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骊轻声一叹,却未有太多苦楚,道:“我确实不会主动来看你。”
两人目光都落在那碗粥上。顾庭书明白青骊用意,却也苦于现实如此,只有一句:“她不必这样。”
青骊苦笑。
“既然过来了,就得听我诉苦了。”顾庭书眼角浮起一丝笑意,将青骊拉到一旁坐下,“望定那里出了事,二弟报信回来说寒翊可能不日就要再战。现在望定的情况很不乐观,后防的储备没有可以立刻填补望定那里空白的。秋寒刚刚过来,我和她说了这件事。她却觉得我对她有所怀疑……”
“了一说你们吵起来了?”青骊问道。
顾庭书眉间愁色更浓,扣着青骊的手越发紧了,总觉得这样才稍稍安心一些:“想必她还在为之前二弟的话耿耿于怀,所以一旦谈到这些事,就变得冲动。”
青骊静默,眼角里是烛光挑动,燃着此刻时光,同样悄然无声。
“你不帮我出主意吗?”顾庭书问她,是在寻求帮助,却也仿佛只是随口的一句话。
“嗯?”青骊回过神,道,“除了想办法把秋寒劝回来,我帮不了你什么。”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教顾庭书总有触动。灯火中青骊的神色静好,沉敛祥和,甚至嘴角还噙着极浅的笑色。
“明天吧。”顾庭书道。
得到顾庭书默许,青骊心中宽慰,转过头对门外道:“了一。”
立刻撞门进来的却是丛葭,笑着说:“我去热粥!”
女童兴冲冲地跑到案边,却被顾庭书一把拉过抱起来。她杏脸笑开,看着了一速速进来将粥端了出去,道:“爹,外面好冷。”
顾庭书一手托着丛葭,一只手掌就足以包裹去孩子两只手。他轻轻搓着,又呵了口气,宠溺道:“教你在外面偷听,谁教你的?”
丛葭依旧嘻嘻地笑着,大声道:“了一不让我进来,了一教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司斛呢?”青骊问道。
丛葭左右张望了片刻,困惑道:“咦,司斛姑姑刚才还在的。”
青骊不由暗下神色。
怀里有爱女撒娇,顾庭书一时也忘了那些扰心之事,笑问道:“用了晚膳没?留下来和爹一起吃怎么样?”
丛葭想了想,大义凛然道:“虽然我已经吃过了,但是既然爹已经说了,我就留下来,看也要看着爹吃完。”
顾庭书为之开颐。
“爹,我要看你书房里都有什么宝贝。了一说,平时你都不让人进来的。”丛葭道。
顾庭书有所释怀,遂抱着丛葭到书架前一一给心怀好奇的女童解说。
翌日青骊前往易府,马车里,依旧是司斛在旁服侍。
“公主……”
“我不问,就是不想知道。”青骊看来面色淡淡,言辞却显得冷厉。
主仆两人就此默然相对,直到易府,见了青蘼,而易君傅却也在旁。
“易先生也在。”青骊虽然做过准备,却没想过易君傅也会出面,而易秋寒却未见其人。
外界都知易君傅外出从商,不在雨崇城内,今次相见,显然另有隐情。
“我以为你不会来。”青蘼却不想见青骊此时现身,虽有痛惜之色,却也显得有些冷漠。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踏出顾宅半步。或者当年就不要让我离开雨崇,和哥哥一样殉国才好。”青骊言语失落。
眼见青骊眉眼无光,青蘼却蓦地被激怒,斥道:“你……”
“姐姐,我累了。”青骊跪倒在青蘼身前。
青蘼不料青骊如此举动,错愕之下不知如何是好。
却是易君傅将青骊扶起,好言相劝道:“姐妹之前,有什么话不妨好好说。”
“将我划到你们的计划之外吧,当我死了,好不好?”青骊恳求道。
“当初却是你自己答应留在顾庭书身边,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顾庭玉被逼走,一切都走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抽身?”青蘼愤然问道。
“快十年了,护我爱我的都是这个人。不管是渐离还是顾庭书,我能从记忆里找到的,只有这个人对我的好。我答应你留在他身边,一骗就是七年,甚至还要利用丛葭,利用我自己的孩子,丛葭现在都六岁了。”青骊道,“我知道顾庭玉会离开雨崇也在你们的计划里,所以我推波助澜,现在目的达到了,顾庭书却已经有所察觉。我看着丛葭和他在一起那么亲密,我不想就此伤害到丛葭,她还那么小。姐姐,我撑不住了。”
