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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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约-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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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斛执灯入内,见女子下了床,立刻将屏上的大氅取来给青骊披上,一面帮忙束衣系带,一面叮嘱道:“先别急着出去,我去把手炉取来。”

青骊安静等着,待司斛拿来手炉,她抱在怀里,这就要出去。

自攻城那日起,雨崇就天降大雪,来得仓促却也有如鹅毛飞扬,迅速就冻结了原本热烈的征讨杀伐。

白雪深覆,已是多年没有出现在雨崇的事。青骊昏迷一日有余,大雪除了中间停过片刻的功夫,就始终纷飞不息,如今已经没过了脚踝——这还是已经有宫人清扫之后又重新覆上的新雪。

司斛走在青骊前头打灯,夜雪纷纷中行走的两人前行缓慢,并不久就遇上了巡查的侍卫。

“什么人!”侍卫质问道。

司斛取出随身令牌道:“青骊公主。”

侍卫见过令牌,随即行礼相迎,待青骊吩咐起身才继续巡查之职。

司斛依旧在前引路,雪落满了肩头,她却沉默,像在等待什么。

“司斛。”

灯光中传来青骊柔软的声音。

侍女站定转身,看着身后的女子。深夜落雪间,青骊气质幽然,隐在帽中的脸上有司斛看不清的神色,她却始终静静等着。

“谢谢。”青骊真挚道谢,而后提步继续向前,也继续说着,“明天丛葭就能回来,我真该好好谢你。”

“公主不怪我隐瞒实情,司斛已经心存感激。”侍女就走在青骊身旁,微微伸出手执灯探路。

“实情是怎么样的呢?”光线中雪花落下,北风吹得并不凛冽,像这灯光一样,感觉柔和。

“原本五殿下是要奴婢护送去离渊岛的,但不想当初和公主失散,之后没多久,我就遇见饥民暴动,情况混乱得根本不能控制,我也受了伤。后来被顾少安排在雨崇的附近的人救了回去,废了好些功夫才将我的伤治好,并将我收留在府中。但后来三公主居然找到了我,我才知她已嫁给了易君傅,并要我做内应,时刻汇报顾府情况。”司斛见青骊停了脚步,遂问道,“要不要回去?”

青骊未动,大氅之下却将手炉抱得更紧一些,摇摇头,道:“不用。”言毕,她继续前行。

司斛跟上,接续道:“顾少对我有救命之恩,但三公主于我是不忘之义,还在为难的时候,顾少却忽然从成台下达命令,要我准备等新主归来。我却没想到顾少说的新主就是公主你。”

青骊始终昂首行走在风雪之中,脚下的雪被踩得吱呀作响,眉睫也有雪花化开后残留的水迹,她却毫无所觉一般,定定看着已经出现在视线中的宫殿轮廓,道:“然后呢?”

“一面跟在公主身边服侍,一面替顾少留意公主言行,也不忘三公主定期询问。”司斛如实以告,声音最终消失在夜雪中,随风而散。

“辛苦你三方平衡,还要做得不着痕迹。”

主仆两人又走了一段方才停下。青骊望着不远处挂着灯的殿宇,门口就是把守的侍卫,而门内,就是那个陪伴了自己十年的男子。一朝同衾,怜护之情,她本该对他生死不离,奈何终究是顾庭书毁她幼年清梦,拆散家眷,这一世恩仇,算不清了。

“萧简给了你令牌,我们可以进去的吧。”静默之后,青骊问道。

“是。”司斛垂首。

青骊又对不远处灯火凝神,却听见身后缓缓靠近的脚步声,在风声里清晰。

女子原本淡舒的眉因此蹙起。

那脚步声仿佛从悠远中走来,从虚幻落入现实,靠近毫无防备的她。

大氅下的手扣住手炉,明明已经凉了许多的温度却瞬间烫上了指尖,灼烧了双手,迅速刺激着原来镇定的愁虑,顷刻间覆灭了被风雪吹冷了的冷静。

低眼,长睫上的雪水被抖落下来,像是哭了。

青骊轻咳一声,身后也随之传来一声沉吟。

“青骊……”

