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斛多取了件斗篷给青骊披上。原本她要抱琴,但青骊坚持自己来。她只看着身形瘦削的少女抱着那架多时未弹过的七弦琴,慢慢走出寝宫,走入夜色里。周围月光淡薄,笼在青骊瘦弱的身上,更显得她的憔悴。
一路跟着沉默的少女走在宫道上,最后,司斛才知道青骊是要去那座白玉台,而她们到时,已然有一道颀长身影站在花树下,如同早先约定好的一样。
“哥哥?”青骊轻声诧异道,看着少年负手凄然的背影,清辉惨淡,这一声低唤更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承渊闻声回头,见树影下站着的少女清影,怀抱古琴却仿佛那么吃力,阴影遮蔽,教他看不清此时青骊的目光,裙角在晚风中微微扬起,她的青丝亦稍有纠缠。
“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承渊走向青骊,视线里逐渐清晰的少女脸庞,还有些许苍白,他就停在该停的地方,隔着适当的距离,静默端详在青骊身上发生的变化。
“还太早,睡不着。”青骊抱琴转身踏上白玉阶,一步一步,看着台中的长案,那上面躺着剑——是承渊的,那把从小就跟着少年的长剑。
站在案边的少女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饮了月华的剑上。剑鞘崭新,丝毫不像已经使用多年的物件,比起自己怀里这张琴,当真留下了极少时间流驶的痕迹。
正出神,青骊不觉承渊已走到身边,待回神,她只见少年俯身拿起长剑,眉心凄恻,望剑不语。
她抬头看着少年侧脸,承渊的脸部棱角与他素来的脾气一样温柔温和,此时被月光照着,虽然彼此靠近,却仿佛更加模糊。已经长开的脸,和记忆中的样子已开始无法重叠,青骊暗自叹息,将琴置在案上,落座。
幼时她还未大学音律,只在皇帝身边看白玉台上青蘼拨弦抚琴。彼时青蘼紫衣长裙,面容沉静,而执剑起舞的少年依旧是这样的白衣,身形稚嫩,剑花绚丽,挑着风中落花,横在她身前。
那年时光静好,稚子嬉笑,无忧无虑。飞花流年里,只余下笑脸泛黄,记忆斑驳。
听见长剑出鞘,青骊纤指挑弦。时间如同错位,她代替了青蘼,续下这一曲绕梁音。琴音潺潺,却不是当年轻巧灵动,被时光浸透了哀伤,婉约凄凉。
月下少年挥剑,和着琴声起伏,剑势连绵。长剑饮光,他横剑身前,剑身锃亮,映射出这一刻眼中悲愤,自责深深。
转身间,他看青骊垂首,瞬间目光划过,却清楚望到一滴晶莹从少女眼中落下,溅落琴弦,顿时乱了曲音。
承渊想唤她,但琴声不止,他便舞剑不停。少时用以排遣时间的事,已因从政而弃置多时,今夜愤懑之极,他遂带剑来着白玉台,却不想青骊也抱琴而来。
琴音愈渐混乱,夹杂着青骊呜咽的哭声,教转起在空中的剑花越发迅速迷离。待最后琴声收尾,承渊手中长剑亦忽地离手,铮然刺入那花树树干。
青骊眼角泪痕为干,抬首,却见承渊跪在地上,看不清面容。
“哥哥?”青骊提起裙裾快步到到承渊身边。
走近了,她方才发现承渊竟浑身发抖,似在极力忍耐什么。
“哥哥……”青骊又叫他,一手扶上承渊的背,极是担心。
“是我害死了二哥……是我……”承渊依旧跪着,恸哭道。
从来镇定温雅的少年此时情绪激动,青骊如今才发现,他的手上竟然被剑锋划出了好几道口子,正在渗血。
“传太医!”青骊回头急道。wωw奇Qìsuu書còm网
“皮外伤,算不了什么。”承渊阻止道。
“别多想了,哥哥。”青骊拉住承渊受伤的手,指尖触碰到血的温度,刹那间又激起了她眼底的泪花。
“是我下令守城,如果当时我要求派兵救援……就不会这样……”承渊声音颤抖。
“我只知道时局艰难,谁都不易。如今二哥已经……萧简和郭培枫在外,父皇龙体抱恙,我们还能仰仗的就是你了,哥哥。”青骊目光切切,近在咫尺的少年此时将临崩溃,他的脆弱第一次这样完全地表现在她面前。
