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公主,只有忍。忍到极致,就这样发泄出来。可以哭给司斛看,但不能让外头人知道。”这些话说来苍白无力,但身为局外人的她找不出其他可以安慰青骊的言辞。
“可是我好难受。刚才在城楼上,我看着他……司斛,我不想看见他……但我又想见他……”司斛的怀温暖,却依旧无法止住青骊不断涌出的泪。她紧紧抱着,用力地哭。
“时间可以用来疗伤,以后等公主再长大一些,再明白一些,就没有这么难受了。”司斛道。
“司斛,我不想住在宫里了,我不想天天走在宫道上就有可能看见他。”青骊看着司斛,神情却又黯淡下去,“但是姐姐和萧简四年没见,还是没有忘记彼此。司斛,我该怎么办?”
“那就顺其自然。”轻轻擦去青骊的泪,司斛将少女扶起,“看见了怎样?看不见又怎样?兰妃娘娘当年不也是时常见不到皇上的吗?但她熬得下去。等时间久了,也就沉淀了,安静了。青蘼公主已经经历过,淡然地面对一切,才能走到自己想到的终点。”
“我不知道我的终点在哪里。”青骊低声。
“青蘼公主也不知道,但你们可以一起走。”司斛道,“等青蘼公主过了笈地礼,就要嫁去郭家,到时候你们姐妹就很难能见上一面了。趁着剩下的时间多陪陪她,转移下重心,会舒服点呢。”
“司斛。”青骊拉着侍女的手,庆幸感激,“有你在真好。”
司斛微笑,回头看着那盆舒展开的兰花,就好像看见了已故的兰妃,熟悉怀念,“其实兰妃娘娘也一直都陪着公主的。”
青骊似有所懂,看着兰花的眼光还有些困惑,但从窗户缝隙中照来的一缕光线恰巧映在兰花上,柔和静好。
“司斛,我乏了。”青骊道。
“那公主休息吧,回头奴婢把东西都收拾了。”司斛安心道。
“下去吧。”青骊道。
见侍女退下,青骊俯下身,慢慢整理着室内的凌乱狼籍,收起那些碎片。
珍珠冷(五)
大军每日都有消息送来,皇帝总会和承渊一起阅过。
萧简的病情没有康复的样子,久不见入宫,承渊虽然已经习惯了独自处理政事,但以往还有承捷在旁,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四年来的辛苦慢慢积累,谁都知道这个为国事尽心尽力的少年皇子一路走来并不容易。虽然不见承渊大病,但风寒不适却时有发生,太医嘱咐过要其好好休息,然而少年心怀天下,即使身在病榻,也手不释卷。
是日承渊正在自己宫内的小园里看书。这几日他病着,皇帝体恤,并不让他经手太多政事,所以闲暇的时间多了,他就看看书,权当暂时放松身心。
承渊看得正入神,完全不觉身边有人走近,待他反应过来,只见月棠含笑立在她身旁。
少女目光温柔,隐约带着的担忧心绪被承渊忽然的回头尽数察觉。她仓皇低下头,叫了声:“五殿下。”
“月棠?”承渊站起,意外于少女的来临,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五殿下身体不适,所以斗胆过来看望,打扰殿下看书了。”月棠谦卑依旧。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承渊阖上书,同月棠慢慢走在小园中。
午后阳光有些刺眼,但两人信步慢走,舒缓自然,一切也就随和安宁起来。
“对了,你的身子,好些了吗?”承渊问道。
“谢殿下关心,已经康复了。”月棠回道,被少年如此一问,她嘴角不由微微扬起。
承渊默然,片刻后问:“你过来,有事吗?你才病好,别又被我传染了。”
说话这样客套,月棠才暖起来的心瞬间凉了下去。少女反复思量,才开口问道:“难道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殿下了吗?”
