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心关注着青骊,渐渐忽略了另一个忽然闯入生命中的女子也同样是整盘棋的布局之一,并且至关重要——但青骊怎么可能是寒翊的人?
十二月二十三,黎明,寒军军营突然吹角击鼓,排兵列阵,压在雨崇城下。
队伍最前,就是那连月来带领寒军先锋部队一路南下的主将肖去繁。将帅银甲,长刀在手,眉目凛冽间他只望着雨崇城楼。经年风雨,却侵蚀不了城门石匾上篆刻的“雨崇”二字。
旧朝之都,如今里面的却已非旧人。
“将军,何时攻城?”副将问道。
肖去繁一手执缰,□战马沉吟踏蹄,已然跃跃欲试,而他身后精锐也已经整装待发,就等他一声令下,立即攻城。
肖去繁依旧抬首望着那道城楼,横亘了多少生死,也曾经圈住了几多旖旎。
“将军……”副将指着城楼西侧道。
肖去繁顺势望去,只见西侧城楼上站着一道素衣清影,没有护甲武器,就那样默然站着,静静看着一切。
如同当初她站在这里,目送承捷出征。三军浩大,站在最前端的就是她引以为傲的兄长,战甲轩昂,意气风发。
可如今,她再看,看着城下部队,看着站在队伍前头的那个人,却只剩下苦涩凄凉。
顾庭书遂她心愿,让她来得这城头,看这一战,而了一就跟在身后。
她想再看得清楚些,然而才动了身形,就被了一叫住。她止住脚步,道:“我就想看清楚一些。”
“姑娘别和顾少怄气了,快回去吧。等等真的打起来,刀剑无眼。”了一好心劝说道。
“怄气?”青骊重复道,看着寒军队伍前已经举起手准备下令的主帅,苦笑道,“我和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如此说着,雨崇城门却忽然打开,同时另有士兵上前强行将青骊擒住,反绑钳制,押至城楼正中,架上高台,并说是顾成风的意思。
寒军忽然没了动作,不进不退,如此一直僵持到将近午时。
天寒之时青骊更加体弱,十二月大寒的天被如此绑在高台上这样久,她已然快坚持不住。
之前了一已经派人赶去通知顾庭书,却不见人回来。此时他见青骊浑身发颤,面如血色,更加心急如焚,大喊着要人去拿手炉。
“了一……”青骊声音发虚,却还在尽量出声。待了一近了身,她勉力支撑着说道:“你帮我到前面看看,什么情况了?”
了一也被吓得一惊一颤,一面不放心青骊就一直看着,一面慢慢靠近城墙。回头时,他只见肖去繁居然慢慢抬起手,像是要下令的样子。
了一才缩回身,就听见城楼下又一次吹起号角,正是准备开战。
城楼上,顾军布下箭阵,齐齐待发。
城楼下,肖去繁扬起的手最终果断挥下。
寒军齐声高呼,云梯队抢先前进。
了一但见初役开始,心中大乱,趁着将士全力抗敌,他立即到高台上将捆住青骊的绳索解开。
没了束缚,青骊便如没了依傍。受了多时寒风吹熏的女子此时全身无力,下盘虚浮,直接就向后倒了下去。
肩头处却忽然被人扶住,她靠在来人胸口,苍白的脸上却蓦地展开笑容,虽然看来微弱,她却已然满足,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顾庭书一早就伪装潜伏在城楼之上,看着青骊受苦他亦不好过,只是倘若城下那人明知他们有青骊在手还不肯暂时止戈,那青骊这些年来的牺牲,又值得多少。
他眼中有练,却依旧带着嘲讽道:“你可料得到他们?”
