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骊!”青蘼几乎跳下马车,在一路担心之后终于看见失散的青骊,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
青骊的双眼有些红肿,明显才哭过。见青蘼跑来,她却只是大声地喊了一声姐姐,依旧站在原处,更紧地拉住承渊的手,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松开。
“你去哪了?”青蘼抱着青骊问。
青骊只是摇头,不免又眼泪盈眶,随着动作落下,最后退到承渊身边,另一只手拉着少年的衣角,乞求一样叫着哥哥。
“承渊……”青蘼讶异。
“青骊受了惊吓。”承渊也避忌于分开这些时间里发生的一切,他只疼惜地看着余惊未平的女童,矮身在她身边,柔声道,“青骊,我们先上车,你回寝宫好好休息,晚上还要参加宫宴呢。”
青骊艰难地点点头,在见到承渊安慰的笑容之后安静地跟着少年走向马车。经过承捷身边的时候,她还有些害怕地避开。
一行人按时回到皇宫,承捷和青蘼先去回复皇帝,月棠回了庄妃处,承渊送青骊回寝宫。
司斛见青骊失魂落魄地回来,一时无措,听承渊的话先为青骊安排沐浴梳洗。
“哥哥!”青骊依赖地扯着承渊的衣角,任司斛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少年身边。
“我不走,在外面等你。乖乖和司斛进去,不然今晚宴会就不带你去了。”承渊耐心地哄着受惊的女童。
青骊还是犹豫,但承渊始终面对自己的微笑教她不由自主地相信。是以她点点头,慢慢松了扯着承渊衣角的手,慢慢跟着司斛进去。
重新梳洗之后,青骊的情绪已然稳定许多。宫宴时她只安静坐着,没了以往说笑活泼,只是偶尔回答皇帝的问话。
“今日出宫去,玩得可开心?”烟火华光,皇帝笑容亲切地询问爱女。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青骊猛烈地摇头,却又点头,失神的双眼透着一丝错乱,最后她只咬着唇,挤出两个字——好玩。
“才出宫一趟就这样,那以后再出去,你还认得回来的路吗?”皇帝朗声笑道。
“不出去了。”青骊回答得干脆,听着皇帝依旧不止的笑容,她稍稍定了定神,道,“再不出宫了。”
“外头毕竟品流复杂,想必是青骊公主不习惯吧。”庄妃的话带着挑衅,眉眼轻笑间带着几分讥讽,目光扫过心不在焉的青骊,最后看着同样安静却大方端庄的月棠,颇是赞赏。
“在鸟笼里待惯的鸟,乍一放出去还不适应呢。又不是天生就在外头的,什么都看得惯的。”也只有在面对庄妃的时候,平日的嚣张气焰才被找了些回来。青骊一番话,不留丝毫情面,指向清晰。
庄妃脸色当即沉了下去,只好干笑,道:“月棠,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献给皇上吗?”
月棠起身,朝皇帝施过一礼,又朝众人福身后方才走到中间。然而还未开口,她就听见有人用力放了杯碟,抬眼时,只见青骊已经站了起来。
“青骊!”皇帝明显不悦,却压制着渐起的怒意。
“儿臣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想向父皇请辞。”女童的声音清澈却有些赌气,她走到月棠前,跪下道,“父皇,请允许儿臣告退。”
前廷的臣工,后宫的妃嫔,一双双眼睛都注视在场中的女童身上。她低着头,却分明有种不屈的味道,长跪着,宫装及地,但凛然如凌驾诸人之上,比起身后站着的月棠,气韵高了太多。
