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就目前来说,一切都有转机,公主不必太过担忧。”萧简勉强支起笑容。
“希望吧。”青骊轻声叹道。
“再下去就天黑了,我送公主回去。”萧简到。
“这个时辰,你也可以进宫的吗?”
“萧简是受五殿下所托,亲自送公主回宫的。”眼里总还有庆幸,他看着暗惊的少女,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青骊回头,清携依旧安静得站在身边,当年的小马驹如今已经长得高大。她伸手,轻轻抚摸,却再找不到初见时的兴奋,反而是时光沉淀,触来温热,纵使物换星移,但总有些东西任时间冲刷,也不会改变——清携之约,一生不弃。
珍珠冷(十四)
宫道之上,青骊正要与萧简分手,却见对面走来一队人影,待近了,方才看清,正是庄妃与月棠。
庄妃雍容依旧,由贴身小侍扶跟着,而她身旁的少妇一身粉色宫装,行步缓慢,两边都有侍者小心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
“五皇子妃,是快临盆了吧。”萧简似有所感。
“听说就这两天了。”青骊并不想过多提及有关月棠和承渊之间的事。
一行人走过,见对面站着的是青骊,都顿时紧张起来,就连方才还笑吟吟同月棠说话的庄妃都敛了笑容,眉目立时沉了下来。
狭路相逢,却一时间无人开口。
月棠与青骊之间本就隔着一个承渊,心结已深,素日极少谋面,尚算相安无事,但像现在这样见面,着实尴尬。
“参见庄妃娘娘,五皇子妃。”萧简行礼,算是打破了这样的僵局。
“参见七公主。”众侍者随即朝青骊行礼。
青骊不语,看着月棠,目光落定在少妇那挺着的肚子上,脑海中又浮动起承渊曾给自己的承诺,一时五味陈杂,悲从中来。
青骊高傲如旧,只偏过头对萧简道:“不是要见哥哥吗,这就去吧。”
两人经过人群,青骊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相绊,身子重心不稳,虽然抓住了萧简,却依旧累及身边的侍者,顿时宫道之上一片混乱。
待青骊回过神,只见月棠被推倒在地,并面色惨白。
“传太医!快传太医!”庄妃大叫,同时命中人将月棠送回。
青骊默然看着眼前手忙脚乱的场景,一直到月棠由众侍者扶着离开,她依旧若有所思。
“七公主这一跤摔得真是时候。”庄妃眼中冷光凛然,盯着漠然的少女。
“世事难料,也许是宫道坑洼年久失修,庄妃娘娘不如仔细看看,再定本宫的罪也不迟。”青骊眉目肃冷,周围仿佛竖起冰甲冷盔,教她看来又比庄妃更多的锋利。
“宫里前段时间才翻修过,难道工匠们如此不仔细?”庄妃咄咄相逼。
“庄妃娘娘如果硬要找个人顶罪,直接告诉父皇就是,和本宫吵,难道不怕手背上再留道鞭子印吗?”青骊举起握在手中的马鞭,道,“虽然不是以前那根,滋味还是一样的。”
想起当年被青骊一鞭抽在手背的痛处,庄妃心底恨极,但青骊如今的模样显然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忍让,燃烧在少女眉心的怒火已昭然若揭,她当真是说得出做得到。
“如果月棠有事,本宫也不会善罢甘休,承渊怕也不会袖手旁观。”言毕,庄妃为捕捉到青骊眼里闪动的片刻动摇而得意,嘴角笑容带着挑衅,施施然离去。
当众戳中她的痛处,青骊大怒,但她只能死死握住手中的马鞭,愤恨看着庄妃离开的背影,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做不了。
“公主……”萧简想要说什么,上前,方才发现青骊眼里已经溢满晶莹,而少女只是强忍着,最后抬眼望天,不让泪水流出。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也不用去找哥哥了。”青骊抿唇,低头迅速擦去眼角残泪,快步走开。
青骊去的不是别处,正是皇帝的寝宫。
才到外殿,青骊就听见庄妃的哭诉从内殿传来,凄楚委屈。
外殿的侍者见青骊过来,本想上前拦劝,却见少女手中拿着马鞭。青骊娇蛮的性子是整个皇宫都传遍的,是以如今侍者只得唯唯诺诺行礼,噤若寒蝉。
“就庄妃一个过来了?”青骊问道。
