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妃与郭培枫款款而来,除了青骊始终背着身不曾理会,其余人都以礼相待。
“方才听见琴声,不知是不是青蘼公主抚琴?”郭培枫彬彬有礼,然而神色里总是带着多多少少的骄傲。
青蘼点头:“郭少见笑了。”
“青蘼的琴弹得极好,那日筵席上一曲流音,当真绕梁三日呢。”庄妃一贯的吹捧笑容,纵然妆容精致,却总显得雕琢痕迹过重。
“庄妃娘娘过奖了。”青蘼也不喜与庄妃有过多交集,无奈她不能像青骊那样自我,故只能礼貌回应。
“方才离得太远,未曾听清,公主能否再抚一曲,教在下领略一二。”郭培枫道。
“我姐姐弹琴给父皇听是应该的,给某些人听是因为无奈。”说到这儿,青骊瞟了庄妃一眼,见庄妃媚笑的神色也不由怔了怔,她心里好不痛快,便继续道,“给你听?为什么?”
“青骊,不可无礼。”青蘼此话,权当给郭培枫一个台阶。
“庄妃刚才说了,我姐姐弹琴给父皇听,当时我哥哥也当众舞剑了。这样吧,你也舞一段来看看。”青骊的语气听来稚气十足,然而看着郭培枫的神色却也有如他一样的挑衅。
少年看着双眸清澈的青骊,眼中隐隐闪动锐光。他自然明白这是青骊有意刁难,但面对与自己有着同样自身骄傲的大珲公主,如今又位居人下,只好忍下这口气,道:“公主之命,在下却之不恭。只是,刀剑之器,拿来危险。”
青骊左顾右盼,叫道:“给我拿把剪子来。”
侍者送来剪刀,青骊当即从花圃里剪下一节细长花枝,枝头还有春日里盛放的花朵。
庄妃见状,却已来不及阻止,惟有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种的新花被青骊剪下递到郭培枫手中。
其他人也都为青骊如此举动暗自震惊,只有女童仿若无事地将花枝交给郭培枫,笑意吟吟道:“开始吧。”
青蘼见如今无人说话,为缓和气氛便先坐到琴后,稍稍定神之后遂开始弹琴。
郭培枫看着新枝在手,枝头花蕊娇艳,耳畔有青蘼琴音婉约,心下估摸一阵,唇角牵起一丝桀骜笑容,扬手翻身。
少年袖若生风,身姿翩然,合着琴曲流转,姿态多端。
众人见那一袭锦衣脚步轻盈,身段灵活,手中花枝仿如宝剑,有剑气却不骇人,种种情愫都绽放在枝头盛开的红花之上,刚柔并济。
青蘼本专心抚琴,却见皇帝一行人正朝此处走来,手下原本柔和婉转的调子忽而急转,拨弦之后一记长音,只有尾声缭绕,待将尽时又一抹琴弦再紧跟几声挑拨,嘎然止住琴声。
郭培枫不料青蘼陡然转音,却也灵活跟上,最后收袖俯身,竟直接将花献在青蘼面前,眉宇之间笑容显得几分轻佻,却俨然是胜利者的姿态。
青蘼本只想戏弄身前少年,却不想被他轻薄。众目睽睽之下,少女坐在琴后双颊微红,眼见皇帝等人已经走近,她站起身,强行压制内心的波动,道:“郭少舞得精彩。”
郭培枫也早知道皇帝就在后头,他对青蘼的婉拒不以为意,只将花枝放在方才少女拨过的琴弦上,道:“公主一曲,也震撼人心哪。”
听出郭培枫言辞中的调侃,青蘼纵然心头微怒,无奈在场人多眼杂,她只好控制情绪,默然退到青骊身边。
“皇上。”庄妃袅娜地走到皇帝身边,甚是赞许道,“皇上刚才可看见了青蘼公主与培枫琴剑一曲?”
