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同方不觉呆呆发愣。
第一百五十三章 生父不及新友
先前丁同方热血上头只想着搞清楚当年母兄之死,心里奎怒于父亲无情无义,倒没思考过事情到底要怎生解决为好。
这对丁同方却不是什么可以轻松决定的事。
父权社会,妻子杀夫罪不容恕,丈夫杀妻却不一定判死。何况丁柯先妻的原是与他同甘共苦,起于微末之时,娘家门第并不高。丁同方这么委屈的长大,他外家压根都没敢替外孙言语一声,甚至两家早已没了来往。
此事就算揭出来,他外家也未必会为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儿和外孙喊冤。他们不出头,就得丁同方自己去告他老子。这样一来,又触犯了亲亲相隐的规则,状子还没递上去,丁同方就已经背上了不孝,忤逆的名声。
沈栗道:“此时非同小可,世兄还是要仔细思量才是。”他虽然想要丁柯后方着火,却没想着挑唆丁同方去以子告父。丁柯贪腐谋权危害百姓,丁同方身为其子,却没有享受到什么利益,甚至还称得上是受害者。沈栗做事的风格在一些老大人眼里虽有些过于机巧,不太符合君子之道,倒也有自己的底线。
证据既然已经显露,太子一系想追究丁柯还不容易?何苦非逼着丁同方这倒霉蛋为难。
丁同方人是单纯些,却也不是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蒙头小子。别说他如今还没什么主意,就是下定决心要为生母伸冤,丁柯在三晋的势力也不是白给的,贸然行事,下场要参考他那夭折的二哥。
丁同方郁郁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见到证据才是。”
眼见着天色见暗,竹衣等人还未回来,丁同方无心吃酒,只呆坐在喝茶。沈栗知他心里难过,也出言不打扰,由着他静思。怕丁府的奴仆们耐不住来催,索性关照伙计给他们再上酒菜,还请了酒娘唱曲,这些人只觉三爷这回交的朋友比之以前阔气多了,又肯撒钱与他们喝酒耍子,都没有不应的,满口道:“少爷们尽管玩去,奴才们等得的,只不要耽搁了宵禁。”
沈栗再回来时,正好碰到竹衣悄悄带着桂丰溜进来。
桂丰怀中揣的鼓鼓囊囊,一件件向外倒腾:“这一封是当年丁大人与丁府夫人写的书信,那老虔婆抽空私藏的,那时先夫人还在,这位夫人还待字闺中呢,喏,这里还有日期。”
丁同方抖着手抢过来细看,半晌抬头望向沈栗,颤声道:“这确实是家父的笔迹!”
沈栗接过来打量,他入晋后也在太子那里见过丁柯手书,倒也认得出。思索道:“此信可证明丁大人的确在先夫人在世时就开始与现夫人来往,只是他们如今早已成婚,一婚遮百丑,此时再翻出来,至多可影响丁大人声名,要治罪却不容易。”
这封书信中只有甜言蜜语,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提到,传出去也不过让人茶余饭后说一句丁大人年轻时风流了些,现夫人闺里不规矩。朝中御史倒是可能参丁柯一句人品不恭,但丁柯如今已经算得上封疆大吏,小小花边新闻还动摇不了他。
桂丰忙不迭道:“还有!这是当年二公子的头发!”
沈栗奇道:“什么?令母保留人家公子的头发做什么?”
丁同方双目圆睁,死者为大,他二哥人都没了,那嬷嬷怎么还下手破坏他人尸身!
桂丰道:“二位少爷不知,丁二少爷是被小人那继母灌……灌了砒霜死的!”看着丁同方扭曲的脸,桂丰嗫嚅道:“听说死于砒霜的人可以由头发检查出来,当年丁二少爷死的不明白,为防叫人看出蹊跷,收敛尸体都由小人继母动手,于是那老虔婆趁机割了些头发留下。”
沈栗皱眉道:“还是不够,如今又如何证明这头发是从丁二少爷的身上取下来的?”
