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骊坐下不说话,却是顾庭书先走近她,俯身在她面前,按住她放膝上的手,掌心微暖,柔声笑道:“今天丛葭就短短几句话,在场的都被她挨个刺了遍。”
青骊无奈看着顾庭书。一高一低的凝睇里,烛火映在男子脸上,柔和安宁。她蓦地笑了出来,虽然还有些苦涩,却已好了很多,道:“你是在说我教女无方?”
顾庭书淡笑出来,坐到青骊身边拦住女子的肩,道:“我没挖苦你的意思。也知道今天爹忽然过来扰了你。之前丛葭那样气你,帮你找了借口推脱过去。你就该知道这孩子心里向着你的。”
“你去看过秋寒了吗?”青骊问道。
顾庭书眉间又添愧疚,道:“今天二弟重提军粮不济的事,她明显生气了,但问起,她却只说没事。我怕再这么下去,她和二弟会出事。”
“你呢?”青骊看着顾庭书,“我听丛葭说,今天提起小时候,你的脸色也变了。”
“想听?”顾庭书问。
“睡不着当故事听行不行?”青骊浅笑,像个孩子一样凝视着身前的男子,“不说算了。”
顾庭书会意,将青骊抱回床上,自己就躺在她身旁,侧着身一手支额低头看着阖眼的女子,重新将被尘封在记忆里的过往挖掘,但那些毕竟已经苍白,不再鲜活。
想来丛葭如今同他幼年遭遇不尽相同,同样是生母独自生产,同样与生父聚少离多。他知道家宴上,因为丛葭一句话,顾成风又对他、对他已辞世的母亲起了愧疚,但这始终不能原谅。
他记得从小就非常模糊的父亲的脸,即使团聚,父亲也飘忽仿佛在追忆的眼光。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埋在顾成风心里最深的一道影子,顾成风的努力都在为那个早就已经离开的身影,甚少顾及他们母子。
十岁的时候,他终于知道横亘在他们一家中间的那个人在雨崇,而顾成风也仿佛一直在筹划什么,试图打破皇都那一层禁锢。
十五岁的时候,生母辞世。他带着母亲骨灰返回故里成台,一直寄居在谭樟寺内,同生母过去一样诵经礼佛。十七岁的时候,他落发为僧,却答应了顾成风为其布置后防,运筹帷幄。
他借青灯古佛平息内心怨怪,却不曾有一刻真正放下。生母一生清贫清愁,只有在顾成风返回时才展露笑颜。她信佛,是因为战场杀伐太多,想为挚爱之人消除业障,但终究没能过得了自己情深。
青骊不会知道,当初是他为顾成风出谋,顾军才抢先攻破雨崇,直捣皇宫。
雨崇城下兵戈混乱,他却在成台佛前长跪诵经。自小过往,历历在目。他知雨崇必失,知道珲朝气数已尽,也知顾成风心里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但总还留下些什么,所以他等,一直等到那个素衣女子流落来了成台,他在城外将昏迷的她救回——顾成风答应他的,皇室遗孤,由他处置。
又说起丛葭,他不想自身不幸重演在这孩子身上,却始终显示无可奈何。但毕竟还有青骊,青骊待丛葭就如过去生母待他,而他待青骊却不似顾成风待他生母,至少,他的心里没有另一个影子。
“青骊?”他轻声叫她,却发现女子已经睡去。
他轻轻在青骊额上落下一吻。
她的眉心起了浅褶,他稍稍支起身,低声道:“还不睡?”