少年微怔,看着月棠期盼的眉眼,却只以沉默回应。男女之事,他已分心不暇,面对月棠一片真挚,只有相负了。
“月棠知道了,殿下心里,已经有人了吧。”月棠哀伤,看着承渊转过的身,想要启齿,却不敢开口。
“是。”承渊一声果断,却落寞苦涩,眼前满庭花簇,明妍娇艳,如水般凉。
“那个人……不能说的吗?”月棠站在原地,看见眼前少年仿佛被定格的背影,询问道。
“不能。”没人看见少年深深蹙起的眉,叹息这样沉重却苍白,他重新看着月棠,看少女失落悲伤的脸,道,“对不起。”
“真是她。”月棠想笑,但这个表情如今做来这样艰难。她看着承渊的手,低声道:“殿下右手执江山,左手捧着她,是没有地方留给月棠了。”
少女的声音极轻,承渊并没有听清,但他读得懂她的眼神。
“月棠,你……也是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的……”
“知道。”月棠打断,“青蘼公主之后,就该是殿下与我了。月棠为之欣喜,也为今日殿下的坦诚哀默。我要的,殿下今生都给不了了,所以月棠只求一件事。”
少女伸出手,诚挚拳拳:“我们失去的对天下来说这样渺小,但对自身来说意义重大。殿下,请用你的一生保护我,我也将尽自己的全力帮助你。”
少女的手纤长柔弱,拖着虚无的空气,却给他郑重的承诺。她并没有多少筹码,但庄妃有,强大的外戚足以支撑起她的地位,也给了月棠立足的位置。
承渊握上那只手,少女的指尖微凉,却被他掌心的温暖包裹住。
“谢谢殿下……”月棠的声音有些哽咽。
许下承诺的少年并没有留意暗处站了许久的少女,他专注于月棠的言行,不知道回廊另一处正在默默关注自己的青骊。
少年握住月棠的手,看来郑重。
正失落间,肩头被一只手轻轻拍住,青骊转头,却见郭培枫就站在自己身后。
依旧是那样自负的笑容,郭培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拉起青骊的轻灵跃过了小园的白墙。
皇宫里总有人烟稀少的角落,郭培枫进出皇宫多时,早已经将宫内的情况摸得清楚。是以如今,他带着青骊到人少处,还没松开手,却被青骊一掌掴了下去。
郭培枫及时出手架住,戏谑道:“公主是看见也听见刚才发生的一切了,这会儿想找在下出气吗?”
青骊怒极,却对郭培枫无计可施,她自小就反感身前的男子,即使他如何出色,为大珲做过多少事,在她眼里,郭培枫也只是个用惯了卑鄙手段的小人。
青骊拂袖,斥责道:“私闯禁宫,这一条罪已经够摘你脑袋的。”
“在下只是想提醒公主,一切适可而止。五殿下和月棠小姐之间,是庄妃娘娘定下的。”郭培枫淡然道。
“她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父皇的妃子,还没做皇后呢!”青骊怒目。
“公主莫不是忘了,在下也是庄妃娘娘的外戚之一,公主这话要是被在下不小心说给庄妃娘娘听见了……”
“你倒是说,本宫还怕她不成!”帝女之姿,青骊纵然只是十二岁,身量未足,然而威仪天成。
“公主当然不怕,但皇上不得不顾忌,否则在下怎么会成为公主的未来姐夫呢?”郭培枫笑道,看着青骊从未改变的对自己的仇视,笑意里不由多出无奈。
“你到底想说什么?”青骊皱眉,她本就因为莫名的冲动想去见承渊,却遇见那样的场面,心底郁结已深,又被郭培枫肆意调侃,心情已经差到极致。