桂丰忙道:“那……对了,我那继母还知道当年丁二少爷被埋葬的地方,还有买砒霜的药房。”
丁二少爷亡故是还未成年,少年夭折不入祖坟,丁柯下令,在途中随意找个地方简薄地埋了,这么多年无人打理。但只要坟墓还在,总是可以发棺验尸的。
沈栗问道:“当年是你继母亲自去买的砒霜?”
桂丰回道:“正是,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她动的手。”
沈栗微微点头:“医馆里出售砒霜都是有记录的,如果那家医馆还在,必然可以查到。事情又是在景阳发生的,丁大人在景阳没什么势力,想来那医馆不至于为他隐瞒。”
丁同方低着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哑声问:“还有吗?”
“还有,”桂丰又掏出了一团绳子:“先夫人……是被那老虔婆和丁大人合力勒……勒死的,这是……”
丁同方一把抢过,禁不住落泪。他对生母最后的记忆就是棺材里因二哥去世一张红肿憔悴的脸,还有抱着他嘱咐丫头的话:“最近乱糟糟的,照顾好三小爷,他年纪小,莫要叫他乱跑伤了自己。”再后来,就是冷冰冰的棺木,连一体都未曾捞到看上一眼。
沈栗仍道:“不过是一截绳子,这东西到处都是。”
桂丰道:“还有还有,那老虔婆说当时先夫人挣扎的厉害,在丁大人上臂抓了几道口子,丁大人气急之下把先夫人两条手臂都打折了。后来丁大人手臂上的抓伤留了疤痕……”
桂丰向后缩了缩,小心看着双目通红的丁同方道:“后来下葬时,丁大人怕先夫人死的太冤,日后成了恶鬼来索命,在先夫人头顶和手脚上都钉了镇尸的铁钉。”
丁同方顿时嚎啕起来。
沈栗忙捂着他的嘴道:“世兄且冷静冷静,千万不要高声。”
丁同方在椅子上缩作一团。最痛心不过亲人相仇,丁同方难以想象生母在得悉二子被人害死后,又被丈夫背叛时的心情。父亲害死二哥,虐杀母亲,竟然还毁坏母亲尸体,钉下镇魂钉,意图叫母亲不得转世,天下怎会有此狠心之人!
沈栗叹了口气,也不禁心生怜悯。
“还有,当年三少爷落马之事,老虔婆也经过手,当时还有个马夫一起动手,现如今,那马夫如今全家都没了!”桂丰神秘道:“蹊跷吧?那老虔婆心眼倒是不少,早就对那马夫说,不如留下个口供什么的,要是夫人翻脸,便替他喊冤。”桂丰得意道:“那马夫果然签字画押,您看!”
沈栗接过,桂丰又道:“还有,这老虔婆怕把柄太少,这么多年来东偷一张纸,西留一块纱,从丁大人的废纸里攒下了不少东西,厚厚一本,也不知有没有用,一起都交给二位少爷。”
沈栗细细翻阅,忍不住暗自激动。丁柯平时倒也小心,但再小心仔细也禁不住那嬷嬷几十年如一日暗中收集。这个本子里有往来文书的草稿,各种计划的框架,甚至是丁柯安排下属在账册中作假的指令,虽然都是三言两语,绝大多数都没有用处,但只凭其中的几张也足够叫丁柯喝一壶的。
轻轻深吸一口气,沈栗面上不露声色,对桂丰道:“好,不过,这些东西都需要时间核实,你现下可有落脚的地方?罢了,你不要自己乱走,小心被人捉到,这样吧,叫竹衣带你们一家去禁军那边找个地方藏身,事情弄清楚后,我再给你二百两银子,安排人送你们离开太原府。”
桂丰有些忐忑道:“去禁军里?小人……小人去的吗?”
沈栗道:“你只管跟着竹衣走,放心,保证你们安全。”
桂丰这些天实在躲得烦了,咬牙道:“小人听公子的吩咐。”
打发桂丰出门,沈栗对丁同方道:“世兄收收泪,如今天色渐晚,再拖就到宵禁了。世兄如今是什么主意?”
