事的经略安抚使,自然也知道渭州抱月楼中秋诗会的重要性。
不过碍于身份,且需中秋摆宴,招待忞山先生、申都监等,就没有去了。
虽然他需要的各类职官,朝廷都有派遣,但许多人他都不满意,不是他想要的人才,他也知大宋目前只以科考与恩荫选才,弊端太大,不少真正奇才能人,流落民间。
更有甚者,投奔敌国,成为敌国重臣,给大宋带来沉痛打击。
如张元、吴昊二人,出身平民,多次考取进士不中,但又身怀王佐之才,曾在西北寻求出仕,一心破敌建功,却被当时的名将韩琦拒之不用。
两奇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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