“青骊,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你还会认我这个哥哥吗?”问题来的突然而没有逻辑,承渊只一心一意盯着怔忡的少女,期待着答案。
青骊站起身,低头看着承渊,高低落差的视线里,她只痛恨时间这样残忍,生离死别被刻画得这样清晰,条条分明,不容忽视。
“血骨相连。”青骊缓慢而肯定地说着这样四个字,看着承渊站起身,站在自己面前。
从来,她都是这样仰望,这个始终关爱照顾自己的少年,他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有同样的执着,有同样的珍惜,是不会被时间捣碎的。
“你已经不需要再依靠别人了,青骊。”承渊道。
青骊垂眼,目光落定处是斜织而下的月光,穿插在花树生长出的枝叶里,影影绰绰。
“如果这就是长大的代价,我宁愿一切停留在当初,母妃还在的时候。”她转身,抱起案上的琴,最后再看月光下的白衣少年,只有这样,那些臆想才被划分在现实之外,他们之间这样清楚,“早些休息。”
走下白玉阶,她不曾回头一眼。视线中宫道绵延仿佛没有尽头,青骊一步步走着,走入灯影幢幢之中,走出身后承渊默默凝睇的眼光。
珍珠冷(十三)
明月千里,子夜不寐。
朱窗下,紫衣女子默然长立。梳起发髻昭示着她已身为人妇的身份,峨眉淡妆,静影凄伤,多时都未曾从那个消息带来的悲恸中走出。
月似当时,她却早离开了雨崇皇都。出嫁从夫,当初带着浩大的队伍来到逐新,她就已经料想,今生此世,只怕是回不了那宫门深殿,见不到父弟妹友。
“青蘼。”推门而入的男子眼角有沉沉的疲惫,见烛光中妻子站在窗下的侧影,一如既往的安静沉敛,只是如今多了挥之不去的哀伤。
青蘼回头,见郭培枫站在门口,她走上前,如寻常一般,关心道:“一切都还顺利吧?”
两年来,逐新城作为距离雨崇最近也是最后的一道防线,除了丝毫不松懈守备,锻炼兵士之外,还要时刻留意其他地方的动静,必要时甚至要出兵增援救助,比起雨崇的表面风平浪静,逐新的局势是日日如在弦之箭。
“一切都好。”对面是妻子内敛温柔的神色,手心里她的手却微凉,没有过去温暖。
“那早些休息吧。”青蘼如同寻常人家的妻子那样关心着自己的丈夫,即使这桩婚姻是身受胁迫,即使在内心深处她有千万的不愿,但时间让她明白郭培枫的心——他一心一意地对待自己,倾尽所有履行当初给她的承诺,这些已然足够。
“青蘼……”郭培枫依旧拉着妻子,想要安慰,因为当承捷的死讯传来之时,他清楚地看见一直沉稳镇定的青蘼在瞬间难以承受打击的无力,然而当夜深人静,只剩下他们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个字,都显得这样难以启齿。
“我知道,不用多说什么。”青蘼点头,笑容凄凉,静静看着郭培枫,道,“生死天命,战场上更加风云莫测,二哥是做好了这个准备的。”
千言万语,在青蘼这样冷静淡然的讲述下都显得刻意造作,他只将妻子抱住,搂住她的肩,靠近她的体温,让她知道,他和她一样痛,一样伤,因为离开的那个,也是他的挚友。
“有我在,青蘼。相信我,承捷的仇,我一定会报。”他给出的承诺必将成为现实,这样斩钉截铁。
“郭少一言,九鼎之约,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青蘼道。
他知道她还是介怀,无论彼此如何相敬如宾,无论她给他多少微笑,是他将她从萧简身边带走,促成了婚姻,却放弃了爱情。
此时有人叩门,说是有急事需要郭培枫立刻处理。
“你先睡吧。”临走前依旧抱着妻子,郭培枫在青蘼额上轻轻一吻,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遂提步离开。
别院西厢,烛火摇曳,郭培枫带着亲信一路快步向前。