她不说话,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他,都快看不清了,耳边却仿佛有他的笑声,低低的一声,十分满足。
烛光映衬下,她的神色分外柔和,甚至是嘴角轻微的笑意都比以往更加暧昧,似有若无地延伸到他心底,一下一下地触探着什么。
“怎么了?”他伸手轻抚上她的脸,指腹慢慢划过她的眉眼,一点点灼热了指尖,蔓延到全身。
“谢谢你的故事。”她还是那样躺着,笑容比方才明显许多,只是眼光似乎更加迷离,像是喝醉了一般。
他以笑回应,终是俯下身,将她抱住,闻见她颈间发梢的香味,带起了缠绵。
桃花凉(二十)
望定处的战马病死事故一直未能彻底根除,适逢寒军忽然又压近望定成五十里,看来战事已不可避免。
顾庭玉又提及前往望定之事,这一次顾庭书未有立即驳回,只说再看一看时机。
元宵节还没过,丛葭却已经嚷嚷着要吃元宵,司斛怎么劝说她都不听。这一回青骊倒也不反对,只让司斛过去准备。
待司斛端来了元宵,丛葭又忽然要青骊喂她吃。青骊依旧顺着丛葭的意愿,从司斛处结果碗就开始喂丛葭。
丛葭吃得正起劲,见顾庭书回来了,她一个高兴就跳下椅子跑过去,没留心伸手打翻了青骊手中的碗,一整碗元宵都泼在了青骊身上。汤汁溅了女子手上,立刻就烫红了手。
“你坐好。”青骊稍加厉色,但都能看出她只是对丛葭开玩笑,遂转身先进去换衣裳。
“爹。”丛葭立刻拉住也要跟进去的顾庭书,大声道,“娘在换衣服呢,你不能进去的!男女授受不亲!”
青骊手背上泛红的一大块印子还在顾庭书眼里,他如今被丛葭拉着,遂转头看看门口,了一还没将大夫叫来。
待青骊换了衣服出来,顾庭书立刻上前拉起女子被烫伤的左手。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被烫了一下,这会已经没事了。”青骊笑着安慰道。
是时了一急匆匆带着大夫过来,青骊却要他们退下,又对顾庭书道:“哪要这么紧张,又不是要紧的伤。”
掌心里青骊的手如旧的冰凉,顾庭书顺着这指尖一直往上看,最后目光停留在青骊臂上。这个地方,他曾不止一次看见上面的伤痕,虽然已经转淡,然而当初顾庭玉对青骊做过的事却不能磨灭。青骊记着,他同样不会忘记。
“怎么了?”青骊问他。
丛葭走到青骊身边,满怀歉意道:“娘,对不起。”
青骊俯下身,看着不敢抬头的女童,不见责备,只更加语重心长,道:“你这毛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
“丛葭是像了你小时候,活泼好动,一刻也坐不住。”司斛笑着过来,要将丛葭领出去。
丛葭却是甩开司斛的手,拉住青骊衣角,好奇道:“咦,原来娘以前也是这样,还说我呢。”
看着丛葭得意洋洋地做起鬼脸,青骊只莫可奈何地笑着,却也只有顾庭书看见此时她眼里被压抑着的哀伤和悲痛。
“青骊。”顾庭书忽然叫她。
“嗯?”青骊无意回头,她的手却还牵着丛葭,牵着她和顾庭书的孩子——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人,对她而言,最重要。
“明天我们一家人一块儿过元宵节。”顾庭书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就转身离开。
“娘,你真的不疼吗?”丛葭轻轻摸着青骊手背,生怕稍微用力就伤了生母。
“不疼。”青骊看着已经没有了顾庭书身影的房门,回答得心不在焉。
“但是我刚才被溅了一下,就觉得好疼。”丛葭道。
青骊将视线落回到丛葭身上。
孩子的感官还只能识别最基本的疼痛,她也并不能理解青骊那一声“不痛”的意义。丛葭只是抬头望着青骊,见生母摇头,又重复了一声“不痛”,她抿唇想了想,昂首道:“丛葭也不痛。”
青骊笑意凄楚,却抱住丛葭借以掩藏此刻神情,心中却是希望丛葭只要知道这些痛楚就好,再深的,还是不要接触,免得同她现今一样,真的不知哪里会痛,又在什么时候会痛。
望定战马得不到补给,城外又有寒军滋扰省事。情况传回雨崇,易君傅却只身在外,今日却是易秋寒和顾庭书进宫面见顾成风。
“一日拖一日,究竟什么时候才到?”顾庭玉很是轻狂,斜睨着易秋寒,大有质问之意。
“还没找出病根,战马不能送去望定,去了,也无济于事。”易秋寒面无表情。
