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脸色一沉,道:“李大夫,你阴阳怪气说的什么话?先前我敬你是本地神医,始终对你客客气气,可你每每说话都虚实难辨,叫人如何放心的下?你昨日曾亲口说,熊胆之物,鲜者为佳,只是一时间难以取到,所以才将珍藏浸泡在药酒中的宝物割舍,这原话是你说的不是?”
李神医一时语塞,当日自己确实这么说过,那时只求将熊胆的功效夸大其词,哪里会想到这女子竟真能在一夜之间杀熊取胆回来?那男子此前一语未发,这时张了张口,勉强说道:“李大夫,我们程家家大业大,不会无赖你的诊费。我兄妹俩一时困顿,在本地没有亲朋,这五坡集又小,镇上也没个像样钱庄,是以一时拿不出这许多,二百两诊费你暂且收下,等程某伤愈,到潭州或洞庭城里换取了银票,一千五百两仍旧一纹不少奉上,你看如何?”他说了这一席话,气息有些不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女子则在一旁轻抚他脊背,助他通气。
第一百五十四章 神棍()
李神医皱着眉头,暗道:“你这病厮,不知能不能活过月头,等你好了再来给钱,只怕老子连一个铜板的影儿也瞧不见。罢了罢了,先收你二百两再说,到时候你们离了五坡集,死在外面,那就不干我事。”当下道:“鄙人行医为善,哪里会在乎诊金多少,但能糊口便得。只是适才听说你取了新鲜熊胆过来,怕程姑娘一时错弄,耽搁了病情可是大事,是以才发起急来。现下既然有熊胆在手,那便好办多了。”从怀中取出纸笔来,刷刷写了一个方子,交在那女子手中,叮嘱了煎配服送的时辰,接过二百两银票,便要起身离去。
那男子看了方子,张口问道:“李大夫,我肋下三寸处每逢午时、傍晚,便如针刺般疼痛,那是怎么回事?”
李神医愣了一愣,道:“当是心肺损了,倒也无妨,去药铺抓些黄精、川贝、玉竹少许,配以银耳、款冬花调匀,和水吞服,便无碍了。”
娄之英心中一奇,暗想肋下三寸疼痛,未必便是伤了心肺,而有针刺之感,十九是脾脏坏了,何况黄精川贝只能养肺润肺,如何能治得了病?一时不明这李神医为何要随口敷衍。
那男子又道:“我受伤这几日中,时而喉干舌燥,难以吞咽食物,每日只进食少许,却仍有饱腹之感,那又是何故?”
李神医道:“想是你伤病缠身,连日来虚火旺盛,才至喉咙肿痛,去开些胖大海、罗汉果、贡菊金莲花煎茶冲服,便能慢慢愈了。”
娄之英闻之大怒,那男子进食极少,只因脾脏压迫胃脏,这才毫无食欲,正印证了是他脾脏受伤之故,结果李神医胡乱诊治,瞎开药方,全都药不对症,那男子若真听信了,非吃大亏不可,这时再也按捺不住,站起来走到邻桌,道:“李神医,他体有刺痛,不得进食,怎会是伤了心肺?为何不是脾脏受损?”
李神医初始被他吓了一跳,后来听他口音,见也是个外乡人,这才稍稍心安,皱眉道:“你是何人,瞧你年纪轻轻,难道也会医术吗?”
娄之英笑道:“医术和年纪有什么相干?有些赤脚大夫活的满嘴胡子,却胡乱诊病,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
李神医怒道:“小子,你胡说些什么?谁是赤脚大夫?”
娄之英不再理他,转头向那兄妹道:“二位高贤,在下曾学过十数年医术,不敢说精通医理,但也不是外行,适才听这位神医大放厥词,开的方子驴唇不对马嘴,在下本无多事之心,可实在听不过去,是以要毛遂自荐,给兄台号一号脉,不知兄台愿否一试?”