月下疾行的身影神色凝重,郭培枫此时其他心绪全无,只待到了客厢,推门入内,便见烫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子。那一身盔甲沾满风尘,血迹斑斑,只剩下轻微的起伏。
“承捷!”郭培枫惊讶之余不免惊喜,当即上前,不顾承捷一身血污,扶住挚友孱弱的身体。
“寒翊……必杀……”承捷气若游丝,死死拽着郭培枫的衣袖,试图再说更多,“必杀……”
两年间只有书信往来,郭培枫只道承捷在战场磨砺,字里行间已有军人的刚毅,却不想如今重逢,昔日少年皇子身上的自由恣意竟转化成这样的坚持,甚至偏执。杀戮从承捷口中说出,不容置否。
“你自放心,我已经叫细作动手。”郭培枫应道,“你安心休养,过些时日,我就送你回雨崇。”
承捷摇头,道:“王副将偷梁换柱之计,却也被识破……我一路过来,就没想还能活着回雨崇……培枫……今日我死,别无他求……”
“时至今日,难道你还不信我?”郭培枫握住承捷伤痕累累的手,信誓旦旦,“有我郭培枫一日,逐新就护雨崇一日,就算不为大珲,你与青蘼,也是我到死不放的誓约!”
当初分花拂柳的少年,嘴角孤傲清高的笑容,他自信到自负,以为即使一个人也足够支撑,但这些年来的辛苦,现实磨去了一些他过去的锋利的棱角,一直到方才看见承捷,生死这样的逆转,才真正教他看清那些残忍。
“郭少言出必行……”承捷微笑。
那双眼渐渐阖上,原本就浮在嘴角的浅薄笑容慢慢凝固,郭培枫眼看着承捷最后一丝力气的消失,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松开,月白料子上留下承捷指上的血痕。
那年雨崇雨崇马场里策马扬鞭的轻快少年,和真实一起被掩埋入记忆。笑意风流的过去,重逢确实这样突然而短促,承捷甚至没有最后再念一声他的名字,生命终结的尽头,念念不忘的确是杀伐,饮恨而去。
承捷尸骨被送回雨崇的同时,丰宁一线又有军报传来——方统在战中重伤不治,以身殉职。
雨崇皇都下令,令副将孙敬之替方统之位继续镇守丰宁一线。
皇命下达的次日,寒翊叛变的消息就也传回雨崇。一时间,皇城内层云阴翳,人人如履薄冰。
承捷灵堂内,青骊素衣跪着,连着三日,她都守在此处,白昼黑夜,不离半步。
过了戌时,少女依旧长跪,看着已经盖上的棺木,静默不语。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似乎知道是谁,却没有回头。
“司斛说,你今日又没有用晚膳。”承渊道。
“吃不下。”青骊痴痴看着那只木匣,如这些天一样在记忆里寻找着有关承捷的只言片语,纵然不是最亲厚,但承捷对自己的疼爱已足够让她这样回报——她也只能做这些。
彼此间一阵沉默,他看着青骊背影,瘦弱却丝毫不软弱,直挺的脊梁教他仿佛读懂了什么。
“萧简就快回来了。”平静叙述着,承渊却见青骊霍然站起转身,错愕地看着自己。少女眼中的难以置信,她身后黑白相间的灵堂布置,素衣长裙,就像是被搬进现实后悲惨记忆,再不复当年鲜亮。
“萧简和孙敬之自作主张夜袭,虽然成功收回几城,但有违军令……萧简这次回来,是领罪的。”承渊愁色深重,看着青骊无奈摇头,他想解释,却终因她转身,语句没入咽喉,只字难提。
“可以将功低过的吧。”触上棺木,青骊笑道,忽然又忍不住地想哭,然而泪到眼角,却被生生忍住,任眼前模糊一片,但指尖那匣子的感受清晰深刻。
“这要看父皇的意思。”承渊叹息。
“先是二哥回来了,再是萧简……下一个……”如果回归的结果是这样,她宁可征人在外,永不回头。
“青骊……”
“夜深了,你回去吧。”
承渊却是跪下,重重三叩首。
“扶苏承渊枉顾兄长性命视为不义,今于兄灵前起誓立约,吾妹青骊为证,承渊必为大珲鞠躬尽瘁,诛异伐外,至死而终。”
少年目光坚毅,灯光中霍然风姿在上,睥睨傲然。
青骊也就此跪下,道:“扶苏青骊今夜作证,并誓与吾兄同进同退,不能手刃异党外蛮,只尽心安内,以尽孝悌之情,此生不悔。”