关切却是小心翼翼的低唤透过寒风传来,吹过耳膜,顿时擦亮了记忆里落满了灰尘的一处地方,浮光闪动,抽出许多被珍藏的过去。

“青骊。”声音稍稍坚定了一些,却还是站得那样远。

青骊转身,从投在自己脚下的长长影子看起,渐渐将视线放远,连接到另一处的足尖。她却不敢再看。

司斛是时退下。

青骊身边渐去的灯光教她看来有更浓重的阴影,大氅罩在女子本就瘦削的身体上,容颜几乎藏在宽大的帽子里,只有还和过去相像的身形能看的见。

对面的人终于提步走近。夹杂在彼此之间的刺骨寒风此时已然柔和许多,然而飞雪未歇,仍旧扰乱着视线。

覆雪中留下那人经过的脚印,稳步扎实,如这些年来的坚持,不曾动摇,终于能在这个夜晚有所获得,终究不负十年跋涉。

他停在青骊身前,低头,仿佛找回了旧日时光,浅吟低语,道:“青骊。”

近在咫尺的声音终于牵动起失落的勇气,青骊抬首,凝睇着视线里一份份呈现出的完整容貌,除却喜悦,更加沧海难诉、时光无奈。

已经有些陌生的眉眼,对她却有从未改变的温柔,任凭天涯不聚,相逢的这一刻,她已经认出这份关爱——除却承渊,没有第二个。

“哥……哥……”颤着双唇,青骊艰难地念出已被深埋心底多年的称呼。她可以不记得承渊的样子,可以忘记兄长的声音,却始终将代表了对这个人所有的情感的称呼放在心间,奇*|*书^|^网只两个字,血亲浓重,“清携”不离。

承渊嘴角的笑意因青骊这一声低语愈加清晰,欣喜里却也手足无措。当他百里奔赴,只为赶回雨崇重见牵挂至今的女子,披星戴月的追赶,也只是为了等她这一声相隔了十年的“哥哥”。

“是我。”他的声音仿若飘雪那样有些不稳。

光线暗淡,她却看见彼此分别的见证。青骊不由自主地从大氅下伸出手,触碰上承渊比过去棱角更加分明的脸。那上面仿佛刻满了刀剑的痕迹,新旧不一,比起十年来她的平静,显然承渊要惊心动魄得太多。

却最终,她将手停在男子左侧脸颊的刀伤上。过去这里并没有这样的痕迹,如今伤痕虽然淡了,却不会彻底消退,教她在这时候看见了。

他握住她的手,却不像小时候那样,掌心已经磨出的茧隔开了早已经远去的童年,她不再是过去那个任性自我的刁蛮公主,他也不再锦衣华服、笑颜温润,沙场征伐的这些年里,他却已经不记得当初那个叫承渊的少年皇子,是个什么模样。

“我先送你回去。”承渊依旧牵着青骊的手,转身,带着她慢慢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掌心里原本微微握起的拳舒展开,反握住承渊,尽管没有兄长的手那样厚实果敢,但至少她不似过去只要人牵引带领,她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

回到寝宫,司斛如旧将一切都布置妥当就悄然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青骊与承渊两人,却只得长久静默。

过去青骊一定会靠过来,黏在他身边说一些天马行空的话,或者是抱怨牢骚,他能明确地知道她是不是开心,抑或是气愤难过。然而如今,他只看着对面靠在软榻上的女子,抹去了过去的恣意飞扬,神容静好。

“姐姐和我说,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但事实不是这样。”承渊起身,坐到榻边,目光落在她发间,眼底洇开了未教女子察觉的笑意。

“不怪他,你知道我从来不会照顾自己的。”青骊低头看着地上她与承渊的影子,心中酸涩。

“他不能留。”承渊面无表情,却说得不容置否。

灯影中不似过去亲密的影子看来这样生疏,青骊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谢道:“谢谢你愿意收留丛葭。”

“她不姓顾。”承渊道。

“她叫顾丛葭。”青骊抬首,将目光定落在兄长侧影之上,道,“从小,我就是这样教她的。”