“有些事公主明明知道不可为,就不要再一意孤行。五殿下都已经退了出来,公主何必咄咄逼人?当然,公主还小,很多事还不知道,比如这次二殿下出征,就可能是九死一生。公主身边,也许很快就会有第一个人离开。”从来负责收递情报的男子从容地讲述着一切,当发现原本沉浸在个人愤怒中的少女终于安静下来,看着青骊眼神中的惶恐,他也变得温和,“我们都不希望见到这样的结果,所以在一切还在进行的时候,请公主适可而止。”
最后那四个字清晰沉重,青骊抬头看着郭培枫渐渐凝重的神色,真正感受到那日站在城楼上吹过的风,居然那么凉。
“公主是皇室之女,社稷和自身,孰重孰轻,应该不用在下言明。”郭培枫道。
“那是必然吗?”青骊仿佛自言自语,看着阳光下绿柳成荫,凌波跃动,景物依旧啊。
“就算没有月棠小姐,也还有代替她的人。公主应该庆幸,这是内定的婚姻,至少你熟识月棠,知道有她在,五殿下是安全的。”郭培枫走出阴影,行到光下,转身,对着迟疑的青骊笑道,“退一步,也就心境平和。刚才那一掌,算是在下欠公主的。如果以后公主发现月棠对不起五殿下,随时可以要回去。”
“郭培枫!”青骊叫住欲转身的男子。相隔的距离,在身边静静流淌过的时间,她记得的始终浮现在郭培枫嘴角的自信笑容,在这个刹那被除去了以往的偏见。
“公主还有事吗?”郭培枫微微颔首。
“你会对姐姐好吧?”好像很滑稽的一句话,但此时此刻,她想知道的就是这个,郭培枫对青蘼,月棠对承渊,同时被政治牵绊住的婚姻,是不是结局也大同小异。
“不然,在下等着公主千刀万剐,绝无怨言。”男子没了惯有的笑容,蓝衣俊雅,剑眉沉敛,一字一顿犹如起誓,重如千斤的承诺。
郭培枫的话绕在青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那时清俊的男子肃容,眉目沉着,再不是以往自负的样子,他的介入,她的退出,难道都是为了所谓的国之大计在努力吗?
思绪里反反复复想着这些问题,少女全然不觉身旁的宫道上正匆忙跑过的宫人,手中呈这文书,快速向御书房而去。
“公主。”司斛矮身到青骊身边,提醒道,“好像出事了。”
青骊此时才回过神,发现宫人时,那人已经快消失在视线中,只留下一道匆忙的背影。
“是去御书房的方向。”司斛虽不知青骊心底最深的那些纠结,却明白少女十分记挂出征的承捷。但凡有军报传来,她必定为青骊前去打听消息,特意绕过承渊那里。
“还是老样子吧。”青骊起身时,司斛已经随那宫人离开的方向跟去,她对着午后亮堂堂的阳光又出了会儿神,提步去了青蘼的寝宫。
司斛得了消息回报,承捷跟着先锋部队行进,但队伍中竟然出现士兵中毒现象,承捷也自身受累,幸好发现得及时,才没有致命。
“投毒?”青蘼原本靠在软枕上的身子霍然坐起,看着抿紧双唇的司斛,她也只好强迫自己镇定,毕竟如何着急,自己也无能为力。
“说是本来二殿下跟着先锋队先走,但傍晚用过晚膳之后,军营里就出现有人中毒的迹象,好在一切控制得及时才没有出大乱。”司斛道。
“二哥没事就好。”青骊庆幸,想起第一次出征就出师不利的兄长,尽管心中忧忡,却只能祝福。
千里之外,身在雨崇王都的人不知道究竟真实情况如何。
珍珠冷(六)
军营里进出忙碌的身影,在夕阳下按兵不动的军队,每个人脸上都表情凝重,各司其职。
一身戎装的将领看着靠榻而憩的年轻男子,剑眉蹙紧。
“孙副将不用担心,军医已经说过没事了。”还有些苍白的脸色让他看来依旧虚弱,男子却微笑地宽慰着将领。
孙敬之轻叹一声,愁思更重,道:“不知道二殿下那里情况如何?”