“已经七年了,我们布置了这么久,甚至连秋寒都愿意牺牲,你身为扶苏血脉,难道就因为顾庭书这一点恩惠要放弃这些年来努力的一切?你知道现在的情况代表什么吗?顾成风军队的后备大部分已经掌握在我们手里,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可以报仇了。”青蘼上前拉住青骊双手,鼓励道,“相信我,青骊。这么多年来我们所承受的一切很快就可以得到回报。你知道吗,将来等雨崇的城门一打开,第一个来迎接你会是空儿。”
“空儿?”青骊恍然,那个当初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居然已经离开身边这么多年。当她如今再听见这个名字,已经被时间沉淀下来的记忆开始复苏,那个过去依赖自己的孩子仿佛重新对自己展开了笑颜,这样亲切。
青蘼期盼着眼前女子的转变,却只见青骊慢慢将手抽回。而她眼底仅剩的一丝热切,也就此熄灭。
“我不会告诉顾庭书……”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青蘼骤然冷却的神色打断了青骊正要继续的言语。她蹙着眉,将青骊的身影深深刻在眼底,完全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样子:“从小就喜欢感情用事,我早该知道这样的事不应该托付给你。你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在你心里,还是忘不掉过去因为庄妃,因为月棠带来的不快吧。青骊,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把司斛交还给你,我不需要再有人来监视。”青骊惨笑,看着青蘼越发不屑的脸色,她却更加泰然,道,“其实你也一直都不相信我,不然也不用派司斛盯着回报情况。我没有说错吧,姐姐。”
为至亲设局欺骗顾庭书,却反过来被青蘼怀疑,口口声声的血脉在仇恨之下根本算不得什么。时间让她变得两难,而最终当越发感受到不被信任了,她也就此作出了决定。
“你可以回去了。”青蘼愤然拂袖,转过身去。
青骊默然,纵使现实残忍,她却也只能就此接受。
青骊甫道易府门外,就听见身后司斛急追而来。
她回头,只见侍女忧心急切,对她道:“就这样回去,如果他问起来怎么办?”
青骊却风雪不惊得笑笑,道:“怎么诚实,怎么回答。”
司斛上前,看着已被岁月洗礼地完全变样的女子,想起从头至今她的样子。如果说顾庭书占据了青骊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十年时光,那青骊对她而言已经是守候了将近二十年的习惯。不是说离开,就可以放弃的。
“还是上车吧,天还没回暖,谁有我照顾得仔细呢。”司斛扶起本就瘦削的女子,苦笑着劝道,“做主仆也是看缘分的。说句不合身份的话,我却是只想替兰妃娘娘照顾好你。”
青骊未应,看着多年来已经熟悉的眉眼,司斛对她来说,又何尝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抛下的呢。
两人就此返回顾宅,依旧不多话,依旧是司斛时刻小心着陪在青骊身旁。待下车,侍女才发现,雨崇,居然又下雪了。
雨雪忽至,虽教青骊受不住,但有司斛在,却事事井然,纵使旧疾复发也不见有多难过。
夜间丛葭过来探望,见青骊情绪低迷,就说要弹琴助兴。
“把‘青携’拿来吧。”青骊披衣靠在软枕上,看着坐在长琴后的丛葭,稚色尚重,笑颜清朗。
丛葭抬手起音,虽然指法还有些生涩,但一曲拨下也还流畅自然。
不知是不是烛光影动,青骊看着丛葭的样子却渐渐模糊。视野里仿佛有春光照来,照在砌高了的白玉台上。那里有紫衫罗裙,玉指拨弦,琴音泠然,合着舞剑碎花,当真好看。
朦胧里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不像是记忆里熟稔的声音,也不在那琴声中,是来自另一处,恰恰割碎梦境。
“庭书?”青骊睡眼惺忪,只看得见眼前人大概轮廓。
顾庭书就俯在青骊身旁,关心道:“去床上睡吧。”
青骊坐起身,这才发现顾庭书的衣衫湿了,还沾着雪珠,那眉目间也透着寒气,显然才从外面回来。
“你去哪了?”青骊问道。
“去接秋寒回来,路上车坏了,所以搞得狼狈了。”顾庭书看青骊依旧颜色凄凉,遂问道,“刚才梦见小时候的事了?”