“是……”侍者颤着声回道。
青骊将马鞭交给侍者,侍者却被吓了一跳,抬头冷傲的七公主,不敢出声。
“皇上龙体未愈,不适合见这些东西,送回我宫里去。”青骊将马鞭塞给侍者,就兀自走向内殿。
是时皇帝身边的内侍正掀帘出来,见青骊就在眼前,匆匆行了礼,拦着道:“皇上正让奴才去寻七公主,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公主……”
“我还怕了庄妃不成。”青骊冷笑,“打帘。”
内侍从命,跟着青骊入了内殿。
庄妃此时正坐在皇帝床边,梨花带雨,泪眼盈盈。
“儿臣参见父皇。”不同以往福身,青骊此次行的是跪礼。
“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吗?”皇帝的问话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让父皇病中还为青骊烦心,青骊知错。”青骊道。
“月棠如今成了早产,生死难说……”
“性命攸关的事,庄妃娘娘怎么不陪着,反而到父皇面前告我的状?”青骊轻描淡写,却字字有力,看着手绢后错愕的庄妃,眉间锋锐。
“闯了祸还不知悔改……”皇帝气急败坏,一时难以接续,遂咳了起来。
庄妃立即大献殷勤,关切道:“皇上,当心龙体。”
“儿臣会记得以后低头看路。”青骊冷冷,但见皇帝抱恙,她又软和了语气,道,“父皇保重龙体。”
“青骊……”这一声说来语重心长,皇帝眉眼间的严苛顿时消散许多,似想要表达什么。
又有侍者来报,说是承渊觐见。
“让他回去陪着月棠,有事容后再说。”皇帝道。
“庄妃娘娘一起回去吧,如果五嫂真有什么不测,你也好第一个来兴师问罪。”青骊看着无辞辩驳的庄妃,发间华钗都随着气极的身子颤起,她只在心底暗暗冷笑,依旧毫无表情。
承渊不顾皇命,毅然闯入内殿,见庄妃花容失色,青骊长跪在地,皇帝则一脸怒忧之色,便知情况有险。
“月棠的情况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太医说那一跤促了早产,而且……是难产。”承渊道。
“月棠……”庄妃泣不成声,霍然起身离去。
内殿如今只剩下青骊父女三人,无人言语,一片沉寂。
“你们让朕说什么?”皇帝看着最疼爱的这一双儿女,早已经明了的真相,却都缄口不言,只因为一旦被点穿,那将会给皇室带来莫大的污点。
“我只想知道,庄妃向父皇提了什么要求。”青骊问道。
“朕也想知道,你今日得了口舌之快,日后如何?庄妃和朕说的虽然不完全是真情实况,但你当时就没想过后果吗?”皇帝又是一声轻咳。
“难道我就应该任由她故意设计,用可能是月棠和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来陷害我?父皇,这些年我忍了,但我不能看着她用这样的手段来害人,那是哥哥的妻儿!”青骊有些激动,却始终没看过承渊一眼,待言毕,她恢复如初冷漠,静跪不语。
“但所有人看见就是你的过失……”
“父皇是要我去道歉?”青骊反问,而后果决道,“不可能。反正在这个皇宫里,我已经恶名昭著,也不在乎多添这一项罪名。”
“你是在怨朕,怨这整个皇宫的人。青骊,现在是朕下旨,要你赔罪认错!”皇帝纵然病容,此时此刻却目光威严。
“真是我的错,不用父皇开口,我一定认。但和我无关的,就算是父皇下旨要斩我,我也不会认。”第一次同宠爱自己的生身之父如此对话,性格里的固执让她即使明白皇帝是为自己考虑,也拒绝接受这样的好意。
少女眼里没有丝毫畏惧,迎着皇帝威仪带怒的目光,不卑不亢。
“父皇息怒。”承渊跪在青骊身边,急切道,“青骊只是一时冲动……”
“不是冲动。”青骊一口否决,不顾承渊惊愕担忧,她面色仍然平静,道,“父皇也不想我再留在宫里吧。”
方才还坚持坚毅的少女,刹那间眼光变得柔软凄凉,嘴角带上的笑容艰涩,顿时像换了一个人。
青骊一句,让原本冷落冰霜的气氛也随之缓和。
承渊看着身侧垂眉的少女,神色凄然,神容苦楚,那些飞扬的神采早已被放逐,一切不复当初。
“我也不想留下。”青骊苦笑,终于将目光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