“大夫是你们派去的,这么久还没有解决。大嫂,都是自己人,大家不妨把话撂了说。”顾庭玉带着挑衅,却更不屑于去看已经泛起怒容的女子。
“二少有话,不妨也撂开了说,总是这样话中藏针,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易秋寒尽管压制着已经被顾庭玉跳起的怒意,眼底怒火却已经烧得熊烈。
“庭玉。”顾成风沉声,示意顾庭玉住口,毕竟易家如今是顾军最大的补给后援,这些年来易秋寒确实因为顾庭书做了许多,而如今和寒翊两军对峙的局面里,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易家人的支持。
“顾帅,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是顾少的妻子,自然知道自己的本分,但一再的忍耐不代表可以被人肆意羞辱陷害。”易秋寒不卑不亢,陈词之后却垂眼,以示对顾成风还存留的尊敬。
“庭玉只是心急了一些,秋寒你别往心里去,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的。”顾成风笑着缓和此时僵滞的气氛。
“顾帅体谅。”易秋寒依旧不曾抬首。
“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爹,还请您同意,让我前去望定查看军情,也不用假借他人之口,到底也听得真切些。”顾庭玉道。
易秋寒垂下的手已在顾庭玉一再的言语相激之下握成了拳,又忽然被另一个掌心包裹住。她蓦地回头,看见顾庭书不知何时走近了自己身旁,同她并肩。
顾庭书的眼光是带着劝阻和赞许的。她渐渐松开了手,丈夫就此握住,掌心温暖,当真化去了些许方才的愤怒。
“我也同意,让二弟过去,当时磨砺也好。”顾庭书缓缓道。
顾庭书如此一反常态,却教顾庭玉惊喜之余又显得困惑。但兄长一言既出,他毫不退让,毅然请缨前往。顾成风应允之下,他更不耽搁,即刻就出发赶往望定。
夜里青骊才将丛葭哄着睡去,就听司斛说,顾庭书已在等她。
待青骊回到房中,顾庭书却若有所思地没有回过神,直到女子就站在他身边,他才有所觉察,抬头,借着烛光看她的模样。
青骊一手轻按男子肩头,问道:“还在为秋寒和二少的事为难?”
他却忽然抱住女子腰身,靠在青骊胸口,像是受伤的孩子需要依傍一样抱着她。
镇静淡定如顾庭书,今日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间也教青骊无所适从。她回应地将顾庭书抱住,如同有时询问丛葭那样,细心温和,道:“到底怎么了?”
顾庭书突然站起,一直将青骊逼退到床边,最后压在她身上。两个人的距离这样亲近,他能感觉到青骊顷刻间慌乱的鼻息,能够看见她此刻又一次浮动着害怕的神情。
“青骊……”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像是非常困难一样,他凝睇着身下的女子,眼光却不知为何变得狰狞,“你一直都在骗我。”
她蓦地揪住被角,手腕却被他扣住,狠狠地按在身侧。
对峙的时间教她觉得漫长而绝望,顾庭书这样的眼神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教她一生不忘的夜晚,他告诉她——除非有朝一日你能从我掌心逃离,否则你的恨,也只能被活活扼死。
她在害怕,顾庭书又猛地将她抱住,埋首在她颈间,长久都没再说话。
“庭书?”她叫他的名字,顾庭书都没有回答。她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顾庭书,才发现他居然已经睡了过去。
青骊让司斛打水,仔细将顾庭书安置了,正坐在床边,却听见司斛惊讶的低低叫了一声。她回头,问道:“什么事?”
司斛未答,慌张地将不知何时隙开的窗户关上,快步出去了。
青骊没有追问,因为顾庭书忽然醒了,在她起身之前就拉住她的手。
“刚才吓到你了。”顾庭书带着歉意,指腹摩挲着青骊手背。
“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就原谅你。”青骊替他将被子掖好,顾庭书却执意拉她一起。
她拗不过,坐上床,就躺在顾庭书臂弯里,靠着男子宽厚的肩,冰凉的手被他裹着,听见他说:“怎么总是这么冷?”
