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闲话过去,沈淳却不是能叫人随意岔开话题的,沉下脸仔细问:“太医怎么说的?你如实讲来,不许漏掉半句。”
沈栗有些无奈,旁的也罢了,“耗费心血,恐伤寿命”,这算什么病症?跟着太子在三晋,说实话,担心性命有忧倒比想辙算计人多些。说到底,沈栗并没有为君效死的觉悟,也没觉着事情缺了自己就不成,还真不至于就要累死自己。
沈栗道:“儿子听说太医总爱将病症说的严重些,治不好时也叫病人有些准备,治得好时便显得医术精湛。儿子自己却没觉得有何异常。”
这也是沈栗坚持要参加会试的原因,他自觉睡上几觉便好,倒没觉着疲乏到支撑不住。
沈淳摇头道:“是有这个说法,但话有深浅,却不能对皇上说谎。你必是有这个毛病,柯太医方才能说出口。”
想了想,沈淳到底不放心,累死的人虽然少见,却不是没有,不还有句话叫“慧极必伤”吗?嘱咐沈栗道:“不许温书了,考不过便罢,好生休息。”叫大管家押着沈栗回院子,严令他休息。自己则出了门,直奔柯太医府上。
自打沈淳从柯太医那里回来,整个礼贤侯府就彻底紧张起来。
沈栗如今是礼贤侯府下一代中挑大梁的,沈家将来的荣辱都系在他身上。抛去感情不谈,沈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礼贤侯府的损失实在太大。世子不成,十二哥儿沈柿又太小,等他长起来,猴年马月,太子的身边早没位置了!至于其他房里的孩子,沈淳自己又明明有儿子!再者,沈栗这个资质,能摊上一个就要烧高香,沈家就压根没指望能有第二个!
别说原本就心疼沈栗的,就是世子沈梧,原还气愤沈栗回来得到田氏特意优待,听说这便宜弟弟真的有恙,也叫人拣了些好药材送来。
沈梧到底是受过正经继承人教育的,他是嫉恨沈栗得田氏与沈淳看重,却还没有天真到以为沈栗死了他就能出头的地步。相反,他其实很清楚,沈栗往后越出息,他这个世子才能继续享受优渥的生活,不管怎么说,他是正经嫡兄,沈栗就不能不敬着他。至于小的那个,沈柿的生母林姨娘之死到底与李氏身边的嬷嬷有些关系,沈梧倒要防着他长大了记仇呢。
但沈栗其实也没什么时间休息了,此时距会试不过两日。
此届乡试的主考官,建极殿大学士简延志求见皇帝,请皇帝指定试题。
简延志已经拟好三套试题,单等着皇帝选出一套。邵英也没费心思去琢磨,简延志的水平邵英是知道的,内阁几个人,要数何宿和简延志学问最好。科考的事邵英不放心交给何宿,简延志处理政事不如其他人灵活,组织一次会试,拟几套题目还是能做好的。
随意抽出一份:“就这个吧。”翻开一看,怔了怔。
简延志见皇帝神色奇异,不禁问道:“皇上,可是题目有何不妥?”
邵英想了想,摇头道:“算了,就这个吧。”
简延志一肚子纳闷儿出了乾清宫,搞不清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题目拟的不好?简延志又回想了一番,似乎也没什么犯忌讳的地方。
简延志来送考题,骊珠早躲了,这种事,少往前凑乎,万一有个泄题什么的,也攀不上自己。见邵英神色仍是不对,骊珠奇道:“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邵英似笑非笑道:“也算他走运。”
骊珠以为是说简延志,笑道:“敢是简大人有什么不妥之处?奴才私下里递句话?”
