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给姑娘揉肚子。”稳婆如今也满头大汗。
司斛从未做过这种事,纵然是当年兰妃生产,她也只是像今日那些侍者一样倒水进出,此刻被稳婆这样一句说了,当真无从下手。
“就这样揉,尽量让胎位正过来,不然时间久了,大人和孩子都没命!”稳婆快速示范了记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青骊道,“继续用力!”
司斛照着稳婆的样子做,耳边是青骊因为痛而发出的惨叫,虽然不再如刚才那样歇斯底里,却也能教她明白此时青骊的艰辛与不易。
司斛继续揉着,另一只手握住青骊。其他言辞都已没用,如今青骊只身一人却要遭受这般痛楚,旧识却只有自己陪在这女子身旁。
往事如烟,过去跋扈任性的女童如今却将身为人母,时光就这样过了,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在她身上施加伤痛。这一路走来不易,她更不能就在这里倒下,纵然不为顾庭书,也还有那些未了心愿,她也不能就这样扼死自己的孩子。
“不行!”稳婆如今也急得发抖,“还是不行……再不把孩子生出来,就真的危险了……”
司斛顿时没了主意,却被青骊反握住。她听见正在生产中的女子叫她,她遂靠过去,附耳听着。
“找……大夫……扎……扎针……”青骊异常吃力地说出这几个字,生怕司斛反驳,就一直握着侍女的手。
“扎针?”司斛惊叫。
“快……”青骊用尽了全身力气催促道。
虽然施针太过危险,也生死未知,但青骊为了顺利生产已顾不得许多。
如今司斛也只有唯命是从,即刻将这些时日里为青骊安胎养生的大夫找来。
待大夫过来,青骊已经面无血色,气若游丝。她要大夫立刻动手,道:“保孩子。”
已经虚浮得如同飘起的声音却这样坚定。
所有人都知道顾庭书对青骊情深,此次如果她有何不测,后果堪虞。但青骊眼底的坚持太分明,即使是在此时已经快全身无力的情况下,她也说的彷如在下达命令,不容违抗。
大夫取出银针,却犹豫着不敢下针。
“快!”青骊令道。
“公主……”司斛就跪在青骊床头,按着女子的肩,眼中朦胧。
那一针刺下,立时仿佛刺穿了青骊的身体。原本周身无力的女子顿时剧痛无比,但她却没有再如方才那样大叫,尽管依旧有呻吟声从唇角流出,她却更加坚韧。
稳婆依旧卖力地协助青骊生产,司斛也如先前一样揉着女子的肚子试图矫正胎位。
“再下……”虚弱的声音从青骊齿间挤出,她却已经说不完全。
“再下一针,太……危险了……”大夫提醒道。
青骊不再看他。
“准备参片。”大夫吩咐道,又取出一支银针,对准青骊的穴道果断扎了下去。
从头至今最教她难以忍受的剧烈痛楚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席卷而来,青骊拼死拽着身边被角,头痛欲裂,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宁可即刻死去。
仿佛是经历了很长时间,身体内一直被某种力量支配,强迫着已经模糊不清的神智继续下去。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摆脱这样的困境,就好像小时候在银山的雪地里,她一个人无助地在那里,满眼白色,风雪灌耳。
然后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熟悉并亲切。她已经冷得说不出话,却能感觉到那个人正在靠近。雪地里有他惶急关切的脚步声。然后冻住的身体被抱起,已经快感觉不到温度的脸颊蓦地重新找到了温暖——那样安心,这样安全。
耳边有孩子嘤嘤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将她包裹住,笼罩在一种浅浅的温暖里。