而后二人起身,如有默契,青骊依旧留于灵堂之内,承渊提步离开。少年背影落寞,却不见身后青骊默然相顾,言辞万千,却片语不能。
此后送承捷入陵,青骊始终默默守在一旁,直到诸事完毕,本就开始变得沉默的少女越发寡言少语。
萧简回到皇城当日,皇帝就下令命其自此留守雨崇,以助承渊。
昔日好友再见,却不再如过去轻松,两相对望之间,横亘了大珲江山赋予的职责,纵然说要去马场,暂将流年抛脑后,扬鞭时,却已不复当年。
黄昏薄光,承渊却被廷机阁事务找回,萧简也正要离去,却见不远处,霞光里站着的凄然身影,身量未足,却比分别时成熟许多。
他就此上马,驾到青骊身前,跳下,正要行礼,却听少女一声:“不用。”
清携在旁,但青骊已不是过去那个任性跋扈的刁蛮公主,纵然皇室与生俱来的高人一等仍在,但她的眉眼间已多了平和,纵使笑容,也有岁月洗礼后的成熟。
“我特意过来见你的,但看见哥哥在,所以没露面。”青骊牵着身边骏马,同萧简一起走着,“分开这么久,感觉再见面,变了好多。就算是还在身边的人,也变了……”
声音越发小了下去,青骊低眉间,看见的是自己与清携被投在地上的影子,一人一马,寂寥如此。
“听五殿下说了些,辛苦公主了。”萧简暗含叹息。
青骊苦笑,看着日薄西山,黄昏在眼,总觉得有些事已成定局,即使人力如何努力着试图去扭转,该来的始终都会来。
“比起你们在外,我又算得上什么。衣食无忧,生活平静,是最受保护的了。”青骊道。
马场上除了他们再无旁人,青骊走了一段,忽然道:“你想姐姐吗?或者说……想过?”
“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过去,不止是她一个人。”落寞的侧影,萧简回答模棱两可却不是假话,“但我会为她活着,拼尽最后一口气。”
所有人都说,为大珲而战,但归根究底,是因为大珲有他们的牵挂,不舍得就这样放弃。
“对了,寒翊的事,哥哥告诉你了吗?”青骊问道。
“寒翊揪出了郭少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以朝廷不仁,滥杀重将为由,直接叛变,现在虔治那里已经失守,郭少也已经动手。”萧简道。
“我不信郭培枫手底下的人会这么容易被识破。”青骊别有深意,但看着萧简另有所思的眉目,她亦住口不再多说。
“因为寒翊只是得到了消息,他揪出的那个根本不是郭少派出的细作,一切都只是借口。他是看着丰宁战事告急,二殿下……料想我们一时难以两边顾及,才看准了这个时机起兵。”萧简话语深深,眉心蹙得更紧。
“郭培枫出兵,雨崇是不是等于少了防护?”青骊追问。
萧简不想青骊竟有此一问,少女眼中的急切,对事实了解的紧张,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去的懵懂——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关注并且深谙一切的?
“是。”萧简点头,“逐新有五成的兵力都已经北上,剩下的五成还要做好随时支援丰宁和防守的准备,雨崇本身,其实并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青骊默然,面对萧简如此直白的讲述,她却已没害怕,如承捷之死,为国而战,就毅然足够。
“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就目前来说,一切都有转机,公主不必太过担忧。”萧简勉强支起笑容。
“希望吧。”青骊轻声叹道。
“再下去就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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