皇帝却隐隐蹙眉,而后道:“老远就听见青蘼的琴声了。”
“青蘼公主的琴弹得好,培枫的舞剑也真是精彩,看得臣妾好不惊叹呢。”庄妃毫不避忌在场还有其他臣工。
方才那一幕实是有目共睹,郭培枫之意就是暗示他已心仪青蘼,只待东风促成好事。而皇帝既然对郭培枫的表现只字不提,各种原委,众人各自明白。
“我头晕。”青骊忽然叫了一声,说着身子就开始左摇右晃。
“青骊!”承渊立即伸手扶住,却不慎被青骊手中的剪刀划伤。
“哥哥!”青骊扔了剪刀,看着承渊被划出血的手,焦急道:“宣太医!”
“你们陪着去吧。”皇帝道。
“恩。姐姐我们走。”青骊扶着承渊,带着青蘼快速离开众人视线。
清梦暖(九)
走了一段路,青骊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指着承渊道:“哥哥,你这一招一点都不高明。”
“总比你装晕好,不用想就知道是假的。”承渊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女童,“父皇让你们都跟我出来,就摆明知道是我们使诈,护着我们呢。”
青骊拍拍胸口,缓了缓气,又恢复了面对郭培枫时的冷面孔,双手插着腰道:“知道就知道,总之我不想看见郭家父子,尤其是那个郭培枫。刚才明明就是当众欺负姐姐,这口气我厌不下!”
还带着孩子气的话语却聚拢了青蘼与承渊的忧愁。姐弟二人相视不语,已然料到后事艰难——其实有很多事是一早就已经注定的,他们都无力更改。
“过两天郭氏父子就走了,你这气也就消了。”青蘼为青骊对自己的紧张欣慰,至少她从来都没有疼错这个妹妹,如果心底那一份期待注定被扼杀在萌芽的时候,她唯有妥协,但还有青骊,还有承渊是她的牵挂,对她而言已然足够。
“一想到他们还和庄妃有牵连我就更不舒服,凭什么我们要靠她!你们没看见刚才他的样子么,讨厌死了!”青骊气愤道。
尽管青骊的言辞满是愤慨,但稚气未脱的神情看来着实好玩,青蘼不由扑哧一笑,连承渊都因此忍俊不禁,更气煞了跳脚的女童。
“不许笑!我为姐姐打抱不平,你们还笑我!”青骊拉着青蘼表达此刻的不满。
“哎哟。”承渊故作疼痛状,拖着受伤的手,道,“伤口痛。”
青骊原本不信,但见承渊不像作弄人的样子,她当真着急,上前追问道:“怎么了?”
被女童小小的手握着,承渊也渐渐展露出笑容。
青骊的指尖在细细的伤口边轻柔地滑了两下,而她的神情那样专注。这一刻,她只是沉浸在对少年的关心里。
“没什么大事,就是刚才笑地太厉害,笑裂了伤口了。”承渊心底满足,调侃道。
知道是被承渊戏弄,青骊一时气急,正要动手推开,却不想少年快她一步抢先退开。青骊不服气,追着承渊道:“不许跑!”
兄妹两个在宫道上追逐嬉戏,欢声笑语依旧,全然忘记了那些烦恼,忘记了有关身份与局势,只在如今温暖的阳光里奔跑,欢笑着面对彼此,忽略了有些东西正在这一季的纯粹里悄然盛放,光彩熠然。
月上树梢,星光微淡,照着庭院里沉思的青骊。
女童的影子被拉长在身后的冰凉石阶上,她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双手环着膝,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一片月光,亮堂堂地仿佛在地上罩了层极其柔软的白纱,有些朦胧。
“青骊。”熟悉的少年的唤声透过月光传来,一样的温柔。
青骊抬起头,看见承渊就站在月光下,姿容恬静淡雅,犹如竹露,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她站起身,疑惑道:“哥哥?”