“公主……公主……”司斛试探的声音传来,渐渐清晰。
四肢慢慢有了知觉,虽然依旧仿佛身体被掏空一样,她却已经能够对周围的事务有所感知,并且睁开眼,视线里也有了司斛脸上的欣喜,她也想用笑脸回应的,但下一刻,又失去了意志。
桃花凉(十六)
一趟生产,可算惊心,青骊为了险些丧命,产后身体也一直虚弱,未曾恢复。
司斛悉心照料,头一个月里事无巨细,但凡与青骊有关的势必亲自过问,吃穿调养,无不尽心,却也不知为何,青骊总不见大好。后来大夫说,是生产时太过艰难,伤了元气,怕是会落下病根,但好好调理,也不会太严重。
初冬时节,青骊已经能够下床,而出生两个多月的孩子也总在生母怀里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世界。
当日辛苦,青骊终于生下这女婴。孩子初生时的样子她没看见,因为她产后昏迷再醒来,已经是将近两天之后的事了,那时孩子正襁褓中安静睡着,和现在一样,看来乖巧。
“了一说,顾少那里的消息过来了。”司斛将了一领过来。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回姑娘,顾少说,让姑娘好生休养着,安心等他回来,万事有他。”了一简单将话回了。
“消息倒是回得快。”青骊看着正在熟睡中的孩子,不由欣慰笑了出来。
“这也不快了。小的将这好消息送了出去,不巧顾少已经离开了雨崇去往越城,中间还去了其他地方,这来来回回的,也都一个多月了呢。”了一回道。
青骊将孩子交给司斛抱去休息。
“对了,顾少还说,孩子的名儿就请姑娘取了,姑娘喜欢就好。”了一笑道。
“这孩子又不是东西,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青骊淡淡笑了出来,阳光下却有几分看不真切,“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了一蹙眉想了想,摇头道:“说是还有地方要去,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一个人?”青骊问。
了一想了想,却终究没接下话。
青骊就此明白,也不再多问,而是转开话题道:“别为这事教他分心误事,书信上你费心了。”
了一狭促一笑,道:“姑娘吩咐的,小的只是照办,哪里敢居功。”
当时了一要修书于顾庭书以报喜讯,她却要求掩去生产曲折,只将结果告知,自然不想顾庭书为自己分心。
她却也记得当她同了一说下那些话时,身旁司斛的神情,像是觉得输了一样无奈,但回头看她的目光却有祝福。
面对了一的机灵谄媚,青骊也不说话。抬首示意侍者退下,她还是坐在院子里。
初冬的顺章经常会有这样的阳光,温暖柔和,照得人心头都觉得柔软起来。青骊坐在阳光下,也不觉得冷,整个人懒洋洋的,靠着柱子,却是来了睡意。
司斛特意帮她取来斗篷披上,关心到:“回屋里睡吧。”
青骊却摇头,又站到院子中间,抬头就能看见偏苑外挂着的灯,也不知几时,等那灯亮的时候,那个人会回来。
今年顺章的第一场降雪是在十一月底。
原本夜里,青骊才将丛葭哄着睡着,正准备熟悉休息,却见司斛进来,发间沾着东西。待她走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雪花。
丛葭。她为孩子取的名字。
顾丛葭。
“下雪了?”青骊问道。
“恩,忽然就下起大雪来了呢。”司斛知道丛葭已经睡着,遂压低了声音道,“我让他们多拿个火盆过来。”
“孩子怕冷,等等就放在靠她近一些的地方吧。”青骊道。
“知道了。”司斛点头。
后来连着好几天,顺章都白雪飘飞,倾天漫舞。从房顶到地面,没有一处没被积雪压着的。