丁同方扯着袖子胡乱擦擦眼泪,迟疑道:“我……我……”
沈栗摇手道:“愚弟知道世兄此时必然心乱如麻,此事干系甚大,需要郑重考虑一翻,世兄不要急于下决定。”
丁同方感激的望向沈栗。为母报仇几个字说的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在父父子子、以孝为大的教育下,要丁同方立时和丁柯撕破脸,不但是感情问题、律法问题,还是伦理问题,甚至是生命问题。沈栗的理解,确实使丁同方心下缓了缓。
沈栗又道:“世兄整理下仪容,先回府去吧。此事咱们下次再谈,世兄也好有时间思考。”
丁同方默默点头,看向桂丰带来的证据:“这些东西还请贤弟费心为愚兄保存。”
这个提议倒是正中沈栗下怀,他原还思量怎么才能拿到手。只是丁同方竟然主动开口,倒叫沈栗有些奇怪。对丁同方来说,这些东西十分紧要,他怎么轻易便托付与人?
丁同方苦笑叹道:“说来怕贤弟笑话,为兄在家里哪有藏东西的地方!”
沈栗恍然。丁同方的奴才都不听他的,整个丁府都是丁柯夫妻的人,丁同方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很有可能被翻出来。而丁柯要是知道丁同方已经开始调查前头妻子和二儿子的死因,只怕会再次狠心结果一个儿子。毕竟,丁柯又不是头一次对亲人下手,丁同方也早已被他放弃。
对丁同方来说,沈栗这个结识不过几天的朋友,倒是比自己生父安全的多。
一百五十四章 少了的儿子
丁同方心情复杂地回到府上时,管家急匆匆告诉他:“老爷和夫人正在书房等三爷呢。”
丁同方垂下眼,似笑非笑。今日出去时打了继母身边的嬷嬷,想是那边又向父亲告状了。
丁柯一下午都在高兴糊弄住了才经武的便宜儿子,散衙回到家小妻子就泪水涟涟地扑上来。丁柯在继妻和儿子之间拉偏架已经习惯,想也不想便吩咐管家待丁同方回来时叫他过来。
没想到,这一等竟等到了掌灯时分。见丁柯脸色越来越阴沉,继室心中暗笑,一派贤惠道:“妾身便是担心同方出去与井市女子学坏了,才要嬷嬷去拦着,不意竟触了他的霉头。唉,也是妾身疏忽了。他那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又是在朋友面前,自然要顾及脸面。”
“他有什么脸面!”丁柯哼道:“老夫肯给,他才有脸面,老夫不肯给,他算个什么东西!”
“儿子给父亲请安。”丁同方正好被小厮背到门口。
丁柯咳了一声:“进来吧。”
待丁同方被小厮伺候着在椅子上坐好,丁柯怒气冲冲道:“你自己腿脚不方便该好好养着,没事出去乱逛什么!不学好!”
丁同方低着头道:“今日沈贤弟来相邀,儿子想着他毕竟是侯府子弟,又是太子伴读,若与他交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帮上父亲的忙,故此没有推辞。”
“沈栗来过?。”丁柯扭头去看小妻子,继室心虚道:“妾身只听说是来了朋友,倒不知这沈栗有什么不同。老爷也知同方平日里那些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妾身以为……”
“好了。”丁柯如今每日里应付太子一行人精疲力尽,回来又等了小半天,实在没心情看妻子与儿子扯皮,头痛道:“你便再有理由,也不该打你母亲身边人!”
“难道儿子还不如一个奴才精贵了,不过一个嬷嬷,竟劳父亲母亲一同为她出头教训儿子,真是失敬了!”放在平日,丁同方自是不敢胆子与丁同方犟嘴,只是今日他乍然得知生母沉冤,情绪压抑悲愤,回来看见父亲又在偏倚继室,哪里还忍得住!
“孽障!逆子!”丁同方大怒:“把这忤逆的东西抬回他院子里禁足!叫他抄完五十遍孝经!”