青骊却不回答。
顾庭书知这是青骊心结,想来一生不解,也不再多问,便转开话题道:“谢谢。”
“谢我做什么?”青骊困惑。
“你说替我想办法,这就把秋寒接回来了。回来的路上我们谈了谈,应该都不会再有问题了。”顾庭书语调温柔,却没再看青骊。说完,他只起身,叫来司斛服侍。
见顾庭书走得匆忙,青骊不多言语,只暗自叹了一声,向司斛问道:“丛葭睡了吗?”
“刚才顾少进来,丛葭就又缠着他说要讲那些古人先贤的故事。顾少心里惦着你,这会儿先说完了话,估计去丛葭那里哄孩子睡了。”司斛一面说,一面伺候青骊就寝。
放下帷幔,侍女看着已经阖眼的青骊,莫名就湿了眼角。方才青骊听着琴音睡去,她在一旁听着真切。女子在梦中叫的,正是兰妃。
桃花凉(二十二)
寒军果然大举进犯望定,守城将士极力抵抗,终于在最后等来了新一批的粮草拨给,却依旧伤亡惨重。
顾庭玉在两军的数次交锋中也有上阵,也因此负伤。最后一场倒戈相见,他受伤严重。营中将士欲其送返雨崇,却被他严词拒绝。最后是顾成风传令,才迫使顾庭玉离开望定。
军中磨砺,再回雨崇的顾家子弟已然少了过去的纨绔之姿,眉眼里坚毅不少,而依旧缠着的左臂也昭示着他曾在沙场生死几回。
皇宫中顾成风等候已久,见次子归来,老帅自然欣喜。然而顾庭玉眉间的戾气却也比过去更加浓重,甚至看着一旁的顾庭书,仇色愈深。
“爹。”顾庭玉这一声叫得有些勉强,已然无视了在旁的顾庭书。
眼见顾庭玉伤势未愈,顾成风动了恻隐,喟叹道:“你这一身伤,何时才好……”
“在望定,就是没了这条命,我也不觉得后悔。”顾庭玉像在泄愤一般瞥了眼顾庭书。
“你却不想想这会正看着你的人是什么心思。”顾庭书淡然道,却是带了明显的责问,看着顾庭玉的眼光也是严苛。
“别人什么心思我不知,但你的心思,我明白得狠。”军营中将士相处多直言不讳,顾庭玉也不似兄长一般韬晦在心,尤是当心中愤懑难抒,他便再没顾忌,大声诘问道,“望定写了多少军书要求增拨粮款,结果你们一拖再拖。好在是最后送到了,不然自己军营里首先就闹翻了天,这仗还怎么打!”