合格的大太监,也能叫皇帝与大臣之间有个转圜的余地,有目的地“透露”些皇帝的意思。
邵英摇头道:“不是说他。”想了想,道:“也罢,那小子着实出了些力,又不好赏他,索性叫他占个便宜吧。”
在皇帝身边,听不懂的话就不该听,骊珠只当耳旁风,笑道:“万岁,该用午膳了。
沈栗迷迷瞪瞪地叫人塞到车里,沈淳嘱咐大管家沈毅:“若是到了地儿还未醒,索性就回来。”
沈毅点头道:“侯爷放心。”
沈栗这两天都睡黏糊了,直到了贡院,这里人声嘈杂,到底把他惊醒过来。
沈毅见他醒来,连忙道:“少爷可还要下场?侯爷说不成就回去。”
沈栗摇头道:“贡院可开门了?”
“还没。”沈毅道。
沈栗道:“东西呢?我看看。”沈栗要找的是预备会试的那些家什,笔墨纸砚,吃食茶点。御寒的衣物和取暖的小炭炉。
沈毅忙一一给他检视。
乡试出来,学子们中间传扬出些小道消息。今年贡院里出了个瞌睡虫。
这样重要的考试,环境又差,还冷得要死,能有人睡得着,也是少见。
不单考生们觉得稀奇,考官们也时常过去转转,看看这位能在会试中呼呼酣睡的奇葩。
别的考官可能不认得,建极殿大学士简延志和顺天府尹顾临城却是很熟悉这张脸,这不是礼贤侯府的七公子,太子伴读,刚刚从三晋赶回来的沈栗沈谦礼吗?
简延志叹道:“果然好胆!”
顾临城无语,何止好胆。
看着沈栗,顾临城倒有些羡慕。因为他会和稀泥,邵英把他放到了顺天府,因为他只会和稀泥,坐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这么些年都没能动地方。顾临城想到,要是自己也有这么稳得住,大约早高升了。
两人倒没觉得沈栗是个傻大胆。谁缺心眼,也轮不到这位缺心眼。
第一百八十七章 热血上头马大人
有无所谓的,自然也有看不过去的。简延志和顾临城相对来说比较了解沈栗,知道这位主儿不是个胡闹的,其他考官可觉得在考试中这样不管不顾地呼呼大睡,未免有些刺人眼目。
会试啊,多么神圣的事!怎么可以有如此惫赖行径!
几个人窃窃私语,尤以马大人最为义愤填膺。
马大人,马司耀,三皇子的外公,瑜妃的父亲,原礼部左侍郎,如今擢为礼部尚书!
这个位置可不得了,算是朝廷数得着的人物了。尤其是,礼部有掌管全国学校和科举考试的权责,也就是说,礼部掌管这国家教育事务。作为礼部尚书,马司耀说一声沈栗不好,对沈栗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马司耀能忍住不说吗?不能!
马司耀还记着沈栗的仇呢!几年前马司耀参过承恩侯周米,意图打击东宫,结果沈栗出了个主意,反倒弄出个祺祥商团!这几年祺祥商团日益扩张,既增强了朝廷对边境商人的控制,又稳固了东宫的势力。听说此次太子能在大同府顺利赈灾,祺祥商团也出了不少钱粮呢。
即使没有旧仇,马司耀也不会放过沈栗。几年前三皇子还小,马司耀都耐不住性子去寻东宫的晦气,如今三皇子眼看就要出宫建府,皇帝也开始给太子造势,马大人哪里还忍得下去?
作为太子身边得用的助力,沈栗就是没半点错处,马司耀都恨不得化成一只苍蝇好找个蛋缝儿来叮,如今好容易得着机会,哎呀,乐煞我也!
要是坏了沈栗的名声,说不定还能牵连上东宫。
马司耀厉声呼喝看守号舍的兵丁开了门,急不可耐迈步进去想要掀了沈栗的桌子,刚走到近前,还没等马司耀伸手,沈栗噌的一声站起,打袖子里抽出个匕首对着马司耀。
巴掌长的匕首,看着像妆刀,却闪着蓝盈盈的幽光。
几个考官都吓了一跳。
马司耀要找沈栗的麻烦,大家既没有支持,也不曾拦阻。
沈栗不是个无根脚的,就算对他有些看法,众人倒也不知于就去找他的麻烦。但马司耀既然揪住了由头要出头,众人也由着他,左右都不得罪。
谁成想沈栗就能抽出匕首来!书生们的确有随身携带裁纸刀或李朝妆刀的习惯,可哪有给这东西淬毒的!
