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简正取第三支箭,承捷笑意更甚,又提醒道:“萧简,慎重考虑,青骊这丫头可不好伺候。”
“我哪里难伺候了!”青骊极不服气。
“我只说不好伺候,没说难。”承捷眉眼含笑看着昂首的女童。
然而沉默的少年目光却落在同自己一样长久无言的青蘼身上。少女微笑,仿佛鼓励。而后他将羽箭架上弓,握着剑尾与弓弦,剑眉微蹙,慢慢将弓拉满,迟迟未发。
青骊依旧和承捷争论,萧简又一次转头去看静立的少女,而青蘼却一直看着正在和承捷吵嘴的青骊,眉眼温柔。
弓弦“喯”地一声响,空中飞快划过一支羽箭,最后准确无误地射中在箭靶正中,比之前的两箭更要精确。
青骊当即欢快地叫了出来,围着萧简连胜称赞。
“萧简啊萧简,谁的师父不好当,偏偏要找上青骊。”承捷摇头却仿佛很是满意这样的结果,看着颔首的少年,轻松玩笑。
面对青骊的欢呼,萧简却只会以惯例的微笑,眼角里有水红色身影与自己同样的笑容,淡然轻柔。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父皇和五弟他们还等着呢。”承捷道。
“哥哥?什么事?”青骊追问。
承捷神秘一笑,道:“想知道?自己问五弟去。”说罢,他遂与萧简一起离开了练习场。
4清梦暖(四)
过了不多时,青骊便觉得无趣,是以和青蘼一起回了宫,却在御花园的花圃边看见庄妃正使唤着一班宫女太监搬花弄草。
“怎么到哪都能看见她。”青骊握着马鞭,心里很不痛快,低低低估一声,“阴魂不散。”
青蘼颜色如旧,拉起青骊道:“走吧。”
青骊正要同青蘼离开,却见一名太监搬起一盆新开的兰花,她立即喝止道:“住手!”
女童的斥责声来得突兀,吓了太监一跳,遂失手打碎了花盆。
青骊立刻甩开青蘼牵着自己的手,跑上前,厉声怒斥道:“你干什么!”
“公主恕罪。”太监立即惊恐地跪下磕头。
“我问你在干什么!”青骊握紧手中马鞭,稚气未脱的脸上怒色满满。
青蘼追来,拽住怒极的女童,低声劝道:“青骊,别胡闹。”
庄妃见状,笑着走来道:“今日空闲,所以找了些人过来搬弄搬弄。七公主这是怎么了,脸红成这样?”
青骊怒视眉眼含笑的庄妃,道:“是你叫她们做的!”
庄妃微微吃惊,顿了顿,方才点头,而后转过视线,柳眉蹙起,吩咐道:“还不赶快清理干净。”
“是。”一众人畏畏缩缩地回道,立即上前收拾。
“滚开!”青骊盛怒,扬起手中的马鞭当场就挥了下去。
尽管侍者手快,拉开了庄妃,无奈青骊这一鞭来得委实突然,还是打伤了失措的嫔妃。
“青骊!”青蘼扣住青骊手腕,厉声斥责道,“你疯了!”
青骊被钳制住无法出手,只能恶狠狠盯着被围在众人之后的庄妃,愤怒得如同一只被侵犯了的小兽,尖叫着:“滚!滚!”
“娘娘请先回宫吧。”青蘼一面尽力拉住几欲发狂的女童,一面劝说花容失色的庄妃。
庄妃深知留下无益,故而带人离开。
青骊还不罢休,却因为拗不过青蘼只能眼睁睁看着庄妃离开。眼前狼藉,女童悲愤,又有悲愤涌入心头,她哽咽道:“让我打她!让我打死她!”
