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今日屡次被打断,此时终于又得着机会,眼含热泪地把话问出口:“那你就该想鄙人道歉!”
“不道歉。”沈栗干脆道。
“你……”陈季指着沈栗。
“诸位,”沈栗向周围拱手道:“在下与这位陈公子的矛盾,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当日孰是孰非,诸位心里自有公论。”
当日陈季在十里杏花的丑相,一则他本身就是个小名人,二则沈栗留下的那首“竹”实在写得好,故此景阳周围沸沸扬扬。今日围观的这些学子自然大部分都是知道的,沈栗提起这个茬,大家都去看陈季,目光有些戏谑之意。
对沈栗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沈栗虽然号称不好惹,但其实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他人,你不惹他时,沈栗待人是很和善的。陈季那天出了大丑,说实话,是他自己作的,就是现在因缁衣卫插手而同情陈季的人,也得承认,那天是陈季蓄意给沈栗挖坑,结果自己掉进去了。
陈季越发恼怒。
“今日大家围观了这些时候,大约也能理解陈公子的意思。他认为不论以前孰是孰非,只要他科考的名次比在下高,那就万事大吉,理也要站在他这边,法也要站在他这边,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名次就是道理!”
“因此,在下以前与他的龌蹉就成了不知好歹,不无学术,不自量力,不成体统!唉,反正,谁叫在下考德不如他呢?”沈栗摊手道。
陈季怒道:“你胡说!”
沈栗叹道:“那陈公子说说,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陈季哑口无言。
在十里杏花出了丑,偏陈文举还教训他,说他无事生非。我还不是为了替父亲你出口气?陈季很委屈,自打老爹告病后,别人对自己就不那么“热情”了,这都是沈栗惹出来的。
陈季这股气一直憋在心里,他自小顺风顺水,何尝吃过这样大亏?上下求索,左等右盼,终于!院试考过沈栗了!终于有一点胜过沈栗了!陈季哪还想的了那么多,立时就觉得该是自己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现下让沈栗这么一分析,众人一想,欸,这陈季好像还真是这个意思。
名次就是道理?
第一百章 北狄使团
失意易失态,得意易忘形。
陈季实在是抑郁过度,骤然欢喜,不觉放浪形骸。
可惜,他这个道理不太讲得通。
科考的名次重不重要?重要!榜首和榜末,进士与同进士,待遇是天差地别的。确实,名次高,大家都会尊敬一些,相处时给些方便,可要说名次就等于道理,围观众人不约而同都摇头。
按照陈季的想法,岂不是名次比他低的人都得绕着他走?不可有半点违逆他?
呵呵!你陈季是老几?区区一个院试就如此癫狂,等你成了进士,入朝为官,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沈栗叹道:“想必陈公子太过于看重功名了,须知,读书人行走天下靠的不是所谓名次,而是仁义道德,陈公子以为得个好名次就可以横行了,岂不是本末倒置?”
要说读书人科考,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出仕,但读书人标榜的恰恰也是轻视功名,一个个恨不得做隐士高人的嘴脸,别说陈季让沈栗扣上了看重功名的帽子,就是没有,就凭陈季那名次论也让人退避三尺了。
连刚刚为陈季壮胆的人也皱眉反驳道:“陈兄,你这想法也太……霸道了。”
陈季急道:“可这排名至少证明我的才学比沈栗好。他不如我!他……冒犯了我。”
“冒犯个屁!你也配让沈栗冒犯?”邢秋忽然冷笑道:“别说你只是院试第三,就是考出个院首又怎样?你能和沈栗比吗?”
“你要论才学,也好,沈栗有‘提携玉龙为君死’、有‘欲哭闻鬼叫’、有‘任尔东南西北风’,本官虽没读过几本书,也觉得这几首诗写得好。陈季,本官问你,你这个院试第三可有什么名作传世?”