考场上睡觉可以无视,考官驱逐考生也不算大事,考场上闹出了人命可就要捅破天了!
马司耀也没想到沈栗能来上这么一出。能惦记夺嫡的,胆子都不至于很小,但也不意味着被人用刀指着时还能无动于衷。马司耀颤声道:“沈栗,你敢……敢……老夫要参……参……”嗯,他还想着参人呢。
手持利刃的是侯府子弟、东宫伴读,被指着的是礼部尚书、皇子外家,简延志大为头痛,忙劝道:“沈栗,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子放下!”
沈栗甩了甩头,看着还有些迷糊,睁着眼仔细辨认一番,才放下匕首,赧然笑道:“咦,大人们怎生在此?学生在三晋日久,养成个睡不踏实的毛病,旁人一靠近,学生便会攻击。方才睡蒙了,还请众位大人见谅。”
众人望着沈栗一张满是无辜神色的脸,一阵无语。
简延志半垂眼目。且不说沈栗究竟有没有这警醒的习惯,就是有,方才马司耀喝令兵卒开门时那么大动静,沈栗就没被吵醒?直到马司耀离得他近了,才忽然醒来抽刀子?
看了看惊魂未定的马司耀,这位礼部尚书方才那一份气势汹汹已经被打断,非但如此,在沈栗那小刀子的威胁下,马司耀进退失据,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着实丢了些脸面。
瞟了一眼神色僵硬的马尚书,沈栗不向被他用刀指过的马司耀道歉,只含糊道请众位大人见谅,啧啧,马尚书这脸色。想找别人的麻烦,叫人干扰了情绪还不自知,还能指望接下来的剧本能按自己的意思走吗?
嘴角微露笑容,都说这沈栗天性狡黠,如今看起来的确有些意思。确定沈栗不至于真在考场中弄出乱子,简阁老后退一步,眯起眼看戏。
沈栗心中也有些懊恼。在考场还能上犯迷糊,沈栗自己也没料到。但睡意上来实在难忍,又有先前柯太医断言他已经疲累至极的诊断,沈栗也不打算委屈自己。仗着礼贤侯府为他准备的充足,衣物保暖,炭火又多,把自己裹成个蚕茧,沈栗还真是说睡就睡。
要是先注意到考官中还有马司耀,自己……还是会睡,但至少也要注意些。
马司耀缓过劲来,满脸通红,厉声喝道:“沈栗,你敢攻击考官?”
沈栗躬身施礼,微笑着轻声道:“马大人,请低声些,别的号舍说不定正在答卷呢。学生又不会逃跑,有什么话,大人慢慢问就是。”
马司耀一噎,不由转头去看外面站着的同僚们,脸色更红了。
如今正是考场中自然是禁止喧哗的,马司耀被沈栗一吓,又一气,早顾不得注意了——作为考官,竟还要考生来提点规矩!
外面的考官有低头咳嗦的,有两眼望天的,都装作没听见。马司耀心中有数,这反而说明这些人都听到了。
马司耀眼都红了,气得要死,还得压低声音,重新问了一遍:“沈栗,你攻击考官,该当何罪?”
沈栗恭敬道:“回大人问话,学生并非攻击考官,只是在被惊醒时阻止别人掀了桌子——学生的答卷还在桌上,总不好被人损坏了。”
马司耀只觉和沈栗说话这个费劲儿:“你攻击的是我,我是考官。”
沈栗漠然道:“哦。学生现在知道了,是大人要掀学生的桌子。大人,会试三年一次,学生自然不能轻易叫人毁了答卷。”
马司耀怒道:“谁要掀你的桌子!本官是有话问你。”
沈栗奇道:“大人有话要讲,只管叫学生起来便是。为何开了号舍进来,直奔学生的桌前?大人,学生只听闻号舍一经关闭,若无大事,非考试结束不可再开,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言下之意,谁叫你乱跑?就算你是考官,也不能没规矩。一声不吭直接跑到桌子前,被人误会也是活该!