一时噤若寒蝉,无人吱声。
庄妃只坐在皇帝身边,嘴角隐约含着冷笑,不开口,静静等着什么。
夜幕依旧火树银花,绚烂绮丽。宫灯连连,灯火通明,照着青骊,照着她此刻的任性。
“父皇……”承渊首先打破沉默。众人只见少年皇子起身,风姿绰约却关切满满,快步离席到场中青骊身边,同样跪下,恳切道:“青骊再宫外不慎受了风寒,回宫之时已觉得不适。请父皇念在青骊抱恙,饶她失礼,让她回宫休息吧。”
此时月棠也上前跪下。少女目光真诚,纵然有些胆怯,担心触怒龙颜,却也顺着承渊的话继续道:“月棠可以作证。”
青蘼起身,没有青骊的张扬,却比月棠泰然。她将青骊扶起,叮嘱道:“天寒,这样跪着,当心再冻着了。”
青蘼此举堪比青骊失礼而更有过之,然而皇帝却扬手,纵然眉目带怒,却一句呵责都没有。
众人会意,又开始暖场助兴。庄妃笑脸相对皇帝,举酒祝语。
青蘼会意,要承渊留下,由她先送青骊离场。
稍稍走出会场,青骊道:“谢谢姐姐。”
“今天这出太荒唐。我想父皇的忍耐也快被你逼到极限了。”青蘼纵然出言指责,却依旧温和,“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青骊拦住,带着歉意道,“早知道就不应该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那个女人和月棠就特别沉不住气。姐姐……我……”
“你今天是玩累了,让司斛带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青蘼将司斛唤来,叮咛道,“今晚更要麻烦司斛你了。”
“公主折煞奴婢了。”司斛道,“如此,公主就请回吧。奴婢会带青骊公主回去好好服侍的。”
青蘼点头。
“司斛。”松开了被青蘼拉着的受,青骊有些迫不及待地拉起随侍的宫女,“赶紧帮我掌灯。”
司斛浅笑,柔声道:“公主跟奴婢来。”
看着离去的背影,青蘼依旧回味着青骊迫切地拉起司斛寻找依靠时眼底闪过的惊慌和害怕。她不知道,在午后分别的那些时间里,青骊究竟经历了什么,即使她问过承渊,少年也是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青蘼转身,看见会场的方向果然有整个皇宫最明亮的灯火,灼灼耀眼,再有歌舞声,又听烟火鸣。或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往日弥漫在宫闱里的阴霾,才暂时消散,只记得珠玉琼瑶,一晌贪欢。
司斛引青骊回了寝宫,服侍其就寝,劝抚了许久方才让青骊睡了过去。侍女又将一切都安排了,正要去休息,却不想承渊此时过来。
“五殿下。”司斛福身道。
“司斛免礼。”承渊轻声,“青骊没什么吧?”
“公主已经睡了,殿下放心。”司斛回道。
承渊想再问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欲语不言。他看着敛容的侍女,眉目安静,正像此时这间宫殿,夜阑声轻。
“没事就好。”少年转身,原本还算疏朗的眉不由蹙起,眼底忧思渐浓,看着微微隙开的门,负在身后的手稍稍握紧,却最终只是心头一阵怅然,提步离去。
“送五殿下。”司斛送走了承渊,回来时,却见青骊站在珠帘下。女童披着发,只罩了一件不厚的外衫,尽管屋里温暖,这样的天她还是容易着凉的。
司斛跨步上前,青骊已经伸出手。
侍女拉住青骊,一面领女童进去,一面道:“公主怎么又醒了?”