瞳孔猛然收紧,承渊回头盯着榻上的女子,却见她眉眼凄凉,烛火扑朔里,双眸在他未察觉时就已湿润。

“你……”承渊哑然。

“当年,是他在成台城外救了我。不是他,我和空儿都活不下来。十年了,对我不离不弃的人只有他。”青骊不曾闪避开承渊暗含尖锐的眼光,继续道,“我答应姐姐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在每一次他要及时下决定的时候拖住他,好让你们有更多时间去安排布置。利用所谓的感情去牵制他,我成功了……”

“如果我知道姐姐说的一切是需要你去完成,我会第一个反对。但当我知道的时候……”他突然抱住孱弱的女子,悔恨涌来,道,“一切都晚了。我阻止不了计划继续,因为在我们面前,始终放着国仇家恨。青骊……”

谁都有无奈,当他们为了那个目标在各自努力的时候都不会知道对方究竟承受了多少。承渊是直面生死,而她用另一种方式瓦解着目标的意志。

情能误人。她借此和青蘼里应外合,最终成就了十年来的目标,也辜负了顾庭书一生钟情。

“哥哥。”青骊叫他,伸手回应承渊的拥抱,慰藉彼此早就挣扎到无力的灵魂。

“从今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再管。我不会再让你受一分苦,十年来所有的仇怨,我都会替你讨回来。”承渊注视着面带苍白的女子,说得这样肯定,以他如今身为军人的刚毅,许给她这份承诺。

她却只是浅笑不语,靠着细软,凝睇着终于和梦中交接上的现实,烛影摇动,摇碎了时光,也摇远了希冀。

“那就让我亲自讨回来,一分都不少。”她这样恳求。

承渊不语,默然看着淡定微笑的女子,瞬间也陌生了彼此——过去她几乎不会忤逆他的意思,她一直都是跟在他身后,只会喊他哥哥,与他细数家常的那个孩子,而不是这样看他,隔着时间洪流,遥远得一点都不真切。

“太晚了,你先休息吧。”承渊将司斛招入,走前再看一眼正要入内就寝的女子,道,“我答应你,这些事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再说。”

青骊点头。

门臼转动,送出一身风尘辛苦的男子。

司斛掩门再阖上,却只听见珠帘下,青骊低声叹道:“对不起。”

侍女见青骊入内,旋即跟上,仔细妥当地将女子安置好,吹灭了台上烛火,这才发现,窗外居然已经透进了并不明晰的几缕光线。而焚着香料的屋室内依旧萦绕着沁人心脾的味道,幽然轻淡。

别风寒(二)

雨崇城由此易主,城楼之上再没有过去高挂的顾军大旗。

初十日,寒军后继部队由川渝南行,顺明寞河而下,准备进驻雨崇。却不想在剑忍峡遇伏,全军覆没,寒军因此遭受重创。

克日,乌苏、宝中、越城相继出现军士动乱,历时一月,于二月中旬平息一切动荡,并改换军旗大字,上书“扶苏”。

二月二十二,雨崇传出消息,大珲皇室五子扶苏承渊举旗抗寒,誓要诛除邪异,伐乱反正。

至三月初,桃源、新城等南方多处城池挂出“扶苏”龙云大旗,声援雨崇皇族,共讨国贼逆子,同诛寒翊。

至此,十年隐姓埋名、潜伏布防终见成果,金瓯虽仍缺,却已有半壁江山收回。

雨崇皇宫内,承渊与青蘼为此兴奋鼓舞。

易君傅在一旁得见当年与青蘼这一盘赌约终有回报,作为商人,自然高兴。只是想起府中易秋寒日日郁郁,对现状强颜欢笑,心中疼惜之情,油然而生。

“怎么了?”还在欢愉中的女子见丈夫愁眉不展,遂关心问道。

易君傅摇头。

青蘼此时才有所了解,知道一切心结都在祈安殿内的那个人身上,然而这结,怕是解不开了。

“等萧简将最后一切布置妥当,就可以真正和寒翊两军相抗。”承渊双目熠熠,清亮激昂,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出去。

“你去哪?”青蘼问道。

“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青骊。”男子眉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激动,眸光灿然之间,已跨步离开了书房。