“司斛说你已经几天晚上都这样坐着发呆,怎么了?”眼前女童长发未束,披在肩头,穿着单薄的春衫,在晚风里更显得身形瘦小。承渊到她身边,看着青骊抬起的澄澈眼光,笑容柔和温暖。
“还不是你上次在练习场说的什么政治的,萧简明明就可以赢的,什么叫必须输,我不甘心,这根本就不公平!”青骊重新坐在石阶上,一手支颐,双眉蹙起。
承渊坐在她身边,看着心智未开的青骊。月光下她从小养成的骄纵被淡化模糊,一心一意思考的时候露出只有孩子才有的专心,抿着唇,歪着头。
承渊浅笑,摸了摸青骊的头,道:“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现在不知道很正常。”
“不行。”青骊斩钉截铁地注视着浅笑的兄长,道,“你们如果都清楚,我就不能马虎。否则总是被你们瞒这瞒那的,我真像个小傻子似的。”
青骊一脸委屈的表情教承渊不由发笑,他将女童拉近了些,好心哄道:“谁敢把堂堂青骊公主当傻子,不怕和庄妃一样吃鞭子吗?”
青骊本想甩开承渊,但见少年的手裹着的纱布,她就忽然变得安静,甚至有些愧疚地低下头,低声问道:“伤口真的没事?”
“你可是亲耳听着御医说的,有没有事你不知道?”承渊一面说,一面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沙包和几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青骊困惑地看着一脸神秘的少年,见他走下石阶,在地上慢慢画起格子。
女童跟了下去,静静站在承渊身边,看他一点一点地完成,双数格,单数格,一行隔一行,一共画了十个格子,共七行,从最底下开始写了一到九这九个数字,最上头的一个空着。
“这是什么?”青骊问道。
“我从小太监小宫女那学来的,平时无聊的时候可以这样画来跳着玩。”承渊将手中的沙包丢到第一个格子里,“从一开始,来回跳一圈,再差一格的格子里把沙包捡起来,这格就跳过去。如果是最上面那格,捡的时候要背过身。如果没扔准格子或者捡沙包的时候摔倒了手压了边线,就由下一个人玩。这样交替下去,看谁先跳满十个格子。”
青骊一面听一面点头,见承垣要开始跳了,她干嘛拉住,道:“为什么是你先跳?”
“我一面跳,一面给你示范。”承渊道。
“不行不行,你比我会玩,让你先跳了我一定输。我先来,反正你刚才讲得很清楚了。”青骊轻轻把承渊推开,自己捡起沙包,扔在了写了“一”的格子里。
承渊笑着退开,站在一边无声看着。
青骊从跳出第一步起就已经完全沉浸在在这个游戏里,之前那些疑惑和思考都仿佛不再存在,眼前只有这些线格,只有那个沙包,以及在身边默默注视自己的少年。
她的专注与生俱来,不管是做什么,即使是生气的时候也这样认真地去对待,所以总显得稚气,却也是率直的,和她看人的眼光一样,喜恶分明。
“哎呀。”青骊叫了一声,随后就没有站稳倒在地上。
承渊立即上前将她扶起,看着笑容依旧的女童,即使是摔倒了弄得自己有些狼狈的时候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只轻轻拉着自己的手。
“我来了。”承渊拾起地上的沙包,一路很顺利地跳到了第八格——比青骊多了一格。
原本悬着的心在承渊终于在第八格失败的情况下松了口气,青骊雀跃地捡起沙包,在承渊面前挥了挥手,自信满满道:“看我的。”
长发随着女童跳动的身姿轻轻晃动,青骊偶尔停下用手拂去眼前的发丝,或是在捡起沙包之后小心翼翼地平衡身体,再继续往下。
一边的少年始终默然,这样跳跃的身影如同记忆中所有有关于她的样子,轻灵活泼,以及不时发出的笑声,都一点点将属于她的回忆勾勒成仿佛立体的画面,甚至还有他从旁人口中了解到的,她的事情,比如司斛回答的他的问话——青骊近来可好?
从小养成的习惯,即使经常与青骊在一起,他也会不定时询问青骊身边的侍者,从另一方面了解这个自己一直以来都给与最多关注的亲人。
他记得司斛回答时的担心——青骊公主每晚都睡得很少,经常坐在后面的石阶上出神,怎么劝都不听,有时是她们抱睡着的女童回去的。
只是为了他的一句话,参杂了不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无奈,从而教青骊这样困扰。
“哈!”青骊向前一跳,轻盈落地,甚是满意地转过身看承渊,骄傲道,“我跳完了。哥哥输了。”
是他忽略了这个正在成长的孩子,她依旧干净单纯的笑容里,其实已经有他未曾发觉的成熟。
承渊走上前,柔声问道:“累不累?”