言及此,男子唇角原本的微弱的笑意顿时消散,眉目沉沉的倦色里,隐忧堪重,道,“如今前锋受挫,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对方如此卑鄙……方将军率领精锐已暗中赶去萦城,二殿下的断后一策,希望可以顺利吧。”
军帐内一时沉默如死,孙敬之同榻上男子一样对前路抱忧,战事将至,转机与否,事关承捷。
“孙副将,入夜拔营前进如何?”男子坐起身,眉目冷肃。
“你和中毒未愈的将士一起留下,其他的随我动身。”孙敬之道。
“我和你一起去。”榻上人站起,目光诚恳,道,“如今我以二殿下的身份随军而行,岂能退缩?萧简不求决策上阵,但求自己没有被隔除在诸事之外。”
这个原本应该与承捷交换任务的男子神色此刻清冽,看着军中将领,信誓旦旦,暗藏英武。
“二殿下要孙某护你周全,不是全军休整,就是你与中毒将士留下。方将军那里的问题应该不大,你且休息吧,晚些时候再听令就可。”孙敬之转身,自有军人的果断。
“如不保万一呢?”萧简追问。
“你一个能保万一吗?”孙敬之镇定反问,比起眼前的青年,他虽年长不了多少,却已经从军多年,论经验资历都在萧简之上。
“孙副将……”
“你还是留下吧。”戎装的将领眉目冷肃,行到军帐帘下,“二殿下那里有什么情况传来,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的。”
看着军人毅然离去的背影,萧简唯有暗叹。被风吹起的帘子外,可见巡逻而过的侍卫,一身铠甲,利刃在手,而他即使握着剑,此刻无所作为。
“二殿下……”他一声叹息,剑眉深蹙,缓缓坐回榻上,若有所思。
诸心所系之人此时正带领精锐执行至关重要的任务,战与否,即时或者拖延,成败在此。
“二殿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下属伏在高地巨岩之后道。
承捷一身劲装,一手按在岩上,目光如鹰,盯着高地下嶙峋的山石,眉目深锁。
“请二殿下临高指挥即可。”行动前,下属又一次恳请道。
“知道了。”即使他自愿褪下皇室子弟的外衣,在别人眼里他依旧是天潢贵胄,不可有半分闪失。
下属点头,又离去查看最后部署。
即使离开皇城,他也一样被奉在众人之上,被排除在危险之外,是幸也不幸,即使是相知如萧简,也势必不能完全了解他的心思。
渐渐传来的车马声,带着长途的疲惫,却不失警备肃整。
承捷微微探出头,已望得见带头的军士驾马过来,而后面就是盟军的粮草——此行的目标所在。
埋伏在暗处的眼线均已准备妥当,承捷时刻紧盯粮草送行队伍,待目标行进到山崖关口,指挥着当即下令,顿时箭雨如飞,原本寂寂的崖间石道立时传来惊呼一片。
“保护粮草!”粮草护送兵卫拔刀而起,面对林立箭雨,从容不迫。
高处暗哨羽箭放射不断,同时崖底又有潜伏队伍趁乱偷袭。
急来箭雨中,敌友不分,刀剑厮杀,寒光闪烁,更凉透了高地上观战者的心。
这便是战争,即使战场仅仅是这方寸之地,为了胜利,生命却如草芥,被湮没鲜血中。
盟军的队伍显然早有防备,双方两相抗衡,不断有战士倒下,却没人为到来的死亡哀号恐惧。
承捷霍然起身,刹那的冲动致使他不能再无视于眼前众人的牺牲,作为大珲皇室的一份子,他不应怯懦在将士之后,何况这是他的任务。
然而黄雀在后,劲装的男子方才站起,另一处就已有利箭相候,弦动箭飞,快如疾风,直刺男子背心。
“二哥!”睡梦中挣扎而起的少女惊慌大叫,心神未定的紧张里,青骊死死抓着被角,衣衫已被汗水湿透。
“司斛!司斛!”一面呼唤着侍候的宫女,青骊一面跳下床跑出房间,却在快到大厅侍,才见司斛匆匆行来。
“怎么了,公主?”侍女抱住扑来的青骊,轻抚着少女的发,宽慰道。
“我梦见二哥了……他被人偷袭……好危险……好危险……”稍稍稳定下来的情绪因为重述梦境而再一次开始波动,青骊泪眼朦胧地看着司斛,恳求似的,道,“司斛,怎么办?”
取出帕子替青骊擦去额角细密的冷汗,司斛拉起少女的手,她的手心冰凉。
“梦是反的,之前不是说二殿下虽然中了毒但性命无碍吗?眼下几日过去了,也再没消息传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