承渊到青骊寝宫时才听说慕空也在。

走在后园的回廊上,四周却是一片安静,承渊只见青骊披着大氅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青骊回头,见承渊站得不远,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承渊会意,悄声到女子身后,但见青骊指着另一处的假山,他才发现慕空和丛葭都躲在后面,而女童手中牵着一根线,长长的连接到不远处的一节树枝上,而那节树枝正支撑了一只小竹篓。

承渊就这样站着,看着那一对全神贯注的孩子,再低头看看青骊。女子眼底氤氲着浅浅笑意,呼出的白起扑在脸上,看来竟有些潮湿。

一切寂然,虽然日光晴好,忽然飞来一只鸟儿,落在竹篓下面啄食食物。

慕空瞬间抓住丛葭的手将绳子抽回,树枝自此被抽开,竹篓落下,正罩住了下面那只鸟儿。

“抓到了抓到了!”丛葭从假山后跑了出来,在竹篓边拍着手欢呼,“空儿哥哥,我们终于抓到了!”

无声寂寂的庭院因为女童的声音重新热闹起来。

少年站在丛葭身旁,看着眉眼笑开的女童,也不由扬眉浅笑,温润如玉。

“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吗?”阳光下,看着丛葭踩着还未化开的薄雪,小小的身影跃动灵活,青骊恍然问着。

承渊未答,嘴角的笑容狭促却幽邃深长,目光仍旧停留在园子里的两道身影之上。薄光轻笼,有些朦胧,仿佛真的就是在看过去的自己,还有曾经鲜活在记忆中的青骊。

丛葭一时得意忘形,一脚踢翻了竹篓,篓中鸟儿借机飞走,教丛葭好不失望。

慕空正想安慰,却见承渊不知何时过来,他将沮丧的女童带到回廊下,行礼道:“父殿。”

丛葭也甚乖巧,叫道:“舅舅。”

承渊点头,却说对慕空道:“三月的天还这么冷,你们两个折腾也罢了,怎么也不知道让你七姑姑进屋去?”

“在屋子里也闷得慌,不是空儿过来,这会也就我和丛葭说话,说不定丛葭还要嫌我啰嗦,要出去到处跑呢。”青骊轻轻按住就在身旁的女童的肩。

承渊看着如今忽然收敛了笑意的丛葭,又将目光转回到一边的少年身上,神色微沉,问道:“今天不用跟你萧师父学习吗?”

“萧师父忙着军中调整,说这几日不必过去,只要每日午后去马场和练习,不至于荒怠。”慕空垂首回道。

父子之间显得几分疏离,承渊不似对青骊时的亲近宽和,就连看慕空的眼光都疏冷淡漠,甚至带着严苛。

“空儿。”青骊将丛葭推到慕空身边,道,“你先带丛葭去找司斛,今天丛葭还没练琴呢。”

心知青骊有意圆场,慕空立刻带着丛葭退下。

青骊同承渊看着两个孩子离开,虽然年纪并不相仿,却还是能教他们找回到过去的影子,既真实又仿佛遥远得虚幻。

“有什么好消息吗?”青骊一面问,一面已经转身进了屋。

承渊跟上,替青骊打了帘,待女子进去了他方才入内,道:“情势基本稳定下来了。”

才坐下的女子神色忽然一滞,浮动在眼角的微薄笑意也随之消失。她凝神思索着什么,没再说话。

承渊就坐在青骊对面,看着出神的女子,审视一般,道:“顾庭书,不能留。”

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杀的意味,利刃一样刺在青骊心头,每一下都沉重狠绝。

她面色如常,挺了挺脊梁,抬眉凝睇着神色肃穆的男子,道:“我能见见他吗?”

“最好不要。”承渊道。

“谢谢哥哥。”青骊感谢。

承渊起身,走到女子面前,取出一面令牌递给青骊,道:“照顾好自己才最重要。”

青骊同样站起,接过令牌,眉然关心之色,道:“你也是。军事固然重要,自己也要当心身体。”

“这事有小砚记着。”承渊脱口而出,说完了,才觉得有不妥之处,眼前青骊在听见小砚之后眉间黯黯,最后对她的那丝微笑都就此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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