李神医怒极,喝道:“咄!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竟在光天化日下编排我的是非?这人不知受谁指使,来污蔑与我,二位可莫要信他。”
那男子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定夺,那少女早就不待见李神医这幅嘴脸,对他始终将信将疑,这时见娄之英自告奋勇要给哥哥看病,当下不及细想,说道:“便请这位小大夫给家兄瞧瞧。”
娄之英让那男子坐定,伸出二指搭在他的脉上,过了好长一会,又伸手抚在他的肋侧、小腹,暗暗输送真气,那男子一阵剧烈刺痛,头上冷汗直流,娄之英道:“你若觉疼,便出声叫喊,莫要强憋。”那男子长吐口气道:“按在胸肋处时当真疼痛难当,现下在小腹处却不痛了。”
娄之英点了点头,道:“兄台可是受了什么毒虫的叮咬,进而又和人交手,对方内力高出你许多,这才令你伤上加伤,是也不是?”
那女子脸现兴奋之色,忙道:“没错没错,便是如此。你怎知家兄体内之毒是被蛰咬所致,不是饮食了什么毒药?”
娄之英道:“这位兄台脸色白中泛红,双唇紫黑,正是中毒之兆,瞧他脉象,当已中了十来天了,若是有人下毒,哪里还能撑到现在?兄台双耳有红肿迹象,那正是被毒虫蛰咬过后的症状。若只是被蛰,那也不算什么,可是兄台几日前和人动手,想是比拼过内力,那人功夫极高,将兄台体内毒性逼得散布全身,这一下伤上加伤,令脾脉大为受损,这才会有刺痛、饱腹之状。”
那女子越听越是佩服,急道:“正是这样。家兄月初诱捕巨鳄时,曾被一只墨蓝水蛇咬过,虽然当时便服了药,但终归毒性难除,前日又与仇人相遇交手,被那人掌力所伤,我们这才病急乱投医,在镇上胡乱找大夫医治!”说着又瞪视了李神医一眼。
李神医脖子一挺,叫道:“什么叫胡乱医治?我问诊时,你们说的不也是这些症状?我要他以熊胆辅药来吃,那正是祛除毒素的良方,且熊胆对内脏康体、气力复原大有好处,又有什么不对?”
娄之英怒道:“熊胆固有解毒止血的功效,但这位大哥所中毒性不深,更重的伤势是被人以内力震坏了脾脏,这才导致毒气攻心,散满了全身,此时若服食熊胆,更易加快血液流通,于他百害而无一利。我适才已在旁边听明,阁下为高价出售手中药材,故意抬高熊胆功效,却罔顾他人性命,到底算什么大夫!”
李神医涨红了脸,道:“你这小子信口雌黄,又懂得甚么?先用熊胆解毒,再服人参、乌鸡、阿胶补气,他又有内功根基,过得十天半月,总归能够复原,这法子医书上尽都记载了,难道还有别的方子不成!”
娄之英不理他话,拾起桌上纸笔,刷刷刷写了个药方,交在那少女手中,道:“此时服用熊胆,虽能解毒,但于内脏大有损伤,若真吃了,只怕兄台一辈子也别想再习上乘武功。当此情状,应以党参、黄芪、白术、茯苓、怀山药、芡实、莲子肉、黄精、炙甘草合煎为药,每日辅以米粥为食,三日后便可行功,慢慢以自身内力调和。至于体内毒素,那不用放在心上,兄台内功不弱,复原后每日以内力自行化解,半年便可痊愈了。这些药材任一家药店都能买到,加在一块不过几百纹钱,远用不上千两白银。”
那少女不通医理,虽听娄之英说的头头是道,但终有一丝怀疑,抬头看向哥哥,那男子咳嗽了两声,道:“这位……这位小大夫所言不错,我若……内力稍复,那些毒素算不得甚么。”
那少女大喜,抓起方子向娄之英道了谢,转头向李神医伸出右手,娇喝道:“拿来!”
李神医脖子一缩,道:“拿来甚么?你们真要听信这小崽子胡说八道,连自己的命也不顾了?”
那少女道:“你少在这胡搅蛮缠,本姑娘不找你清算,已便宜了你,把二百两乖乖还来,我们兄妹既往不咎,这就滚你的罢!”