“你闹够了没有!要给多少人看笑话才甘心!”青蘼也气极,一甩手将青骊推了出去,怒容相对,“你这一鞭子爽快了,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不管!她该打!”青骊双眼已红,仍旧固执。
“你在后宫里闹,最后还不是闹去父皇那。你知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事要父皇操心,一大帮子人都应付不过来,你还要添乱!就算你只有八岁,也该知道轻重是非!”青蘼退去一贯温柔,厉色训斥。
“在你眼里我只会胡闹!我只有八岁,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刚刚那个女人拿的是母妃最爱的兰花,那是母妃留下的东西!”青骊哭诉,不再看青蘼已转成怔忡的眼光,慢慢走到被打碎的兰花盆栽边,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抽泣着走开。
“青骊……”青蘼想要再说什么,却还是止于轻微的一记尾音,她只能看着女童因哭泣而颤抖的身影逐渐离去,自己徒留原地,默默黯然。
青蘼的训斥一直都回荡在青骊耳畔,她从未见温婉的姐姐有过那样的怒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这是第一个,这样不留情面指责自己一无是处的人,并且居然是自己尊敬的最亲近的人。
青骊趴在桌上看着被重新安置好的兰花。她仍记得自己刚刚回来的时候,司斛慌张失措的样子,而她也将所有的怨气都发在了无辜的宫女身上。司斛要替她将兰花安放在心的花盆里,却被她推开。
“母妃……”青骊轻轻按了下舒展开的兰叶,又不禁流下泪来。手上的污垢还没有洗干净,但女童看着沾了泥的手,轻轻地触碰着兰叶,觉得就像是从前亲手和母亲接触那样的柔软温暖,“他们都说我不懂事。母妃,我只是不要那个女人连你喜欢的兰花都拿走,她已经抢走父皇了。”
想起母亲离世的时候自己只有六岁,但即使是在那样小的年纪,她就已经明白母亲抑郁而终的原因——生命走到最后却不能见到自己为之付出一生的男子,而彼时那个人却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
青骊不管那时的皇帝有多大的理由可以拒绝一个始终等候他的临终女子的请求,即使日后皇帝如何补偿,或者他曾经多么在意自己的母亲,事后又有多少追思,这些都弥补不了兰妃最后的遗憾。而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在青骊看来都是理所应当。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女童并没有察觉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一直到少年温柔的低唤响起,她才回头,看见承渊就站在珠帘下,满目疼惜地看着自己。
“哥哥!”青骊立刻扑到兄长身边,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将承渊抱住,所有的酸楚都通过眼泪最直接地表现出来。
承渊轻轻搂着痛哭的青骊,柔声安慰道:“姐姐只是心急了,她没有要故意……”
“嗯……”青骊一面摇头,一面抬起目光,泪痕滑满脸颊,抽泣道,“我没怪姐姐……”
眼前女童的目光真挚澄澈,教少年相信她的言语。
承渊这便放下心来,伸手擦去青骊脸上的泪水,道:“知道你是为了母妃,我们三个人里最挂念母妃的就是你,但你那一鞭子挥得确实太冲动了……”
青骊推开承渊,一向对兄长信任的目光顿时多了猜忌,质疑道:“你是来做说客的。”
承渊静默地看着青骊,女童的身边仿佛筑起了一道隐形的防卫,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在其中,即使没有敌意,也明确拒绝了他接下去想要说的话。
“青骊,你听我说。”承渊上前。
青骊后退,毅然回绝道:“要我去给那个女人道歉?就算她现在去给母妃道歉,我也不会和她说对不起!”