“我……诗词乃小道!”陈季悲愤。
“那好,不比诗词,看别的!论道德,沈栗的孝悌是皇上金口夸奖过的;论英勇,沈栗砍过北狄人的二王子;论功业,沈栗曾培育良种以活万民,论智谋,沈栗斗倒过我缁衣卫前指挥使苍明智!陈季,你拍拍良心想一想,就你也有脸与沈栗相提并论?”
“你!”
“把你那手放下去,本官乃朝廷堂堂正三品大员,不是你一个小小秀才可以随便指着的!”邢秋怒道。
邢秋不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瞪眼一怒,陈季顿时又萎了。
“你还别当沈栗考的就比你差了,”邢秋上前一把抓住沈栗的手托起给众人看:“你们看看他的手——这是沈栗为保太子安康在狱中被苍明智拷打的,如今伤势未愈,能勉强参加院试已属不易,能得个第十五,差在哪里?”
要是带着伤的是个平民或军吏、混混,围观的人们还不会太受震动,可沈栗是读书人的一员,这年头都优待读书人,打板子的都少见,何况是弄到缁衣卫去,这该是官员们的“福利”。
众人都啧啧感叹,哎呀,受伤如此严重,还坚持院试,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吾等佩服。
“本官是缁衣卫又如何?本官还就偏帮沈栗又怎么了?至少沈栗对朝廷,对我盛国是有用之才,至于你,”邢秋冷笑道:“不过一个死读书的酸腐书生而已,若不是你与沈栗争执,本官连瞧你一眼都嫌浪费了力气!”
被个自己“看不起”的缁衣卫如此大骂,陈季的脸都紫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况陈季的理根本站不住脚。
邢秋骂道:“和你那老子一样不知所谓,你当别人不知道,陈文举在东宫教书没教好,还倚老卖老找沈栗的麻烦,皇上念在他年岁大了,给他留些脸面,叫他告病。你们家这是把仇记在沈栗头上了吧?”
嚯,还有这缘故呢?这可是新闻,围观众人喧哗起来。
完了,陈季心里一咯噔。陈文举这些年小心翼翼掩盖的就是此事,这也是他不许陈季对上沈栗的原因,当时在乾清宫的人口风都严,陈文举到底在读书人中有些微名,倒也没人轻易落井下石。可要是惹到人身上,人家还管你如何!
没想到,沈栗没把这事抖露出来,倒叫邢秋一口道破。
陈季眼前一黑。
从东宫告病和叫人赶出来可不一样,围观的人看陈季的目光已经不同了。
此时陈季才有些后悔。我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这时,一个青衫书生越众而出,大声道:“在下不才,正是本届院试案首彭承,在下对沈七公子一向佩服,并不觉沈七公子有何错处。”
转身看向陈季:“陈公子,阁下若觉得名次高于沈贤弟就占理,那在下名次恰巧高于你,在下认为沈贤弟无错,你觉得如何?”
嚯,众人哗然,案首出来给沈栗做背书,看这回陈季如何下台。
沈栗微微讶然,打量这忽然冒出的案首,彭承轻轻拱拱手,善意一笑。
沈栗心下转了转,这人以前没见过啊,难道还真是仗义执言来的?