她蓦地想起去年大雪,顾庭书为了就易秋寒深陷险境的事来。她一直都没去看过他,说不上不想去,就是不合适罢了。她不知当时顾庭书的情况,就好比顾庭书不知她生产时的艰难。总有些事不能完全了解,亲密如过去她和青蘼,她也不知为何现今亲人的眼里就比过去少了温暖,多了淡漠——那是她自己感觉出来的,她也甚至希望,青蘼能像从前那样责备她些什么,至少那时候,她还觉得那一声声“姐姐”叫得真切。
十二月初的时候,了一过来回报说,顾庭书就快回来了。
青骊听了,不见喜色,却是怀里的丛葭听见了,像是听懂了一样忽然笑了出来。虽然只是发出一些模糊的根本教人听不懂的音节,但孩子始终清澈的眼光这样真实,眼里盛着笑意,干净纯粹。
但直到十二月中,也不见顾庭书回来。青骊并不觉得失望,依旧抱着丛葭在园子里晒太阳,逗孩子玩。
有时她读佛经给丛葭听,但不一会儿的功夫,孩子就睡着了。司斛说这经文最是催眠,青骊却说是这孩子没有佛性,只贪玩。
但丛葭却喜欢听青骊弹琴,但凡听见青骊指尖拨弦奏出的乐音,纵然方才还在大哭,下一刻就会展颜而笑,发着类似在笑的音节,弯起了眉眼,听得很是起劲。
“我看,还是别叫丛葭,改叫痴音算了。”青骊奏完一曲,将还在乐呵中的丛葭抱起,笑着同司斛开玩笑。
司斛知道青骊要去院子里,遂取来披风等物为青骊和丛葭披上。
昨日夜里又是一场大雪,前几日才扫开的积雪又堆了起来。早上侍者已经清扫过,但防止万一,他们又在地上洒了一层木屑。如今青骊走在上面,也不觉得脚下湿滑。
“每次雪后都是这么好的太阳。”青骊抱紧了怀中还在东张西望的孩子,丛葭和她一样好像并不觉得很冷。
“化雪的时候最冷,你们也别在外头待太久,一个身子弱,一个还小,哪个病了,都不好伺候呢。”司斛就跟在青骊身边,虽说是玩笑话,却也不是没道理的。
“屋里虽然暖和,毕竟有些闷的。”青骊看着丛葭水汪汪的一双眼,清得可以映出她的样子。
她不为顾庭书至今不归而苦恼,成天就这样抱着丛葭,和司斛说说笑笑,倒也安宁惬意。这时听见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了一送消息过来,遂转了身去。
却不想是那分别多时的人无声无息地回来,走在回廊里,目光却远远地就已经落在她身上。阳光这样好,照着她方才逗怀里孩子的笑容,这样祥和温暖,仿佛有些不认识了呢。
顾庭书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更坚毅了的眉目,这一身风尘未去,猝不及防地就站在她身前,不说话,眼底却闪烁着明显的欣喜。
也许是阳光太好,将什么都照得朦胧了。青骊抬头怔怔地看着已经站定在自己跟前的男子,清晰的容颜却在光线里显得虚幻不真实。
司斛上前,从青骊怀里抱过丛葭就悄然退下。
青骊依旧在出神,却霍然被抱住。那一瞬间盖住自己的阴影教她那样恍惚,而后感觉到的温暖却更加停滞了思维,像是做梦一样。
“青……骊……”顾庭书叫起许久没有念出的名字,却觉得有些生硬,像被如今的空气冻结了一样,磕磕绊绊的。
“回来了?”思绪里还是空白一片,她依旧呆若木鸡地站着,任凭顾庭书抱着自己,任何回应都没有。
顾庭书只将她更紧地抱住,他们都需要一些感知来告诉彼此,不是梦。
渐渐地开始意识到是顾庭书回来了,青骊原本垂下的双手慢慢抬起,迟缓地也将他抱住。当动作终于停下的时候,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心底像有什么东西最终绽开,让她觉得高兴。
得到青骊的回应,顾庭书更是欢喜,又叫了她一声:“青骊。”
“我在。”青骊回道,下颔就抵在他宽阔的肩上,这样的视线里,正好能看见那盏流觞灯,在阳光里挂着,周围浅薄的光晕让它看来好像被点燃了一样——原来不用有人去点,那灯也会亮,那人,也会回来。
青骊知道顾庭书此次回来顺章不会久留,就看他深锁不舒的眉,她就知道。
“在想什么?”顾庭书如今正抱着丛葭,从他看见这孩子的第一眼,就舍不得放下似的,只要有空就抱来逗玩。如此时候,他笑意温祥,全然不似在雨崇的样子。