李神医叫道:“你说甚么!你们跑到五坡集撒野,可是来错了地方。”
众人在屋角争执,早引了同店食客围拢过来,这些人大都是本地居民,他们没听懂来龙去脉,但李神医在当地威望极高,不少人开口附和,都说李神医诊病必不会错,有的则规劝程氏兄妹不要误信人言,还是以李神医开的方子抓药为妙。
那少女见众人都相帮李神医,只是微微冷笑,待大伙七嘴八舌说的差不多了,举起右臂,喝道:“且看门口左数第二盏灯笼。”一支袖箭破空而出,将三四丈外门口挑帘的第二盏灯笼射落,那灯笼用绳系在门梁,本不甚重,是以所用绳索极细,那少女一箭射中丈外细绳,足见准头,围观众人不由得都瞧呆了。
那少女道:“哪位脖子比绳索还细的,便再来多劝几句。”大伙登时都不敢说话。
李神医一时也被震住,颇不情愿地将二百两白银掏出搁在桌上,愤然道:“外乡人不懂规矩,咱们五坡集有容人之量,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转身快步走到门前,掀开门帘消失不见。
围观众人见正主已走,也都陆续散了,程氏兄妹对娄之英十分感激,那男子勉力拱了拱手,道:“在下……在下黄龙庄……”说了两句,便止不住一个劲咳嗽。
那少女道:“哥,还是我来说罢。这位小大夫,我兄妹二人是川内黄龙庄的,我爹便是庄主程成贤,我大哥叫做程骏,我叫做程鹊。看小大夫手段,想来必也不是乡间无名之辈,不知怎生称呼?”
娄之英本极爱结交朋友,但却不愿卖好于人,这时说出名讳,倒好像故意市恩一般,是以只是抱了抱拳,道:“犬名不足挂齿,我们尚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唤起虞可娉和姜小迢,三人出了酒肆来到街上。
虞可娉道:“大哥,那神棍招惹程氏兄妹,那是自讨苦吃,黄龙庄在江湖上势力不低,若真令那位少庄主有所损伤,他能有命才怪。”
娄之英道:“招摇撞骗之徒,世上所在多有,我师父常说,这些骗子固然可恨,但那些迷之信之的愚昧男女,未始不是谋害自身的帮凶。”二人说着闲话,由姜小迢指引,七拐八绕来到东南李牛子家。
第一百五十五章 灵棚()
未及走到门前,三人便是一愣,只见三间瓦房之旁,搭了一间草棚,棚前立着三杆儿桅杆,上头挂着白布迎风飘荡。姜小迢道:“这……这棚子此前没有呵,怎么还竖着三杆大旗?”
虞可娉正色道:“小迢,那不是大旗,是丧幡,这是给死人搭设的灵棚!”
姜小迢大急,快步向瓦房奔去,正赶上李牛子从屋中走出,只见他身穿重孝,头戴白巾,正是家中有丧的模样,禁不住叫道:“李大哥,你怎么啦?”
李牛子本来毫无生气,见到是他,精神稍稍一震,叹道:“小迢,我娘去了。”说完低下头去,双肩微耸,显是正在抽泣。
姜小迢大惊失色,道:“这怎么会?李大娘前日还好好的,这才过去三天,怎会就这么去了?可是出了什么意外,是洪大头那班人做的么?”
李牛子摇头道:“不干他们的事。是我娘自己前夜突感不适,爹爹急忙请了大夫来治,大夫说是疟疾附身,开了三幅药仍不见好,昨天娘亲全身大汗,不停抽搐,大夫说已病入骨髓,无药可医,叫我们尽快准备后事,没想今个儿天还没亮,我娘便就去了。”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
娄之英皱眉道:“小兄弟,疟疾虽是重病,但若施药得当,未必不能医治,你们请了什么大夫,他开的药方在何处?”
李牛子道:“他的方子定不会错,爹爹去请了镇上最有名的李神医来,他若医治不了,那也无话可说了,爹说是娘阳寿到了,咱们保她不得,是天数使然。”
娄之英和虞可娉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个念头:“原来又是这个神棍。”
姜小迢大声道:“那个李神医我们刚刚见过,这人是个大骗子,准是他害死李大娘的!”