“我想把哥哥找回来。”青骊站住,抬头看着错愕的侍女。
“夜深了,五殿下不好在这里多留的。”司斛将青骊送上床,拉上锦被,柔声安慰道,“今天出去累了,公主还是早些休息。明日起来了,好去找青蘼公主和五殿下的。”
司斛正要收回手,却被青骊拉住。她看着女童先前有过的那些惊慌,微笑道:“司斛不走,在这里陪着公主。”
青骊依旧心有余悸,但眼前侍女温柔的笑意,再有司斛身后柔和的灯光,一切都变得柔软起来。她点点头,一手抓着被角,一手拉着司斛,闭上眼,听着耳边流动的空气,缓缓犹如催眠。
珍珠冷(一)
黑暗中嘤嘤的哭声,耳膜里逐渐被灌满低沉的气体流动的声音,除了抱着自己的肩,感受这一刻自身因为恐惧而发出的颤抖,她,做不了其他。
在混乱中忽然被带走,视线里原本熟悉的身影被快速围堵的陌生人遮去,她的呼喊声嘶力竭,却只是被淹没在嘈杂的喧闹声里。她伸手,试图去触碰自己拉扯过的他的衣角,却只有空气,流走在指缝里,点凉指尖。
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几乎密闭的空间里,无火无光,不见五指。呼吸声里带着害怕的抽泣,她企图寻找到依附,即使那是一面墙。但这里那么大,除了一次次扑空,除了脚下冰凉的地面,吸附着冬季里才有的严寒,透过她厚重的衣衫传遍身体,逐渐冻却了所有想要逃亡的心情。
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吐着某些喑哑的音节,却因为止不住的哭泣变得模糊,声音回荡,告诉她其实这里并麽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却始终找不到边际。
“哥哥……”她反复念着,却无法驱散心头聚拢的恐惧,失措里,她只能这样抱着自己,连安慰都因为惊慌被忘却,没有任何思维的脑海里,却始终重复着“哥哥”。
“哥哥……哥哥……”青骊呢喃,沉浸在梦中切身的恐慌里,不知道眼角溢出的泪已经沾湿了软枕。
司斛拿起手绢替睡梦中的少女拭泪。然而还没触碰到丝毫,青骊就霍然睁开眼,如同这些年每一次被噩梦惊醒,惊慌地叫着“哥哥”。
“公主。”司斛扶住还未回神的少女。
四年,青骊就是在无数次这样的梦靥里醒来,六神无主,脆弱不堪。如今,她已经十二岁了。
“司斛……”青骊的声音依旧颤抖,连同她的身体一样仿佛马上可能倒下。少女苍白的手抓着侍女,连连道:“我要见哥哥!我要见哥哥!”
司斛按住青骊,轻轻抚着少女的脊背,宽慰道:“五殿下已经就寝了。公主别怕,那只是梦而已。”
四年来每每遭遇这样的梦靥纠缠,司斛就是这样安抚她,温柔亲切,笑意浅浅,眼底却有说不出的关心。青骊深深呼吸,慌乱的情绪渐渐稳定,但抓着司斛的手依旧在轻微颤着。
“公主躺下,什么都别想,再睡一会儿。没多久天就亮了,你还要去学琴呢。”司斛扶青骊躺下,不想少女坚持要起身。
“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青骊道。
“这会儿出去有什么好看的。”司斛劝说。
“我就想出去看看,万一等等睡着了,又做噩梦怎么办?”言毕,少女执意下床,“司斛,你也不用跟着我,反正宫里都有侍卫巡逻,你回去睡吧。”
司斛知道青骊的脾气,是以并不坚持什么,悄然退下。
雨崇初夏的夜里湿热,空气中似乎总是夹杂着太多水汽,教人觉得粘腻。青骊知道,那是梅雨将来的预兆,以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雨崇将会迎来一年里最多的雨水,绵绵阴湿,让一切都变得不再明朗。
少女行走在此时空阔的宫道上,漫无目的,身边是点燃的宫灯,灯光相连,拉出她在地上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另一个人脚下。
“哥哥……”青骊有些惊讶,看着站在碧水池边的少年,白衣忧郁,侧影忧忡,已经看不见过去的轻松笑意。
承渊闻声回望,见青骊已经走近了身。少女如今已长高不少,却依旧只到他的肩膀,还是当初那种小巧玲珑的感觉,多年不变。
“这么晚,怎么出来了?”少年温柔,灯月交辉的光线里,他嘴角微扬,不似幼年会牵起青骊的手,感受她的温度。
“哥哥不是也出来了,你为什么还不睡?”青骊问道,心底却已知道答案。
承渊敛容,负在身后的手不由握得更紧,十五岁,已然明白了更多,看了更多,想得更多。
“怎么不说话?”彼此沉默片刻,承渊问道。