青骊摇摇头,拉起承渊道:“哥哥再陪我坐一会儿。”
他点头,由他拉着自己,掌心相对,而后并肩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青骊抬头看着此时又展露出的几颗星星,夜幕静谧深邃,却因为点缀的亮星显得热闹许多。她记得小时候兰妃会带着他们三个孩子一起看星星,有时候皇帝也在,一家人共聚天伦,是这个世上最普通的家庭,而不是什么帝王皇室。
她的眷恋仅仅是对于记忆中的美满,即使现实有时候破碎得教她难以接受。但就好像此刻陪在自己身边的承渊一样,总还有人没有放弃她,而身旁的少年,就是那个给与她最多勇气的人。
哥哥,好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
倦意渐深的女童靠在承渊身边,思想里有关过去和现在的交错再多,她都只是抱着这样一个简单的梦不断前进,记得承渊曾经告诉她,清携,清携,相携相伴的,就是他们彼此。
夜色静好,却因为一道飞速闪过的黑影打破了原先的沉默,而后传来侍卫的喊声——刺客。
“过去看看。”承渊警戒,拉着青骊一路去了前头。
“司斛,怎么了?”大殿里遇见还未就寝的侍女,承渊急问道。
“忽然就说有刺客趁夜闯入,这会正在找呢。不过看样子不是冲这里过来的。”司斛见承垣与青骊牵着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顿了顿才岔开话题道,“五殿下先回去吧,万一等会儿有人过来,夜深不便,总不好说的。”
承渊心知司斛所言在理,遂在安抚了青骊之后兀自离开。
青骊痴痴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似还有话没说,却已来不及。
司斛取来外衣给青骊披上,关心道:“公主回去休息吧,否则着凉了就不好了。”
青骊紧了紧披着的衣裳,当真是承渊走了才真切感受到春夜里的微凉,她点头,遂司斛入了寝室。
据说刺客是从青蘼的寝宫逃窜而出的,当时正巧有宫女路过,忽见一道黑影飞快从青蘼窗下蹿出,吓得当场惊叫。
“公主不必担心,属下已将公主寝宫围住,也已派人四处搜寻。”侍卫道。
“嗯。”青蘼点头,却没有丝毫慌张,临危不惧地听完侍卫回报后就由侍女跟着回了寝室。
室内灯火不及外头明亮,青蘼吩咐侍女退下关门。待一切恢复之前安静,青蘼快步到窗下,压低了声音道:“快进来!”
随即,房檐上边迅速翻下一道身影,跳入青蘼房中。
清梦暖(十)
“伤口没事吧?”少女阖上窗,快步上前,关切问道。
黑衣人摘下面纱,却是萧简。少年如今唇色显得苍白,但见青蘼如此紧张,却只微笑道:“只是皮外伤。”
“坐下吧。”青蘼扶萧简坐到床边,看了伤口,蹙眉道,“下手真重。”
而后少女起身,却小心翼翼地取来自己日常备用的疗伤物品。
“刚才那个,是……郭培枫?”萧简问得小心,观察着身边少女的神色。
取药的手顿时停下,青蘼犹豫片刻方才极不情愿地点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说了什么?”一时情急,萧简问得有些迫切,待见青蘼疑惑的神色,他方才知道自己失态,一时无言。
青蘼帮萧简上药,故意避开少年探寻的目光,道:“他正想说话,你就来了。”
萧简没有注意到青蘼此刻苦涩的目光,仅仅是从少女刻意隐瞒的话语里了解到她的无可奈何。他知道那个初入雨崇的少年同自己一样钟情于青蘼,甚至大胆地独闯禁宫,而他,多少因为父亲是禁军统领,也时常跟着承捷出入,是以多少对宫内地形比较熟悉。
“你……怎么知道是我?”灯下帮自己上药的那双手轻柔,而身旁的少女青丝未束,不施粉黛,比起平日里谦逊严谨的模样更柔和许多,教少年一时看得出神。
“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青蘼带着玩笑的口吻,想起那次萧简几乎冒着生命危险去青骊寝宫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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