看顾庭书蹙眉的样子,她却觉得好笑,道:“你怎么突然和丛葭一样开始耍赖了?”
“女随父像,你只能吃醋了。”顾庭书此时神情放松了许多,抱着青骊,竟也笑了出来。
“你再不给我个解释,我真生气了。”青骊道。
“青骊。”他将怀中女子抱紧,生怕一松手就不见了似的,眉峰隐蹙,道,“如果是你骗我,我都可以找出理由,但是我想不出秋寒为什么要骗我,而且一骗,就骗了一生,不值得。”
“我不明白。”青骊问道。
顾庭书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青骊侧过身,回抱住顾庭书,道:“所以,你刚才把我当成秋寒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你?”顾庭书道。
“你觉得我也在骗你?”青骊反问。
“你会吗?和秋寒一样,骗一辈子。”顾庭书问。
“会。”她回答得干脆,却仍旧那样抱着顾庭书,靠在他胸口,缓缓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退路,我只能往前走。你唯一给我的一次选择,就是跟着你,好像现在这样,或者只是作为被软禁,将来也许还能用得上的筹码。所以我选择前者,至少在我的回忆里,还能留下点什么。至于谁骗谁,这么久了,我也分不清了。”
“你就这么糊涂着也好,太清醒,也不是什么好事。”顾庭书笑得极浅。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青骊忽然抬头看他,两人目光交接处,接洽了烛光,朦胧柔和。
“第一,你不是秋寒。第二,你和秋寒不一样。第三……”他吻上她的额,空气里满是她的味道,经年不变,“你睡吧。”
青骊躺下,顾庭书却披衣离开。
望定的战马在顾庭玉到达之后依旧没有补上,而寒军却抢先行了夜袭。
望定守军奋力抵抗,凭借地势优势,暂时抵挡住寒军攻击。然而经此一役,望定军备断缺的现况更曝露在众人面前。
顾庭玉直接修书于顾成风,要求抽调望定周边军力予以支援,同时立刻增派军需装备拨给望定。
望定作为两军相隔的有力屏障自然不能失守,顾成风立刻调拨军需,顾庭玉也因此重新布防,抽调了原驻扎在顺章的军队。
桃花凉(二十一)
局势因此顿时紧张起来,顾庭书甫从皇宫回来就独自一人留在书房,长久未出。
晚上时,了一突然火急火燎地跑来别苑,说是易秋寒气急败坏地离开,回了易府。
“您还是过去看看吧,估计这会也只有您能近得了顾少的身了。”了一回完话依旧喘着粗气,可见方才他一路跑来心急如焚。
丛葭听闻,拉着青骊就要过去,却被阻止。女童虽然心中不怿,但总也知道厉害轻重,遂拉着司斛先走开去。
青骊思量须臾,才让了一带路。
顾宅其实不大,但对青骊而言却极其陌生。或许有时候丛葭还会乱跑,但她真的只是安安静静留在顾庭书留给她的偏苑里,平日里最远也不过就到那扇垂花门下。
了一心知青骊不喜多见他人,遂走了另一条僻静小道直通顾庭书书房。他只在房门外停下步,让青骊自己进去。
“麻烦了。”了一躬着身,就此退下。
青骊未叩门,直接推开就进了书房。一脚才跨过门槛,她就听见顾庭书愠怒道:“出去。”
青骊眼见案上放着粥未动,她继续走入,一边阖上门一边道:“我去把粥热了再给你送来。”
听是青骊的声音,顾庭书当即回头。视线里女子依旧穿着平日的素色长裙,发间也还是那支桃木钗,笑意浅浅,正要去拿那碗粥。
顾庭书走到青骊身边,拉起她的手,还是这么凉,总也暖不起来似的,心疼道:“回头我就给了一一顿板子。”
“你就知道是他让我来的?”青骊笑问。
“难道还有别人?”顾庭书反问。
青骊轻声一叹,却未有太多苦楚,道:“我确实不会主动来看你。”
两人目光都落在那碗粥上。顾庭书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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