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骊的怨这样深,用一个孩子最明显的理念划分善与恶,亲与仇,不知道掩饰,不懂得退让,完全尖利得像一只警戒状态下的刺猬,不是往日的娇蛮,不是因为不成熟才有的跋扈,是很单纯却强烈的恨。她说“仇人”的时候,整个人都被一直以来的怨浸透,再不是过去青蘼熟悉的青骊。
“一提庄妃你就这样,现在你还小,以后怎么办?如果真的出了事,你要父皇怎么处理?”青蘼痛心。
“就是因为我小,所以我看得比你们都简单。那些道理我知道,但我不会妥协的。反正在所有人的心里,我只是个恃宠而骄的公主,那我更霸道一点,更无理取闹一点。反正无所谓,我自己开心,自己过瘾就可以了。”青骊道。
“那你想过我们的感受吗?”花树下,少年温柔的质问随花香传来。
半边身陷在树荫里的少年,白衣沉静,脸上有和青蘼一样的惋惜,缓步而来,风吹开他的衣摆,此时有花被吹落,落在他脚下,被他踩过,残下花骸。
“你只是青骊,不是为了报复庄妃而存在的。”承渊停在青骊身前,低头看着神色愁愁的女童,柔声道,“你有疼你的父皇,有关心你的姐姐,有像萧简那样的朋友,还有我……我们……这些足够掩盖掉那些消极的东西。”
视线的落差里,有兄妹默然的交流。青骊的眼光渐渐柔和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泛起浅浅的苦笑。她说:“也许等我再长大点,就认同你们的话了吧。”
“青骊……”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青骊看着承渊依旧缠着绷带的手,不由失笑,“忘记你还有伤,所以不用去父皇那请安。”
她已经学会闪避,将有些存留在心底最执着的信念收藏在低眉的那个瞬间,随着长睫的扇动,在这个刹那抹掉浮动在与承渊在之间的不愉快。
这时的她,不过八岁。
“我不和你说了,我回去练琴。”青骊低头离开,走出笼罩着他们的树荫。走进阳光里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光线那么刺眼,刺得快要流出眼泪,逼得她只能快跑,尽早离开承渊的视线。
“没想到,青骊已经长大了。”对于这样的现实,青蘼却没有一丝欣慰,她看着女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得艰涩。
“是我们平时和她说得太多了吗?灌输给她太多我们直到现在才知道的东西。”承渊道。
“承渊。”青蘼唤起少年的名字,看着他转过目光,看见他此刻的疑惑,她道,“想想我和萧简吧,有些事,是根本就不能……更不应该发生的。”
承渊愕然,目送着青蘼离去,少女浸透了悲戚的身影里,暗示了她对某些事的觉察,她的敏锐,却因为血脉浓情而止于这样的提点,或者,也有同病相怜的情愫——她有她的不能,他有他的不应该。
转身时,承渊方才发现默默站在不远处的月棠。少女凝望的目光带着些许爱慕,教他在错愕之后瞬间感觉到什么。
她不躲,依旧站在那儿,见他只是礼貌地点头,然后离开。而她就那样站着,看他离开,白衣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华,如同初遇的那天,他表现出的不是给与她的温柔,却依旧触动了她的心,绵绵柔柔的一道目光,一个给了别人却深深印在她心底的笑容。
清梦暖(十二)
如此抱着隔膜相处,在月棠入宫的第十个月头里,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降雪。
雨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铺天盖地,皑皑地掩埋了几乎所有,冻死了那些春日里明妍的花,凋落了盛夏里茂盛的树,连那个喜欢在秋天踩着落叶听支呀声的女童都因此被困在暖阁里,穿着厚厚的衣裳,和青蘼一起围炉坐着。
“前日里才好了风寒,这会都不爱说话了。”才从外头进来的少女双颊还残留着被冬季里冷风吹过的微红,轻声问着一边沉默的女童。
“有吗?”青骊看着春日里开过的兰花,此刻它已不复当时,和冬日里大多数植物一样蔫着。
窗户紧紧闭着,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道外头依旧飞扬如鹅毛的大雪,只是听见偶尔刮起的风,呼啸过来,仿佛卷起了那些雪,更加迷茫了天空。
“公主。”司斛挑开帘子,进来,“五殿下过来了。”
原本看着窗的女童依旧出神,须臾之后方才应道:“嗯?什么?”