彼时年幼,她只知自己对他的依赖,待察觉到这种感情的变化,已经来不及抽身。谁说谁有错,只是身份不对罢了。所以纵然飞扬跋扈如她,也只能一忍再忍,被人提及了,被刺伤了,也什么都不能说,连辩护都被认为是错的。
“父皇准我去出云庵带发修行吧,当是为大珲祈福,也省了麻烦。”青骊叩首。
皇帝见青骊如此,只是挥手,让其退下。
青骊退出内殿,正离开,却被人从后拉住,迫使她转身相顾,视线里,就是承渊带着怒意的质问目光。
“你们都先退下。”承渊道。
众侍者面面相觑,只好从命。
偌大的外殿,如今是他们彼此相对,一个想问,一个却不想答。
“你也是早就计划好的,要走,要离宫。”他诘问道,抓着她的手越发得紧。
“我留下已经没意义了,不过两相看厌罢了。”青骊撇过目光。
“你刚才的说话里分明是怒了,是气了,你敢说两相看厌这四个字。”他还记得就在刚才,她的庄妃行为的不齿和愤恨,但现在却用这样四个字为自己刚才的行为做解释,她眼底的闪躲,根本是这样明显。
“那么你要我继续留下来重复这些年我根本不想做的事?我也试着和姐姐一样忍,但我毕竟不是姐姐,我忍不了,受不住,所以当庄妃试图陷害我的时候我会和她争,甚至不计后果。我有我的底线,庄妃她触到了,所以我不会再忍气吞声。”她的决绝却渗透了无可奈何,这一瞬间的狠,一眨眼,又成了事实所迫的不得已,“但我注定是输,所以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哥哥,不要用这种难以置信的眼光来看我,你也变了。”
过去的他,对她只有温柔和疼惜,即使是拥抱都轻柔温馨,但是现在,他已经会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用带着怒气的眼光这样直接地质问她——这就是事实,表面被压抑的感情却在心底被一遍遍地强调,他已不能只用兄长的身份面对同样已经长大的青骊。
“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他问。
“不管我在哪,你们都会护我周全,所以哪里都一样。”她用之后的沉默告诉他这一次她的坚决,必然离去,却不是了断牵挂,只是她不够坚强地足够面对一切而已。
“那我该谢谢庄妃?”讽刺的话语,承渊松开手,看着眼前目光凉寞的少女,不再说话。
“哥哥……”忽然开始害怕什么,浮动在承渊脸上的笑容这样陌生。
“确实变了。”承渊看着蹙起眉的青骊,又笑了一声,于是又成了过去的样子,“我是一时情急,吓坏你了。”
彼此心照不宣的互相伪装,青骊点头,道:“替我向父皇道别吧,明日一早我就过去。”
“我送你回去……”
“过去陪月棠吧。”
她的一句话,将他快速拉回现实,这样相处的时间里,他已经忘记自己的妻子正面临可能到来的死亡——他从来不是合格的丈夫。
和青骊一起走出外殿,沉默的少女率先走向了岔道的另一端,静默沉着,不曾回头,连同那些记忆一起被留在身后,任时光苍老,一去不返。
珍珠冷(十五)
翌日,七公主扶苏青骊即到出云庵带发修行,为大珲祈福,身边只带贴身宫女一名,一切从简。
因为是皇家承建,是以出云庵内除了清修的道姑,别无他人。
青骊的到来实属突然,但一切安排都还算做得周全。负责接待的尘安师太将青骊引到特意为其打扫出来的居舍,将明日要举行的典礼一一同青骊说了便告辞离开。
安置好了行囊,青骊带着司斛在庵内清净处慢走,一眼的碧绿青翠,小道清幽蜿蜒,阳光都比在皇宫里看见的柔和许多。
青骊置身翠绿间,伸手拖住一枚垂下的青叶,指尖都仿佛有了凉意,宁心静气。
“我早该出宫的。”纵使依旧有过往牵绊,但从她需要回头才能看见那道护了自己十多年的宫门起,有些事就必须被淡化。
如同皇宫里那些浓墨重彩,都在庵堂的清修时间里被稀释,一日复一日,清濯内心,当宫墙内再有消息传来事,已默默流过了五年光景,而这出云庵里清净依旧。
是日青骊正在诵经——古佛经卷已是五年来青衣女子生活的重点。她的房内放了各种自己手抄的经卷,焚香清雅。
司斛在外面叩门,声音急促,道:“公主,出事了。”
青骊起身开门,见侍女一脸急色,是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她便问道:“怎么了?”