“是哥哥先不说话的。”青骊低头看着倒映了周围灯火的池水,她和承渊的倒影也在池面上,映在灯火间,站在一起,一个微微笑着,一个愁眉深锁。
哑然失笑,承渊看着此时也若有所思的青骊,方才觉得似乎又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和她说过话,每日自己除了跟在皇帝身边提拟奏折意见,就是和承捷一起商讨外困解救之法,真的很少与青骊见面。
青骊也不再对此抱怨,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四年,有些人事的变化真的太大,好比承渊,好比青蘼,好比外头一日三变的局势。
“我只是有些累了。”承渊道,有青骊再身边的时候,总是这么轻易就袒露心声。累了,从真正开始涉足其中直到如今,负载得太多,却不得不坚持,只因为这是自己的国,自己的家,有他眷恋的人。
“那就回去休息咯,有空我再找你去马场。”青骊理解地笑笑,却听见身后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回头时,才看见是承渊身边的侍者正朝这里过来。
“你也回去吧。”承渊道。
“恩。”青骊点头,转身走开。
灯光中少年听着侍者的阐述神色大变,随后就箭步朝着自己寝宫的方向走去,没有注意到停留在暗处的少女。
她同样蹙起的眉,只是没有他那么沉重。
侍者引着承渊回寝宫,书房内,早已有另一道身影等候。
当年谈笑自如的郭家少年如今已然到了弱冠之年,锋芒不及当时犀利,笑容淡逸,却依旧有过去的自负,眉眼里淡定从容。然而在见到承渊进来时,他却也立即迎了上去。
“这是刚才传来的加急密报。”郭培枫还未站定就已递出一纸书信,眉间笑容沉淀,见承渊匆忙打开,他只深深吸气,漠然注视着身前少年。
“寒翊和顾成风结盟了!”承渊大惊,拿着密报的手不由痉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郭培枫。
“而且他们的前锋部队已经朝雨崇过来了。”郭培枫将接下去的内容简而告之,言毕,已和承渊一样的神色沉重,“我能马上见皇上吗?”
“走!”承渊毫不犹豫,拿着密报遂转身离去。
寒翊与顾成风是如今在外最强劲的两股势力。
寒翊在东,后有印扬为盾,时常与印扬军队往来;顾成风在北,同样与印扬有所瓜葛。如此看来,寒顾两军得以结成盟友,中间必有印扬外国牵线,然而各种曲折,却不是外人能知的。
寒顾结盟,意味着东北部的势力整合一体,西境桑芷的军队又如日中天一般壮大,如今已侵占了将近整个汉征道,正向渭泰和隆昌两道进军。西岭道西部,僻江以西又有新的反珲势力崛起,不容忽视。
灯光中,倦色深沉的皇帝看着案头呈放的那纸密报,愁眉深锁,却良久没有发话。
承捷脸上睡意仍在,纵然目光深邃复杂,却也难掩他多日来的劳累——他与承渊,其实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上一觉,没有一觉醒来已经天白人闹了。
“守住萦城和随州,靖城的军队退守到丰宁。”灯光晃了一下,瞬间加重了皇帝脸上的阴影。王朝最高的统治者在沉思良久之后,下达了这道命令。
“父皇是要弃守靖城?”承渊追道,“靖城道首一旦沦陷,势必影响整个绿川道。况且从地势来看,靖城不是比丰宁更容易守吗?”
“伏关都能那么轻易地就被桑芷拿下,你以为一个靖城,能守得住吗?”皇帝拽着密报,眼底蓦然浮动着难以抉择的犹豫,“承捷,如果现在朕派你去镇守随州,你去吗?”
“莫说守城,率军夺回我朝失地,是承捷应尽之责。”承捷坚定,青年皇子的言辞犹如宣誓,肃穆庄重。
“承捷,记住你说的话。现在,送培枫回去。”皇帝道。
“皇上不听听臣下的意见吗?”郭培枫断然开口,有些无视于皇帝的龙威,却还是有所收敛,道,“靖城如果失守,丰宁必定随之沦陷,绿川道再一直往南,可以说无山无川,几乎没有什么阻碍,皇上此举不是开门揖盗吗?”
“培枫你的意思?”皇帝问。
“将八成靖城兵力提前至越州,卡住寞河下游。”郭培枫道,“丰宁,阳济,康州,阜次,依次前递四成兵力,以做防御,因时而改,绿川道最南线的八城按兵不动做道内最后防守。”
“阳济军队尽数调往丰宁,康州兵力退守阜次,其余就照培枫所言。”皇帝挥手。
承捷、郭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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