丁同方低着头,攥紧拳头,任由小厮背他出去。
“等等。”丁柯唤道:“若是那沈栗登门……由得他去。”
“老爷!”继室撒娇道。
“不要闹,你不懂。”丁柯安抚道:“沈栗这个人暂时不能得罪。”
小厮把丁同方背回院子,早上那嬷嬷便顶着一张姹紫嫣红的脸过来转了一圈,趾高气扬道:“夫人吩咐了,少爷这段时间静静心,好生悔过才是。”
自上次打死个嬷嬷,这院子里的下人们对丁同方便恭敬了些,如今叫这嬷嬷一张扬,下人们觉得少爷到底没能压过继室,还是讨好那边紧要,一个个又要懈怠起来。
丁同方自然明白那嬷嬷打的什么主意,往时他还要气闷一番,如今却只觉麻木了,半点不在意,反而抬头朝那嬷嬷笑了笑。
见丁同方笑得阴森森,沉闷抑郁,那嬷嬷无端脊背发凉,不敢再放肆,哼了一声匆匆跑了。
丫头们也觉异样,赶紧低头上前伺候丁同方睡下。哪知半夜里丁同方忽地坐起,吓了守夜的丫头一跳,丁同方也不理她,自顾自呆坐着发愣。第二日丫头们私下里议论三爷怕是要被夫人气疯了。
丁同方一夜未睡,沈栗也没休息稳当。
他如今不太信任多米,因此出门时只带了竹衣。后来他派竹衣去安顿桂丰一家,身边竟没有人跟着了!
怀中揣着丁柯犯罪的证据,在天色渐黑时一个人赶路,哪怕一直在大路上行走,不曾拐进荒僻小道,沈栗也止不住心中发慌。太原府不比景阳,这里是丁柯安守道的地盘。也不知桂丰到底有没有被人跟上,万一被人察觉出端倪,自己的小命可有危险。
撵兔子似的回了住所,沈栗才算松了口气。迈步进门,万墩儿的小女儿二丫正捧了个碗在院子里吃饭。这孩子才四岁,沈栗倒不怎么防她,笑盈盈逗她:“二丫,你怎么才吃饭?你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大约万墩儿夫妇把机灵都自己用光了,孩子们就都憨的出奇。二丫愣愣地瞪着眼看沈栗,歪歪头冒出一句:“大哥,你吃。”
沈栗就是一愣。
这时万家的不知从哪窜出来,拽住二丫使劲打了两下:“这倒霉孩子,娘怎么教你的?不是告诉你在后面待着,谁让你乱跑的。”
二丫吃了打,连哭声都憨憨的。
沈栗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在我面前打孩子,嗯?”
“我……奴婢……这孩子乱跑,太没规矩了。”万家的赔笑道:“奴婢也是想教训她。”
沈栗皱眉道:“她才多大?懂得什么!我看倒是你的规矩要好好板正板正。”
万二丫扯着嗓子哭,不但万墩儿、多米满头大汗赶过来,连方鹤都被吵出来。
万墩儿见沈栗正在训斥他老婆,连忙上前给了万家的两下:“你这败家婆娘!成日里就知道惹事。还不给赶紧赔罪。”
这回轮到万家的鬼哭狼嚎。
“行了!”方鹤怒道:“像什么样子!”
方鹤的小厮司明嘲讽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丁府的乡下庄子吗?由得你打老婆骂孩子,大声哭号?见着七少爷脾气好,蹬鼻子上脸。多米哥,你也由得他们闹!”
多米满脸通红。万墩儿欲哭无泪,他自己倒是拎得清,可惜婆娘在庄子上仗着自己的丈夫是个管事,这些年松散惯了,把她当大丫头时的规矩扔的一干二净,捡都捡不会来。
忙扯了婆娘跪下道:“都是小人的错,坏了规矩,请少爷责罚。”说着,抬手要打自己耳光。
沈栗叹道:“起来吧,单是为着多米,也得给你们留些脸面。”
多米顿时也跪下了:“少爷……”
沈栗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注意些就是。赶快把孩子哄好,不要叫她哭出病来。”
万家的嘴快道:“不碍的,二丫皮实着呢,小孩子多哭哭好……”
万墩儿一把扯住她:“你可省省吧!”
多米满脸惭愧抱起二丫,万墩儿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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