“宫里传话,要公主立即回宫,说是事关青蘼公主。”
“备车!”原本面色平和淡然的女子立即命道,当即就随传话的侍者赶回那朱门红墙。
应是在出云庵待得久了,每日与经书花草为伴,再入宫,看着总不停经过的宫中侍者,有些是熟面孔,有些从未见过,青骊只觉不太习惯。
到了皇帝寝宫,只隔了一道帘子,一路过来都沉默安静的女子却迟迟没有走入,哪怕是侍者已经将帘挑起。
“公主……”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催促道,“皇上正等着公主呢。”
青骊依旧有所迟疑,见着内侍催促,她这才勉强提步走入。
内殿陈设皆如当初,时光仿佛在这里被凝固,安静沉重。
“是青骊来了吗?”苍老虚弱的声音传来。
青骊只觉心头如被重击,立时顿了脚步,而身边的内侍则回道:“回皇上,是七公主。”
内侍快步上前,青骊抬眼,已经看见正在勉力支起身子的那个人,病容惨淡,神情憔悴。
“青骊……”皇帝连睁开都显得异常吃力,却仍极力伸出手,想要触碰到什么。
“父皇……”青骊到床边,握住皇帝枯瘦的手,一瞬间泪如泉涌,五载分别,骨肉再没见过一面。
“你总算是回来了。”苍白的脸上浮起笑容,微弱费力。
眼前是皇帝没有血色的脸,凹陷的面颊和眼,让五年的时间将他们父女二人变得这样陌生——她从来不知道皇帝的病已经这么严重。
青骊的泪就落在皇帝如柴的手上,滚烫哀伤,但病中的帝王却将视线从爱女身上暂时一开,道:“萧简,你来把事情告诉给青骊听。”
青骊此时方才注意到一直静默站在龙床边的男子。如果五年里,她对所有人事都已经变得陌生,却只有他——萧简——熟稔依旧。
眉目间更多了风霜的男子,内敛深沉,一直到皇帝下令,他方才走入青骊视线,垂眼无声,表面平静。
青骊看着,五年来的淡然和自持在萧简的沉默中被逐渐抹去,她记得自己回来的目的,为了青蘼,那正是她与萧简同样记挂的女子。
“郭少战中受伤,郭家军被寒翊击败,寒军南下,逐新大乱,青蘼公主不知所踪。”简短精炼的一句话,从头至尾,叙述的男子都眉目未动,仿佛说话的本不是他。
“不知所踪?”青骊盯着沉默的萧简,蓦地笑了出来,苦涩凄然,再转头落了目光在皇帝身上,道,“青骊知道了。”
“青骊……这次回来就留下吧。”皇帝道,目光里有太多的期盼,也有太多的愧疚。
“我还是回出云庵去,为大家祈福。”青骊抽回被皇帝握住的手,站起身,道,“父皇多保重。”
总有些事已无可挽回,青骊此时的回绝教他明白生长在眼前这个素衣女子内心的坚持,以及这一生都拔不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