青骊如今只听得见杀伐惨叫,却因为身边男子没了一丝害怕。她颤着手试图抓住顾庭书,却已经快使不上力气。
顾庭书立刻将她横抱起来,一面穿过城楼上来往人群,道:“你总该放弃了吧。”
她靠在顾庭书怀中却不回答。即使战甲冰冷,但他真的就在身边,阻隔开了烽火烧杀,在还残存的最后一丝神智里,记住了此事他的模样。
再醒来的时候,青骊发现顾庭书居然就睡在床边。她不动,静静看着睡去的男子。
这样的时间静好安宁,尽管顾庭书睡梦中的双眉也不曾舒展,但确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观察过他,也没有听他说起那些繁杂之后的疲惫。那些互相取暖,排除了一切外物,仅仅用彼此相对的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又回来了。
青骊只是忍不住轻声叹息,就弄醒了浅眠中的男子。她没想好如何面对顾庭书,所以立刻转过视线。
“大夫说你吹风太久,寒气侵体,多注意休息就是。”顾庭书说完,就起身要走。然而才走两步,他又退回到床边,忽然俯下身在青骊额头落下一吻,柔声道:“守完岁了。”
新年子夜如期而至,她真的如同预先知晓一般,昏迷几天之后又在这个时候醒来,和他一起迎接新年,他们在一起的又一个开始,只是这一次,不知是不是还能继续等到下一个正月初一。
连日来,寒、顾两军相持不下,都已疲惫,而顾军后备短缺的问题在这样的僵持中更加明显。
顾庭书一面筹措对策,一面留心青骊病情。两处走动,他不说辛苦,青骊却也观察在心。
初三夜里,顾庭书又来看望,并如过去那样在青骊枕着膝头小憩。
青骊原本沉默,看着房内烛火跳动,燃烧着时光,她忽然说道:“以后还是别过来了,不然总被那些人说三道四,影响军心。”
原本阖着的双眼就此睁开,顾庭书依旧那样靠着青骊,面无表情,道:“这些你不用管。”
“下一次被绑去城头的时候,就不必要救我了。”青骊仿佛是在说笑,虽然仍旧虚弱,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如果绑你有用,为了大局,我也不会把你解下来。”顾庭书如实说着,纵然他如何想保住青骊,时局面前也只能妥协。
那一次将青骊绑上高台,是他和顾成风早就策划好,如果肖去繁有所顾忌,他们还可以留着青骊作为要挟。但事实却是主将一声令下,两军战役就此打响,牺牲青骊,显然于事无补。是以,他也早就潜伏在队伍中,及时将青骊救回——那样的情况下,肖去繁可以牺牲青骊,但他却不能。
“所以如果现在没有你,我随时都可能被其他人拖出去处死。但你要我活着,要我看清楚最后的结果。”青骊泰然相对,同样享受着可能随时被打破的宁静。
顾庭书不答,又一次阖眼,仿佛睡去。
初四日,肖去繁带队至雨崇城下叫阵,顾军却一直未有动静。
午时,雨崇城门忽然打开,顾军中一员率队出城应战,败于肖去繁手下,铩羽而归。
日落时分,寒军又来叫阵,却无人回应。
夜间浅眠,青骊被了一的叩门声惊醒。
门开后,还未等她开口,了一就紧急道:“姑娘快收拾了跟我走。”
“发生什么事了?”青骊问道。
“寒军奸细潜伏城中,刚才他们开了西门,引入寒军军队,城里彻底乱了。而北门那里有肖去繁带兵强攻,顾帅带人应战。”了一道。