陈季欲哭无泪,他自己看不上缁衣卫,邢秋骂他虽然令人气愤,但对他打击最大的还是案首彭承的话,这是来自读书人的否定,案首都这么说了——陈季深深叹息,自己这名声怕是要臭到明年。
下不来台,无台可下,陈季正苦恼呢,邢秋把这个问题替他解决了。
“来人,陈季目无王法,冒犯朝廷三品大员,把他抓起来!”缁衣卫如狼似虎扑上来。
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邢秋微笑道:“沈栗冒犯陈季那不叫冒犯,陈季冒犯本官,可就真是冒犯了。”
不待众人再说,邢秋招呼沈栗道:“耽搁了这么久,走吧,皇上宣你。”
一听皇上两字,围观学子们顿时议论起来。
沈栗愣了一下,立时朝郁辰二人道别,又和彭承拱了拱手道:“仓促之间,不得见礼,望日后多多来往。”
彭承要的就是这句话,满脸笑容道:“请便请便。”
沈栗跟上邢秋穿过人群,到了外面,顿时觉出清风袭来,长呼一口气道:“啊也,榜下挤得要死,偏那陈季没完没了,热煞我也。”
邢秋轻笑一声,吩咐:“去,给沈七公子找点解热的来。”
沈栗忙向领命的缁衣卫道:“凉些最好!“
又向邢秋道:“世叔怎地如此见外,家父恰与我起了字,世叔称小侄谦礼就好。”
那缁衣卫颇为奇怪地看了沈栗一眼。
缁衣卫原本名声就不怎么样,先前又出了个想要陷害太子的苍明智,虽则官员们要求削弱缁衣卫的折子给皇帝压下来,他们的处境也没好多少,不说人人喊打,也是家家避之不及,媳妇都不好找了。
这沈栗还让苍明智抓到缁衣卫狱中狠打了一顿,怎么竟然如此若无其事?他就不记仇?
邢秋却喜他不见外,笑道:“你倒是与年少时一样,看来读书也没让你读傻了。”
沈栗失笑道:“读书明理,怎会让人读傻了?”
邢秋哼道:“你看陈季如何?”
“这人自身有问题,却不是读书读的。”沈栗笑道,当日陈太傅就有些……古板,陈季这人倒是青出于蓝了。”
邢秋大笑道:“果然有理。”
先前的缁衣卫回来,提了个食盒,打开一看,绿豆汤,井水湃的水果,凉茶,碗碗罐罐的弄了六七样。
沈栗笑道:“这位大哥用心了。”
“应当的,公子看着还合用?”这人忙道。
“多谢,世叔,你们也用些。”沈栗向邢秋让了让。
邢秋也不客气,抬手挑了绿豆汤,沈栗拿了凉茶,剩下的众人分了。
“走吧,”邢秋让人牵了马:“再拖延就晚了。”
沈栗奇道:“去哪里?难不成真是陛下宣我?”
“自然,”邢秋道:“哪个敢假传圣旨不成?”
沈栗愕然道:“那世叔还不急不忙地帮我与陈季争论?刚刚还买了东西解渴?”
皇上宣召,您老人家还慢慢吞吞,我真以为是托词啊,皇上这会儿等的头上长草了吧。
邢秋抻了个懒腰道:“皇上不急,本官自然也不急。”
有蹊跷。
“世叔和小侄打哑谜?”沈栗笑道。
邢秋上了马,示意沈栗纵马靠向前来,懒洋洋道:“其实也不是皇上要寻你。”
沈栗挑眉相询。
“北狄来了个使团。”邢秋幽幽道。
沈栗眨眨眼:“与宫门夜开案有关?不对,时间对不上。”
邢秋破案才多长时间?就算当时跑了两个小虾米,这两人要躲过缁衣卫的追击,逃回北狄,北狄再组织使团,千里迢迢来到景阳,时间无论如何都是对不上的。
邢秋哼道:“这使团早就来了,原本在我国境内走的慢吞吞,见什么都两眼放光!”
又似笑非笑道:“前些日子,不知怎么忽然加快了行程,奔命似的来到景阳。”
“在路上接到细作被我国找出来的消息了。”沈栗立时判断道:“他们是来接应什么人?”
“或许是有这个打算,”邢秋沉声道:“可惜,没什么人需要他们接应了。本官对自己的手段还是有些把握的。”
“不是接人,难道是为报复?”沈栗奇道:“不会这么胆大包天吧?”
第一百零一章 记仇
“谁知道这帮野人打的什么主意。”邢秋哼道:“不用担心,景阳可不是由人撒野的地方,老子也不是苍明智那个棒槌!”