怅然若失。
“五殿下过来了,正在外头呢。公主是不是请进来?”司斛回到。
“嗯……”似乎依旧在出神,青骊又迟疑了片刻才道,“嗯,请进来。”侍女离去时,她已然站起身,期盼地看着被挑起又被放下的帘子。
少年踏雪而来,即使已经在外面收拾过,却依旧带着些微风雪的味道。
“哥哥……”青骊叫他,却因为已经太长时间没见面,这样的一声轻唤显得有些生疏。
承渊抬起头,看见多时不见的青骊,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都愣着,承渊,过来坐吧。”青蘼道。
承渊点头,就近坐在青蘼身边。
青骊也坐下,勉强笑了笑,问道:“哥哥过来,有事吗?”
在青蘼的记忆里,这些时候但凡能见到承渊,都是因为一些所谓的“公事”,譬如他代皇帝考她的学问,譬如他代皇帝传话,所有的交流都因为那一次在琴苑里的交谈而仅止于此。他还会对她笑,却已经没有过去的亲密,即使不疏远,也不复当初,所以刚才她叫出那一声“哥哥”的时候,喉头干涩。
“青骊,你的身子都好了吧。”问来干巴巴的一句话,承渊说起时,也显得艰难。
“嗯,都好了。”青骊点头。
“是父皇要我过来问问,过几日冬猎,你和姐姐要不要一起去?”承渊道。
“又到冬猎的时候了吗?”青蘼像在自言自语,“这个时候还要去冬猎吗?”
“祖宗留下的习惯,父皇也希望趁着快过年,讨个好兆头吧。”承渊说话时,不自觉蹙起了眉。他知道,这不过是皇帝用来稳定人心的做法,也算是自欺欺人吧。
“那青骊你去吗?”青蘼问。
“去!”青骊回答得干脆,重新看着紧闭的窗,目光又飘忽起来,“我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出去了。”
视线中的青骊凄然哀伤,目光里却有迷茫。承渊默然凝视,看着长时间来只是匆匆相见的女童。她不知道那些短得可怜的见面机会都是他争取来的,即使曾经青蘼那样委婉却深刻地告诫过自己,他依旧执迷,逃避过,却还是被某些东西拉了回来,阻力和推力,纠结得深不可解——他当真在意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挚亲。
“那我这就回去告诉父皇。”承渊一面说,一面站起身,目光停留在青骊身上,有些不舍,却最终还是挪开了。
“哥哥慢走。”青骊起身相送,却止步于少年一声“你多休息吧”。
看着承渊走出视线,青骊又坐下,拿起几上的茶,才发觉已经凉了很多,遂叫道:“司斛。”
不见侍女回应,她又叫了几声,才有另一名侍女进来。
“茶凉了,都换了。”青骊吩咐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喝茶了?不是以前觉得苦吗?”青蘼笑问。
“那是以前只喜欢吃甜的,但是这样不行。什么都要尝一点的。”青骊也笑,仿佛银河抖落在眸里,晶晶亮亮,迷离闪烁,“姐姐,你说是不是?”