“顾少呢?”青骊追问。
“顾少劝不动顾帅弃城,准备带姑娘先回成台,再从长计议。”了一催促道,“姑娘快些吧。”
“我要去北门。”青骊这就抢先夺步速速走了出去。
了一立即拦住,拽着青骊就往皇宫南门走去,不忘劝道:“姑娘既然了解顾少,也该知道顾少希望姑娘平安。如今一切不在掌控之中,姑娘去成台等顾少,也让顾少省心。”
青骊只奋力挣脱开了了一,朝北门跑去。
才至出宫大道,青骊就已听见从宫墙外传来的叫声马蹄,随后就看见宫门打开,有大队人马冲入。
寒军攻入雨崇城的消息早就传开,如今宫道上到处是逃窜的宫中侍者,个个面色惊恐,抱头鼠窜,只有青骊怔怔站在原处,看着队伍迎面而来。
她看见驾马在最前面的就是慕空。少年披甲执锐,跨坐骏马之上,手中长刃染血。甚至到慕空就停在自己身前时,她看见过往干净安宁的少年脸颊上都被溅了血迹,显得狰狞。
“七姑姑。”慕空跳下马扶住孱弱的女子,自然激动,却见青骊失神,眼底逐渐迷蒙起担忧和急切。
“空儿,借你马一用。”青骊将慕空推开,果断跨上战马。
只听一声马鸣长效,素衣女子就执缰掉头朝皇宫外冲了出去。
雨崇城内又现当年旧景,只是如今除了死伤百姓,还有更多披甲将士的尸体横在街头。而她,一如当年驾马飞奔,寒风凛冽里,她裙裾飞扬,白衣胜雪。
到达北门下时,天下起了雪。
青骊下马时险些摔倒,但她扶马站好,稍稍定了定心神才走上前去。然而城楼守卫并不让她上去,好在了一及时跟来,出示令牌,她才得以在战时登楼,不复当年只将信物交托,转身而去。
城楼之上也已遍地将士尸体。青骊长裙不便行走,她遂俯下身拿起死将手中的刀割裂裙袍,继续往上。
火光几乎照亮了如今夜幕,烈焰如烧,熊熊不息。女子双足都已被鲜血侵染,甚至时刻都有人倒在自己脚下。她一面在乱军中交集寻找期冀中的身影,一面还要躲避其他士兵挥来的长刀——这样的情况,无论哪一方都已杀红了眼,挥刃之下,是谁的命都不重要了。
城下云梯爬上一名寒军士兵,还未登入城楼,就被顾军将士一刀斩杀,鲜血恰巧渐在青骊身上,滚烫灼热,惊吓了仍在张望的女子。
青骊退开一步,却被横尸相绊,踉跄之间却有人将其扶住。抬首时,她却见慕空就在眼前。
“空儿……”青骊失声。
“七姑姑,够了。”少年已非当年稚气孩童,沙场征伐多年业已身手矫捷。此时见有人刺刀过来,他当即将青骊拉近身边,同时自己侧身扬手,以手中兵刃相挡,下盘出击,将那人踹开。
“我都还没找到他。”青骊试图将慕空推开。
“没用的,大局已定。”慕空依旧拉着固执的青骊。
“我帮你上来,现在你让我去找他,是死是活都和你没关系!”青骊奋力斥道,却也带着恳求,“你不明白。”
风雪中女子几近乞求的神情教慕空动了恻隐,然而如今这样混乱,她如何能自保。
“我陪你去找。”慕空松开手。
青骊没有犹豫,转身又将视线投入纷乱人影之中。
满地尸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雪,青骊衣着有些单薄,又在风中疾驰一路,如今体力已经有些不支。她扶墙而走,不似方才灵活。
“姑娘!”了一在人群中寻到青骊,立刻搀住身体微颤的女子。
见是了一,青骊如同看见了希望,立即问道:“找到顾少没有?”
但见青骊身后身着寒军军装的少年,了一却缄口。
青骊焦急,摇着了一肩膀,大声道:“快说!”