娄之英道:“小兄弟,令堂的遗体现在何处?想来还未下葬吧?”
李牛子道:“俺爹定的棺椁还未曾到,娘亲此刻还在灵棚里。”
姜小迢道:“李大哥,这位娄哥哥医术通天,你让他瞧瞧李大娘去,必能揭穿那可恶神医的伎俩。”
娄之英正有此意,让李牛子带着进了灵棚,李家上代是从山东逃避战乱来到南方,在当地并无什么亲戚,因此前来吊丧的都是同乡邻里,李父听闻娄之英来意,阴沉着脸道:“多谢娄爷美意,人死不能复生,我浑家去了,就是查明谁有什么过失,也不能让她活转过来。何况这位李神医在此口碑名声俱佳,我也不想有人为难于他。”
邻里同乡中也有不少人道:“李神医医术了得,但他不是神仙,有人得了绝症,他也无法医治。李婶子运气不好,染了怪病,如何能怪到李神医头上?”
娄之英急道:“我曾亲眼见到此人招摇撞骗,他不学无术,对医理似是而非,大伙何必将他敬如神明?何况疟疾并非绝症,只要让我瞧上尸身一眼,便知端倪。”
邻居中一人道:“你莫编排李神医的不是,去年我锄坏了脚,以为这条右腿保不住了,多亏李神医妙手回春,将我医好,现下虽有些跛脚,但总算还能走路。这等神医,怎会招摇撞骗?”
另一人也道:“我小儿子月前磕破了头,疼的每晚睡不着觉,便连吃饭也勉勉强强,李神医后来开了方子给他,当天便不疼了,那药吃到现今还未断过,他不是神医却是甚么?”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诉说李神医的好处,娄之英皱起眉头,心道:“看来这人在当地威望不低,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故弄玄虚,让百姓对他如此拥护,这等庸医留在世上,只会继续祸害人间,我总得和乡亲们晓明利害才行。”可此时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自己哪有机会插话分辨是非?
虞可娉轻拉他的衣袖,下巴一点,娄之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李父身旁坐着一人神情严肃,始终没有说话,姜小迢也见到了此人,高声叫道:“曲大伯,您说说看,这事该如何定夺?”
那人叫做曲丁,是姜小迢当初一起嬉玩的曲狗儿之父,他为人正直无私,又颇会些武艺,俨然是这群外乡人的首领。之前众人吵闹,他只冷冷看着,一直没有说话,这时见姜小迢问向自己,便开口道:“大伙先停一停,让我先说两句。”
邻里们见是曲丁发话,都停了下来,曲丁道:“娄小哥,既然你懂医术,那便让你看看也是无妨,只是瞧过之后,请你不要妄下结论,来中伤他人的不是。老李,你说如何?”李父这两日心力交瘁,早已六神无主,一切全听曲丁吩咐,当下便点了点头。
娄之英走到灵前,掀起尸身草席,仔细瞧了瞧五官口鼻,又翻转手掌脚底来看,越看越是心惊,心中有个念头亟需求证,问道:“大叔,李大娘近日可曾受过什么外伤没有?”
李父沉思了一阵,缓缓摇了摇头,李牛子却答道:“有的,我娘半月前劈柴时曾划伤了手臂,不过那口子虽长,却划的不深,我娘见流血不多,便草草包扎了事,那已经是十来天前的事了。”
娄之英撸起尸身左臂衣袖,果见小臂处有一条浅浅的刀痕,此时心中早已明了,暗暗下定决心,一语不发退了下来。
李牛子道:“娄哥哥,你瞧得怎样?”
娄之英抬眼看了看众乡邻,见不少人脸带敌意,知道在此多说无益,强忍着心中怒火,轻轻摇了摇头,冲姜小迢道:“小迢,你在这陪陪李兄弟,我和虞姊姊还有事要办,待会再回来接你。”
姜小迢聪明伶俐,已隐隐猜出他的心意,乖乖点头答允。娄之英向李父拱手告辞,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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