青骊从窗台下起身,到顾庭书身边想要抱一抱正眨巴着双眼的丛葭,却不想男子居然背过身以示回绝。她心知是顾庭书太喜欢这孩子,是以也不强抢,只走到他跟前,看着孩子,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顾庭书却被这话说得顿时消了笑容。青骊不是故意气他,当真只是普通询问。他抬起眼,见素衣女子还是过去那样的装扮,不似易秋寒已经挽发梳髻作了妇人装扮。
耳边是丛葭咿咿呀呀的声音,眼里却有青骊温和恬淡的笑容,顾庭书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顾庭书没有回答。
青骊趁他出神,将丛葭抱了过来,轻轻拍着,孩子就呵呵地笑了起来,她也觉得欣慰,伸手点了点丛葭的鼻子。
青骊没看见顾庭书眉间又起的为难。他也只一刻蹙眉,走到青骊身后,轻按住女子肩头,道:“不是他们处理不了的事,我不会走。”
青骊似是而非地点头,看着一脸好奇的丛葭,孩子无邪纯真的表情教她也少了心间愁云——不若就这样简单过着,别说将来,就是下一刻的事,都说不定,兴许一个眨眼,那个人就又走了呢。
今年是他们一起过的闹元节,还有他们的孩子。
顾庭书说想带青骊和丛葭出去看看,这一次,她没有反对。
旧年的最后一个晚上,顺章的大街上却依然人流攒动。
青骊抱着丛葭坐在马车里,听顾庭书这样感叹。她笑笑,不说话。
“下去走走吗?”顾庭书问她。
“嗯。”青骊回应,同时把丛葭照料好,就跟着顾庭书一起下了车。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顾庭书一起出来过。最近的一次,还是那年在成台的流觞节上,彼时,还是她还是她,而身边人却叫渐离。
街上也有一些像他们这样携眷出游的人,但更多的却是形单影只。
顾庭书忽然拉住青骊,神秘一笑,道:“跟我来。”
青骊莫名其妙地跟在顾庭书后头。人群里她只看着身前带引着自己的男子。臂上他扣着的手,坚定温柔,虽然有些急匆匆的,却也一直在等她自己跟上去。
这样下去也好吧。
一年,两年,即使不是每年都可以和顾庭书一起守岁,等待新年第一缕阳光穿云照来,但在她在顺章居住的第六个年头里,顾庭书又一次带着她走入这样的人流,看灯火流光,并且依旧带着他们已经长大的孩子。
“娘……”丛葭现今被顾庭书抱着,却向着青骊伸出手,撒娇道,“娘抱抱。”
“你娘身子弱,要不是你吵着要出来,今天可是要好好休息的。”顾庭书不见责备,而是柔声教导着。
“在家里也是吃饭,吃完了饭,娘要陪我玩的,也没得休息。”小小女童一手勾着顾庭书的脖子,一手叉腰不服气道。
“我来吧。”青骊笑着要从顾庭书处将丛葭抱过来。
“就一会儿。”顾庭书道,将孩子交给青骊。
“我要买糖画,要糖画。”丛葭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此时的喧闹里。
这是她每一年的闹元节都会得到的礼物,就算过去顾庭书不在顺章,她和青骊两个人留在别苑,也会有人从来给她——在她很小的时候起,就见过糖画一般。
青骊和顾庭书相视而笑,一齐走向那个已经熟悉的地方。
当年,他就是带着她过来街角这个并不起眼的糖画摊,又送了一次糖画给她。而她接过之后,又“送”给了当时还在襁褓里的丛葭。
她说,谢谢。
眉间眼底的笑意柔和,却不知为何染着些许风霜一样微凉,却在看见丛葭兴致勃勃地望着她手中的糖画时又就此消融。
他知道在她心里有这样一个心结,却不想去解开,而是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代替那个影子,让有关这样东西的回忆,在青骊看来变得完满一些。
这一次,她没有道谢,因为是丛葭接过了顾庭书手里的糖画。孩子笑吟吟地看着手里并不新奇的玩意儿,却十分开心,举起来欢呼了好久。
“小姐真是好福气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