了一依旧看着慕空。
“你留下。”青骊朝慕空匆匆撇下一句,随即扣住了一手腕,快步向前而去,道,“带我去见他。”
“顾少已经出城了。”了一道。
在厮杀中艰难前进的身影忽然停下脚步。
“也好。”青骊失神,又忽然想起什么就要走去寻找慕空。
然而才动了身形,就有寒军士兵挥刀过来。了一立即将青骊推开,自己也急忙退开,随后就传来一声惨叫。
手起刀落。
“顾少!”了一惊呼道。
顾庭书一刀斩杀寒军士兵,急急靠到青骊身边,扶住虚弱的女子。
过去总是有人以保护之名将她推开,她却从不能像现在这样陪在他们身旁。如果是要自己安然无恙地看着别人浴血,她宁可不要那些被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只有顾庭书给过她的权利,这样站在彼此身边,无论生死。
青骊含笑,终于放了心,看着就在身旁的男子,极力握住顾庭书的手,仿佛这样就是满足。
顾庭书只将青骊抱起,然而方才转身,就有长刀横在身前,锃亮锋利,再过半分,就割到喉颈。
战火未熄,情势却已分明,肖去繁身后的夜色里已经充斥了战胜后的喜悦,那样浓重却惨烈,侵染着战士的眉目,如同化开在他眉心的雪。
青骊看着执刀站在身前的寒军将领。终于不用隔开城上城下这么大的距离,仿佛在彼此间流过的时光那样漫长,斑驳了记忆,也陌生了这容颜。
她庆幸地看着久别重逢的男子,嘴角的笑意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此间飞雪而有些凉薄心酸。双唇翕合,想要说什么。
“辛苦公主了。”却是肖去繁在她之前先开口,恭敬谦逊。他看着顾庭书怀中虚弱的女子,纵然心中关切,却也需要提防顾庭书。
慕空带人随后赶到,队伍里甚至还有易秋寒。她看着顾庭书,他就那样站在血泊里,周身狼狈却还和过去一样眉眼高昂,不容人践踏上自身半分。而他怀中蜷着的女子也如旧安静,在见到他们终于来到时居然笑颜更浓,只是看来这样苍凉。
烧杀后的尘埃落定,众人视线都关注在肖去繁手中的那柄长刀之上。刀头侵血,刀身映着残局火光,还有刀锋处顾庭书不为所动的神情。
众人却见是青骊先有了动作。在逐渐大了的夜雪中,女子从贴身处取出了什么,颤着手递到肖去繁面前。
那是一只已经非常陈旧的沙包,时光洗退了布面原本的颜色,那上面甚至还有早已凝固了的暗红色血迹,在此时却教人移不开视线。
飘雪落在手上,冰凉透骨。
青骊已经冻得发青的手始终那样托着昔年旧物,尽管已经十分虚弱,她却仍旧一字一句,鉴定地说着:“我要见哥哥……”
别风寒(一)
暖阁里焚着香的空气一点点唤醒了昏迷中女子的神智。她动了动仿佛僵硬的手指,指尖触碰到有些粗糙的布面,却下意识地将东西握在手里,一紧再紧。
“公主……”
“七姑姑……”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混合着散发着香气的温暖气息慢慢灌入身体,催促着正在恢复的神智。
青骊慢慢睁开双眼,眼前出现了慕空终于欣喜安定的脸庞。朦胧里,她轻轻叫了一声:“空儿……”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昏迷中被封冻住的记忆也随之涌来。飞雪中拥住自己的男子,执剑相对的重逢故友,还有身后那些过去熟识的脸,重新刺激着已经被放空多时的身体。
守在床边的侍女但见青骊忽然坐起身,她即立刻扶住还在虚弱中的女子,宽慰道:“顾少没事,公主放心。”
青骊握住司斛按住自己的手,依旧目光戚戚,追问道:“你再说一次。”
司斛将软枕竖起,扶青骊靠下,又替女子掖了掖被子。待一切安置妥当了,她才缓缓道:“顾少这会在祈安殿,安然无恙。萧将军下命,不得军令,谁都不许动顾少分毫。”
如此听来,青骊神色渐缓,低头时,又见手中握着的那只沙包。她想起,当时城楼之上,自己曾说,要见承渊的。
慕空见青骊愁思,不知如何安慰,唯有以实相告,道:“不出意外的话,父殿和丛葭明天一早就可以到达雨崇。”
正摸索沙包的手因此停滞,青骊依旧注视着久别重逢的故物,旧思深深,记忆中那个曾在身边看自己游戏的少年居然已经那么遥远了。
相见时难,怕是青骊当初只是为了救顾庭书才执意要见承渊,但她竟也已经知道了兄长健在。
“这几日公主受苦了,今晚好好休息,等天亮了,五殿下就该回来了呢。”司斛道。
青骊仍旧沉思故我,眉峰不舒,只盯着手中沙包一看再看。
往事历历,她已然放弃却又突然回归的这些东西,究竟这一次是不是能握得住呢?
夜来难寐,青骊终究还是起身披衣,动静不大,却也惊动了就在外头浅眠的侍女。
司斛执灯入内,见女子下了床,立刻将屏上的大氅取来给青骊披上,一面帮忙束衣系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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