青蘼看着青骊,良久后才幽然道:“是。”
仿佛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暖阁里焚着的淡淡香气,长久萦绕在沉默的姐妹之间。
这样长时间的静坐,青骊听见外面好像又起风了,可以透过门窗吹进来,彻骨冰凉。而那个少年,才离开没有多久,此刻,应该正走在风雪之中吧。
就好像生命里,总还有机会,安安静静地亲身感受那一番寒彻骨,好好地看一场雪落。
雨崇城外卷茏山上,青骊牵着清携,低头走在足以淹没脚背的雪里。
“公主近来的心事似乎更重了。”萧简同样牵着马,与青骊并肩走着。
“萧简,你说现在这样好不好?”青骊驻足,俯身捧起地上的雪,冰冷地刺着肌肤,而靠近掌心的那些已经融了,化成了水,一滴滴落下。
“也许是对我们最好的了吧。”萧简的回答渗透着无奈,看着青骊松手,那捧雪落在地上,碎了。
青骊深深呼吸,冬季里寒冷的空气进入身体,却仿佛在瞬间清醒了神志,但是下一刻,她又觉得冷了,握了握拳,双手来回搓一搓,“以前,都不会这样的。”
那双过去同样被承渊呵护着的手,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将它裹在掌心,再也没人会对着它呵气,也再不会有人说“当心冻着”。
“萧简,知道为什么我求父皇带你出来吗?”青骊转身看着萧简,少年的疑惑溶解在她友好的微笑里,“因为只有你不会劝我,不会躲我,有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
“公主……”
“别看我比姐姐小,她从小教我的东西,我都会了。而且,我待在父皇身边的时间比她更长,看见的比她更多,只是以前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但是现在,我明白一些了。八岁,萧简,我觉得,其实我比姐姐知道得更多,但我没她那样逆来顺受。”女童原本在雪地里划着什么,说到这里,她起身,抬头看着比承渊还高的少年,目光真挚,问:“萧简,你恨姐姐吗?”
恨这个字从她口里出来得太容易,他从来没将恨与青蘼联系在一起。青蘼,那是他少年时光中最为牵绊的一个人,懵懂的开始,然后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就被遏制,尽管有些东西并不受自己控制在逐渐生长,但这是事实,与恨无关,他和青蘼,都是无奈的。
“公主想太多了。”萧简微笑,“今天没带弓箭出来,也没人跟着,时候不早,我们回去吧。”
“嗯。”青骊点头,然而目光触及到清携的时候,原本的短暂的笑容顿时消散。她伸手抚摸清携,指尖仿佛触动到回忆,当时承渊在她手心写下“清携”这两个字时的感觉,这样清楚。
“公主?”萧简叫道。
“这就上来。”青骊擦去雪地里的字迹,上马,先萧简一步勒起缰绳,掉头回去。
这个时候的卷茏山被罩在夕阳的斜晖里,白雪镀金,相安静好,掩去了雪的凛冽,有橙红色暖暖的光泽。
快到大营的时候,青骊望见大营门口正从马上下来的少女。月棠一身浅蓝色的骑装,笑得格外满足,对着身边白衣的少年。而他,也对着她浅笑,在落日霞光里,在众目睽睽下。
“公主。”萧简叫了叫失神的女童。
“嗯。”青骊回神,同萧简继续前进,看见承渊回头,他的目光带着些许错愕。
到了大营口,青骊跳下马。这是她从来的习惯,不管何时,何地,有谁看着,她就是这样干净利落地跳下来。
“青骊公主。”月棠以礼相待。
“哥哥也回来了。”青骊笑看着承渊,对月棠的话置若罔闻,而后转身对萧简道,“萧简,我和你一起去马厩。”
青骊牵着清携经过承渊身前,他看见女童已经冻红了的手,忽然想开口说什么,却停止在又经过眼前的萧简。有些感觉分明很奇怪,不应该有,却偏偏因为正在离开视线的那两个人而滋长。
她不了解,他看见她和萧简一起的时候,就像她看见他和月棠互相给与微笑的时候。
“公主,你跟五殿下,应该好好谈一谈。”萧简劝道。
“不会有结果的,他躲了我十个月。而且你没看见刚才他和月棠的样子吗?我干嘛还要自讨没趣呢。哥哥是我的,也只会是我的哥哥。”青骊将马牵进马厩,“萧简,你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时候和我姐姐谈一谈?”
一时语塞,萧简才放下的手扶上木栏,怅然道:“谈不谈都一样,也许说了,情况更糟。”
青骊凑上去,调侃道:“你是真的没自信,还是不信我姐姐?”