青骊强硬的态度教承渊也无计可施,他从未见过幼妹这样强烈的恨意,即使过去私下她将对庄妃的不满表现得多么咬牙切齿,也没有一次是像如今这样想要将对方处以极刑的狠绝。
“放肆!”皇帝出现在承渊身后,依旧是那身龙袍,依旧是那眉眼,却没有往日的慈爱,“庄妃怎么说都是你的长辈。”
“一个害得我母妃连最后心愿都没能完成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当她是我的长辈!”青骊一丝一毫都没有退让,“那一鞭是轻的,如果可能我还要抽她更多鞭,我要抽到她体无完肤,看她怎么自恃美貌……”
青骊还未说完,就被皇帝狠狠得掴了一掌。清脆的一记响声,就像青骊当时抽庄妃那样突兀,教站在一旁的承渊目瞪口呆。
“父皇……”承渊惊讶。
“从今天开始你给朕在这里好好思过,一日不悔改就一日不许出门!也不许别人探看!是朕平日太惯着你,你看看你现在,长幼不分,全无礼数!”皇帝拂袖,道,“承渊,跟朕走。”
承渊看着青骊重新回到桌前,将那盆兰花抱起,蜷坐在地上,眼泪滴落在兰叶上,却强迫着自己不发出哪怕一声的哭泣。这一刻女童的倔强和坚持,教他想要驻足,想留下陪在她的身边,然而皇帝威严的命令还是致使他不得不离开。这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无奈,即使他这样迫切地想帮青骊做什么,却依旧无能为力。
一连几日,原本好动活泼的青骊都在自己寝宫闭门不出,除了日常服侍的侍者再没见过其他人。而所有接触了青骊的人也都发觉女童近来的沉默,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张扬,总是一个人坐在一处角落里,默默看着那盆兰花。
有时承渊或青蘼会偷偷过来,但都不曾打扰青骊,只是在珠帘外悄悄看着,再询问一些青骊的日常起居。司斛也会一五一十地回答,耐心听着来访者的嘱咐。
是日晚膳,司斛照常将准备好的东西送去给青骊,却意外发现房间里不见了青骊的身影,连同那盆兰花都不翼而飞。
青骊不见的消息立刻传到了皇帝那里。
“马上给朕去找!找不到,提头来见!”焦急的帝王当即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皇宫人往碌碌,禁宫侍卫几乎全部出动寻找失踪的青骊,却依旧无所斩获。
“兰妃的旧宫也去找了么!”才放下手中文书的皇帝眼中带着倦色——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皇宫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却都没有发觉青骊的踪迹。
“父皇,您先休息会儿吧。”承捷道。
“承渊呢?他也没找到青骊?”皇帝依旧牵挂在心,拉起承捷问得更加急切。
“五弟还没回来,我想他能找到青骊的。”承捷宽慰道。
“皇上,青蘼公主求见。”侍者上前道。
皇帝立即站起,追问道:“找到青骊了?宣。”
青蘼快步入内,话未开口就先请求道:“请父皇撤回所有寻找青骊的侍卫吧。”
“找到青骊了?”皇帝问。
“承渊说还有一个地方可能可以找到青骊,但他只说请父皇让这件事就此停止,找青骊的事不宜再如此劳师动众。”青蘼回道。
少女肃容,一直到皇帝答应停止一切搜查,她方才流露出些许轻松,但见皇帝神色疲惫,她又上前,关心道:“父皇,保重龙体。”
皇帝看着青蘼,少女早慧是教他万分欣慰之事,然而同是兰妃之女,青骊却太过骄纵,究其原委,始终是他试图弥补,纵容惯了青骊,又哪里好将责任都推到那还未谙世事的孩子身上。
想到这些,皇帝喟叹:“如果青骊能有你一半懂事,朕也会放心许多。”
“青骊什么都知道的,只是站的角度不一样,再过些日子她就明白了。”青蘼微笑。
5清梦暖(五)
兰妃旧宫。
少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站在自己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明月清光,一片萧瑟,过去灯火辉煌的宫殿如今这样寂寞冷清。自从兰妃过世之后,除了日常打扫的侍者和偶尔会偷偷跑来的他和青骊之外,承渊就几乎没见过其他人到过这里。
之前搜查的侍卫其实已经来这里找过,却没有发现青骊的身影,然而少年还是重新站在寂寥的宫殿前。
宫里人都知道即使这座殿宇人迹罕至,皇帝却依旧对此处甚为关注,一桌一椅都要保持兰妃在世时的样子,不可有损,所以那些搜寻的侍卫并不会在这里有多大动作,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展获。
承渊独自走到当年兰妃的寝室,室内的布置一如当年,甚至空气里仿佛还漂浮着兰妃身上的香气,那是留存在少年记忆里的美好,也是终身不可能再重新把握的幸福。
兰妃放置衣物的柜子就在房间的一处角落里,承渊慢慢走到柜子前,伸手,打开。
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出现在少年眼前,承渊看着抱住兰花的青骊,眼底有每一次他在这里找到她的悲伤。
兄妹间的凝望,如同每一次这样相见才有的充满了依恋的沉默,他轻声道:“青骊。”
看着少年渐渐俯身在自己面前,青骊松开抱着的兰花,扑到承渊怀里,哭泣道:“哥哥。”
小小的身体在怀中啜泣,她从没哭得这样伤心,即使是在兰妃刚刚过世的时候,她独自躲在这个柜子里,然后被他找到,她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哭,但都没有这样放肆。
承渊爱怜地抱着哀伤的女童,柔声道:“出来,好不好?”