“一被挑衅就出兵,爹和我也告诫过你多少次要三思后行,你却置若罔闻,这些死伤,你可曾自己想过要付多少责任?”顾庭书说完,正见侍者进来回报,说易君傅和易秋寒到了。
顾庭书暗道不妙,却已来不及阻止。
“哼,人来了。”顾庭玉冷哼一声,见易家兄妹进来,几月来憋在心中的怒火已被点燃,只差一个理由,就可以大肆诘责,一泄己愤。
“顾帅,平京的粮草正在调往望定,只是这段时间多雨,路不好走,所以可能会慢一些。”易君傅道。
易秋寒送上一份书单,道:“景德出现了疫症,类似于之前望定战马传染的情况,所以原定的马匹运送不能进行,但是军备用品照旧运送。”
“怎么我一去了望定,那些传染战马的疫症就不见了?”顾庭玉质问。
易君傅神色不动。
易秋寒却因之针锋以对,道:“二少有话不妨直说,今日就当着大家的面,该解决的都解决清楚。”
“都是一家人,不至于。”顾成风打着圆场。
“顾帅说是一家人,但二少是不是也这么认为?我易秋寒敢发誓从头至尾都尽心尽力为顾帅办事……”
“你用什么起誓?”顾庭玉咄咄相逼,冷笑道,“用大哥起誓,说你没有二心,说你们易家都没有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顾庭玉,你不要逼人太甚!”易秋寒咬牙切齿。
“我也以为那些风传是假的,但偏偏就我看见的事实证明着,你们一再的地推搪的拖延。寒翊的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进攻?明明对峙了这些年,不是探听到虚实,寒翊不会贸然下令出兵的。”顾庭玉转身看着顾庭书,道,“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一个进行得很缓慢但一旦有了结果就会很彻底的局?”
“二少太看得起易某了。”易君傅此时才泰然出言,玄色长衫经年不变。却就在这衣袖中,他缓缓抽出一把软剑,剑锋直指身前对易秋寒出言不逊的男子,神情冰冷,道,“说到底,易某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务求付出少,回报多。二少也说这是个进展缓慢的局,易某自认没有这么多家当来玩这一局,更用不起家妹一生幸福作为筹码。二少如果依旧心有罅隙……”
易君傅将软剑弃置于地,顿时起了一声清响,震开此时死寂。
“就拾起这剑,当着顾帅和顾少的面,立刻了解了易某,再将家妹处置了。看看到底,是不是当真如二少所怀疑的那样。”易君傅不似顾庭玉那版嚣张,但言辞间的强势已经昭然若揭。
易君傅将被动化为主动,反将一军,教原本理直气壮的顾庭玉有了犹豫:“别用死来威胁我,敢做不敢认,这不是易君傅的行事作风。”
“二少倒是清楚易某的品行,但这剑,还是由二少决定,拿,还是不拿。”易君傅稳若泰山,等着顾庭玉做出决定。
却是顾庭书将软剑拾起,交到易秋寒手中,道:“我知你心里委屈许久,我也找不出其他方法平息你心底怨气。今日人就在这里,发泄完了,你就同我回家。”
言毕,顾庭书退开。
易君傅也就此走到一边。
顾庭玉见顾庭书置自己生死于儿戏,大为恼火,箭步上前就要夺下易秋寒手中兵器。然而他还为触到女子衣角,就被顾庭书擒住,无力还击。
“你也说敢做就应敢当,凭空臆想本就不应拿来说事,如今还让秋寒决定,已是给足了你面子,再冲动,就不是当初禁足可以了断的了。”顾庭书直截了当,就此松了扣住顾庭玉的手。
易秋寒看着站在眼前的男子,握剑的手缓缓抬起,也抓得越发得紧。剑身映下顾庭书此刻没有表情的脸,她只霍然朝前一刺,挑断了正缠在顾庭玉颈上的纱布。
原本借此固定的臂毫无预料地垂下,带来一阵剧痛,顾庭玉不及防却是吃痛,蹙眉咬牙低吟一声,未见失态。
易秋寒就此弃剑,道:“二少也知道痛吗?”
这一句反问,问得同样轻蔑,却没人知道她心底所伤。
“今日事,就到此结束吧。”顾庭书将来侍者传医替顾庭玉查看伤势,拉起易秋寒道,“我会记得今日你手下留情。”
“我是半个商人,今次你说谢了,我必不忘,定要偿还。”易秋寒道。
顾庭书笑而不语,随后就与顾成风告辞,带易秋寒返回顾宅。
初夏时节,偏苑小池里的荷花有些已经微微绽开。丛葭玩性大起,总爱在池边徘徊,或是掬水把玩,或者对荷发呆,素日里的活泼好动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这日又是午后,丛葭双手托腮坐在池边出神,回头时,只见顾庭书正伏在青骊腿上已然入睡。她想说什么,却见青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会了意,她只转过身,继续刚才的姿势,却是看着顾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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