情绪转变得这样快,有时候萧简根本判断不出青骊的心情,但只要她还会笑,并且没有他能感知到的愁,凭借两个人将近一年的相处,他已然对此欣慰。
“不逗你了。”青骊呵呵笑着,“差不多该晚膳了,我去父皇那儿,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你说了不逗我的。”萧简回到。
青骊笑得更欢,“好,我错了。真走了,你不后悔?”
“再说,是公主我都不客气。”萧简挑眉。
“对本公主不敬,吃饱了再和你算账。”青骊说着转身离开了马厩。
他们时常会这样玩笑,将心底的某些幽怆翻出来,说一说,总比一个人困顿在里头好上许多。好像青骊这样,而他从来不敢触及青骊的伤,一点点的痛,对她来说,都会持续很久很久。
清梦暖(十三)
皇帝主帐内,侍者已经摆好了晚膳,青蘼和承渊也已经到了,而少年身边,还站着蓝衣的月棠。
“父皇,我觉得不太舒服,先回去了。”青骊的不悦很直接地表现在脸上,然而转身才要走,却被皇帝叫住。
“进来了才说不舒服,过来给朕看看。”明知青骊有意避开月棠,皇帝并不责怪她的任性,这一声里却也有关心。
迟疑着,青骊还是到了皇帝身边。一路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粗粗收拾了一下,入了大帐之后,帐里的暖意也彻底化去身上残留的雪寒,只是面容上有些湿润。
“和萧简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你以为让人传个话就了事了?如果真出了事,怎么办?”皇帝一面说,一面拉着青骊坐下。
青骊乖巧地坐在皇帝身边,道:“有萧简在,我怕什么。他是会拼了命保护我的。”
“是吗。”皇帝的话听来随意,然而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却隐隐有些思量。他看着坐在承渊身边的青蘼,少女安然静默,低眉无声;再转头,青骊有些得意的笑容就显得明朗热闹许多。
“那是自然,萧简是我师父,哪有师父不保护徒弟的。”青骊笑靥如花,提起萧简的时候神采里有些飞扬的明媚,牢牢地抓住了皇帝的视线。
“这些没规矩的话,就你说得出来。”皇帝笑着,拿起碗筷。
“平时和萧简学射箭的机会又不多,好不容易这次父皇允许我带他出来,当然要多花点心思和时间去学。而且萧简也教得好,我很喜欢和他学。”青骊道。
女童满是赞扬的口吻,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萧简的名字,停在承渊耳边,绕在心头,眼里是青骊笑得开怀的眉眼,就好像过去,她提起他时的样子,是从眼底绽出的笑意。
“呵呵。”皇帝笑了两声,又问,“你们今天又做了什么?月棠,你先说。”
月棠有些羞涩,顿了顿,方才抬起头,回道:“出去赏雪的时候,刚巧遇到了五殿下,所以就一起走走,没多久就回来了。”
那是少女独有的娇羞,浅浅的红晕浮在双颊,青涩的话语里却有莫名的兴奋跳跃,一点一点,都能听得清楚。
青骊失手将碗碟打翻,弄脏了衣裳。她立刻起身:“衣服脏了,我回去换。”
侍者进来收拾,小小的混乱里是青骊匆忙离开的身影,却只有承渊听见一声像是抽泣的声音,几不可闻。
入夜之后,青骊却没有留在自己帐里,也没去找青蘼,就在大营比较偏僻的角落里静静坐着,披着裘衣,毛茸茸的立领一直裹到下巴,宽大的披风罩住了全身,就露了一只手在外面,握着树枝,慢慢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她立刻把那些痕迹擦去,用脚,用手,显得有些仓皇,一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叫起自己的名字,她才仿如雕塑一样站着,看着身前月光,照着莹莹白雪。
“我刚才去找你,但没见你在账里。”承渊走近,看着青骊脚下的一片狼藉,顿时沉默。
“帐子里太闷了,所以就出来了。”青骊道。
“我刚才问过司斛,从回去之后你就没吃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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