“我不要出去。”青骊摇头,自己极力止哭,道,“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会闷坏的。”承渊关心。
“哥哥以前会陪我的。”青骊睁大了依旧残留着泪光的眼,期盼地看着愁苦的少年。
“好吧。”考虑之后,承渊点头,也钻进了柜子。
如今这柜子要容纳下两个孩子显得有些拥挤,承渊抱着青骊,尽量给女童留下足够的空间。只有门缝里一丝光线透进来,照在两个孩子腿上,外面那样安静,而身边只有彼此的呼吸,可以互相感知的温度。
承渊记得,青骊第一次躲在这柜子里是在兰妃入殓之后。众人忙碌之后才发现一直最亲近兰妃的七公主不见了,当时的情景也像刚才那样,几乎整个皇宫的人手都在寻找,却是他,深夜不寐,从而听见了从柜子里传来的哭声。待打开柜门,终于让他发现已经哭红了眼的青骊。
或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兄妹两人的关系达到近乎无间的亲密,而这个柜子也成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青骊伤心的时候会过来,那是在被伤到觉得无法愈合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躲进来。但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都没有发生,久到他一时间都没有想起还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只为他和青骊而存在。
“你怎么逃出来的?”承渊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青骊问道。
“爬窗咯,垫着椅子桌子爬出来的,还跌了一跤呢。”青骊说着,却带着几分自豪。
“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把所有人都急坏了。”承渊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身边的青骊的轮廓。
“我只知道父皇为了那个女人打我。”青骊依旧愤愤,却有更多的委屈。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打的不光是庄妃,还有庄妃身后整个外戚氏族。”感觉到青骊对这些事的抵触,承渊却只是将又靠近自己的女童搂得紧了一些,继续道,“父皇不是对庄妃妥协,是对庄妃身后的外戚妥协,如果没有他们,大珲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青骊不说话,伏在承渊身边,像只倦极的小受一样沉默地闭着眼。
“之前郭士仁送来文书说有意与大珲交好,下个月郭培枫就会来雨崇。郭士仁是目前最邻近雨崇的一股势力,如果与之敌对,对我们百害无一利。但谁都不清楚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承渊倾吐这这几日来的忧思,最后才发现,青骊竟已经在自己身边睡着。
“青骊……青骊……”承渊又轻轻叫了几声,然而青骊却蜷在他身边没动。
少年笑笑,伸手将柜门打开,小心翼翼地将青骊抱出了柜子。
青骊迷迷糊糊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承渊问道。
青骊口齿含糊道:“哥哥背我。”
女童倦意未消的神色显得有些腼腆,承渊无奈,道:“那你先站好。”
青骊从承渊怀里下来,闭着眼摇摇晃晃地才站到地上就又没了重心倒下去,却不偏不倚就趴在承渊背上,已经没了意识。
承渊托起睡梦中的女童,离开了兰妃旧宫。
次日一早,承渊才上完早课,就看见青蘼的侍女心神不定地等在书正厅外。
“五殿下!”侍女见承渊出来,立刻迎上去,神色紧张道,“五殿下,青骊公主她……她出了天花。”
“什么!”承渊听闻,立即去了青骊寝宫,却见连青蘼也只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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