马司耀原是打算出其不意直接将沈栗逐出考场,所以直接进了号舍,没想到,竟教沈栗抓住了把柄。
马司耀:“……”
众人心里都有些失笑。大家都知道马司耀是想说什么,但沈栗频频打岔,话题总是能偏离马司耀的预想。
马司耀气得手抖:“沈栗,你在考场中大睡,这是失仪,老夫要逐你出考场!”
马司耀决定不与沈栗打机锋了,直接表明目的。说着,马司耀就要回头吩咐兵卒赶人。
沈栗怪叫一声:“马大人,你要为难与我,也要找些好点的借口吧,您这算什么道理!”说着,沈栗忽地站到椅子上:“众位大人,你们可要为学生做个见证,学生今日就要被马大人无理赶出考场了,学生委屈!学生要去告状!”
沈栗这一嗓子可不小,别的话听听也就罢了,一声“要去告状”出口,考场就有些乱了。
考试之中,出现一两个被逐出考场的并不稀奇,哪年都能碰见。或是作弊被发现的,或是犯了病的,或是忽然发疯的,总之,都得自认倒霉。
景阳乡试的考官大多都是从二品以上的朝廷大员,考生能理直气壮地喊出告状,人们心里都先觉着,这多半是真有冤屈。
科考向来引人注目,乡试已经是影响很大的考试了,沈栗这一嗓子喊出来,呼喇一声,周围号舍里的考生们都扑到门口,能看见的就扒着门缝儿窗缝儿墙缝儿向外瞅,离的远的就将耳朵贴着墙壁,生怕听漏了一句半句的。
马司耀吓了一跳,心里终于隐隐约约感到后悔。
方才冷丁抓到由头,脑袋一热就做了决定。怎么就忘了,这小子是告过御状的!而且看起来还真不不介意找皇帝再去告一状的。
马司耀想着坏了沈栗的名声,他自己就不怕声名有损吗?以会试不公为由叫人告一状,别管能不能赢,马司耀的声誉也好不了。
简阁老这回不装木头人了。太子的势力和三皇子的势力相互碰撞,简阁老可以置身事外。但沈栗要去告状,可就关会试主考简阁老的事了。
作为主考,但凡会试被人挑出来一点毛病,简阁老也会被牵连。马司耀要是理由充足,将沈栗辩驳的哑口无言,不留后患,简延志也由着他。但如今马司耀竟教沈栗频频压制,最后恼羞成怒利用职权把人赶出去,别说沈栗去告他,就是如今考场中的考生,怕是心里也会有些看法的。
“马大人,沈栗,都稍安勿躁。”简延志道:“先把话说清楚了。”
“对对对,”顾临城又开始和稀泥:“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动怒,有什么误会,大家慢慢说清楚,沈栗,你先下来。还有你们,”
顾临城示意几个兵卒:“先退下去,告诉考生们好好考试,不要耽搁了时间。”
第一百八十八章 立身不正休怨人
马司耀沉默不语,他现在是进亦忧退亦忧,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哪边都不好走,哪边都不想走。
顾临城嘴上劝和,得空用眼角斜了他一眼。顾临城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人还有看热闹的心情,顾临城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方才马司耀奔着沈栗去,顾临城没胆子拦着他,但心下就知道不好。
这些人中,顾临城与沈栗接触的最早,对他了解的也更多些。几年前何家在沈栗县试的时候也找过他的麻烦,那时沈栗还是个孩子尚且不惧,何况如今?何家什么样的根底,家中还有个阁老呢,何密亲自登门赔礼还愣是让沈栗冠冕堂皇地咬下块肉来,沈栗会怕你马司耀?
你要和东宫的人掐架,什么时候不行。非赶着会试,想连累多少人,皇子外家了不起啊?
简延志压了压事态,又闭口不语了。若是普通考生和马司耀对峙,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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