“这么说,其实是他们要见我?”沈栗问:“是以什么理由?小侄如今可还没有出仕,说起来,不过是个小小秀才而已。”
“几年前,你不是给承恩侯出了个成立商团的主意么?”邢秋笑道:“说起来周侯不愧是家学渊源,天生做买卖的料,他搞得那个‘祺祥’商社如今已经是两国边境贸易中的庞然大物了,人家自然想要见见你这始作俑者。”
沈栗失笑:“这理由牵强了些,那件事已经过去多年,再者,小侄与承恩侯府上来往的也少,对于祺祥的运作更是半点没参与。”
“不过随口胡诌个理由罢了,要见你这青年才俊倒是真的。”邢秋笑道。
“八成还是为了东宫之事。”沈栗道。
邢秋点头道:“此案能够昭雪,东宫一系里你的作用最大,不见一见你他们自然不会甘心。”
“见了又如何?”沈栗漠然道:“如今两国怕是都没有开战的底气,城门夜开案的真相只能埋在缁衣卫了,我盛国不能追究北狄的责任,北狄难道还想因为几个细作向我盛国抗议不成?”
“给他们个胆子!”邢秋哼道:“真想开战,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怪不得世叔不急,”沈栗笑道:“这是要抻着他们。”
邢秋得意道:“陛下说,要是沈栗‘得空’,就把他找来。”
沈栗失笑:“难为北狄来使,倒要等着学生这样的小人物。”
“凭什么他们要见就给见?”邢秋撇嘴:“想见我们盛国的人,且耐心等吧。”
使臣窝窝儿等的直翻白眼,承恩侯笑道:“这位窝窝儿兄弟,来,再饮一杯,哎呀,诸位不远万里而来,令人感动啊,陛下嘱咐本侯一定要招待好诸位。”
“来,这是南海进上的鱼鲜,这就是传说中的蛟啊,身长一丈,一路上用冰块镇着,运到景阳可不容易,皇上特意赏下来,本侯可是沾了您的光才得一尝,来,窝窝儿兄弟请。”
请你个头!
窝窝儿都吃了整整两个时辰了,刚开始还觉得享受,现在,窝窝儿觉得要不是自己还要维持使臣的脸面,都恨不得立时吐承恩侯一脸。
这些盛人太狡猾了,轮番上阵,说的比唱的好听,好像不喝了他们敬的酒,不吃了他们布让的菜就有多对不起他们似的。
怪不得这几年对盛国的买卖总是亏,他们太能忽悠了。
再看看周围,使团大多数成员已经喝得两眼发直,还有索性躺的,呼噜都震天响了!
好在副使燕辉表面还算镇静,窝窝儿正在心里点头,就见燕辉悄悄挪到身边,压低声音期期艾艾道:“大人,小的……小的,小的想去方便方便。”
喝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憋不住想上厕所,北狄使团成员们已经很坚挺了。
窝窝儿恨的想骂娘。
这是很正是的接待宴会,很有些政治意义。结果现在北狄人的形象,嗯?喝醉酒失态的,躺倒睡觉的,还有……虽然拉撒是人之常情,可确实有点不是时候啊。
窝窝儿都能想象明天北狄使团会传出什么名声了,未开化,野人,蛮子!
你们盛国人太阴损了,诚心的吧。
没想到对面周米立时大声道:“噢,这位大人要去方便方便,那谁谁谁,快,带这位大人去。”
满堂的人似笑非笑地盯着这边,燕辉……
窝窝儿努力挤出个笑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多谢周侯指点。”
周米笑眯眯道:“大兄弟你可太客气了,陛下的意思,一定要诸位宾至如归,呵呵!”
这个呵呵实在意味深长。
周米是太子的舅舅。当时东宫出了事,皇后和太子都被拘在宫内,承恩侯府收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连礼贤侯都想着要私下里送走孩子,周米……全家都把毒酒准备好了。
更可气的是,大女儿竟然在那时被夫家休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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