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来了,他天天费尽心机地想要在她面前表现,不是去帮着医馆挑水就是劈柴,虽然只换来她客气的道谢和教授阿米、阿豆读书写字作为代价,可是他还是觉得很高兴。
起码他帮她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也想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和她一起读书作诗,可是他连几个大字都不识,只有一把子力气,在她教弟弟妹妹读书的时候只能在一边看着,听她娓娓地读出那些他懂也不懂的诗词,看到她眼睛里闪过愉悦的光芒,他就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一边看着她就好,如果能在她有需要的时候义不容辞地去帮助她,那就更好了。就像在医馆遇见的那个奇怪的人,他敏锐地察觉了不妥,那个刹那他几乎狂喜于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和她培养起了一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听出了她话里的破绽,他顾不上回家交代一声,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一路疾奔,不顾天黑路滑,直直跑到了“卫家军”营中去给神医报信。
只可惜空跑了一趟,可是自那次以后,他明显地感觉到璎珞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点小小的改变,似乎更熟稔了一些,有时候也会和他开几句玩笑。反而是他自己放不开,总将她当仙女菩萨一般供着,觉得只可远观不可近亵。
然而他的心里,确实是欢喜的。他以为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总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他那个美丽的梦里,璎珞有朝一日一定会接纳他,爱他,就像他爱她一样。
可是赛大娘的话,就像一只毫不留情的手,将他从温柔乡里硬生生地拉了出来。
你根本配不上她,她出身不凡,气质高雅,你算是什么?不过是边境小城的一个鲁莽后生罢了,就算她嫁给你,你又有什么本事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赛大娘的潜台词无非是这些,赛罗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就像有一百个人在里头打斗,他头痛欲裂,哀叫了一声捧着头坐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思绪渐渐平息了下来,人清醒了就能感到树林里寒风一阵一阵袭来,他是热身子受了冷风,只觉得身上四肢百骸都隐隐地疼痛,是要生病的预兆。
赛罗心道不好,扶着身边一棵老树站了起来,挣扎着想要走回家去。这样一抬头,就看见远处一阵黑烟升腾起来,火光连天,起火的地方,竟然是自己家的方向。
他惊得出了一身汗,脚下仍然有些踉跄,却恨不得一步赶做两步。他闷着头,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心脏砰砰地乱跳了起来,几乎不敢想象如果爹娘弟妹有个好歹,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跑到了自己家住的那条巷口,就见人人都出来救火,看到他来了,眼神都很怪异。他顾不上这些,推开众人往里跑去,自家和医馆毗邻,都在巷子的最深处,是一个死胡同,如果真有什么,连逃都没法子逃。
他慌不择路,忽然瞥见两个面生的人,趁着混乱,鬼鬼祟祟地往出走。
赛罗灵光一现,“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那二人见被人识破,眼里闪过一道凶光,伸手向怀中一掏,将两个圆溜溜的物事照着他和街上的居民掷来。
只听一声轰天震地的巨响,赛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十章 池鱼(下)
璎珞和神医在军营里度过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夜来已经痊愈,又能领兵训练,卫珈也放下了心。二人被卫珈派人好生送回了栎邑,直到了城门口,才返身回来。
此时已是黄昏,余晖浅浅地照着栎邑古老的城墙,给斑驳的砖瓦染上了一层如血的鲜红。
神医一路上都觉得奇怪,为何城里的人看着他和璎珞的表情都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他四周环视一圈,恰好看到一个医馆里的本地学徒,那人也看到了他,眼圈一红就把头扭了开去。
神医心里不安起来,他加快了步伐往医馆里去,璎珞紧紧跟在后面,不多时就气喘吁吁了。
等到走到了巷口,面对着一片焦土败瓦,饶是神医这样稳重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巷子两旁的房子几乎都塌了,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
他越往里走,就不断地被散落的断木、砖块绊到,好不容易来到一面断壁残垣之前,如果不是那被埋在尘土之下的半块招牌,已经认不出这就是那个小小的、但是十分安谧的医馆了。
神医的眉头皱的紧紧的,冷不防却被人从身后一撞,只见璎珞发疯一样跑到对面的小院里,面对着满目疮痍,声音已经带了哭腔,“赛大哥、赛大娘?阿米、阿豆?你们在哪儿?”
隔着两户人家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一边往外拖出一具尸体,一边冷冷地道,“别叫了,赛家可怜,火正是从这儿着起的,一家四口,已经都没了。”
璎珞怔怔的转过身来,“四口?赛家明明有五口人啊!”
那老头儿苦笑了一下,“他家的大儿子,雷火弹过来的时候正冲着他的面门,可是等到官府派人收尸的时候,却不见人了。”
璎珞觉得自己需要消化一下,什么着火?什么雷火弹?那赛罗现在还活着吗?赛家一家四口的尸体又在哪儿?是被官府掩埋了吗?他们怎么会惹上这些事儿的?不是只是普通的老百姓吗?难道那些人根本不是冲赛家来的?
她的身子剧烈地震了一下,如果他们不是冲赛家来的,谁才是他们的目标?
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个身影,那张面容上冷冷的聛睨一切的笑容,袁冰?!他到底是谁?
神医显然和她想到一起去了,他望着她摇了摇头,自己背着手走到巷口去细细查看。那雷火弹威力无穷,掷出的一刹那就炸死、炸伤了不少帮着灭火的居民,这一条巷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死伤,于是也没有时间和心力清扫现场,反而为神医留下了些许线索。
他走到巷口,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不知道捡起了什么,又放在鼻子底下细细地嗅着。璎珞站在原地看着他这一番动作,眼前却不断闪过袁冰的脸,以及他最后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随便放陌生人进门,哪怕他快要死了。”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不断盘旋,璎珞的眼泪没有征兆地落了下来,将面纱都打湿了一片。她为自己的愚蠢深深懊悔,如果只是自己付出代价倒也就罢了,这周围的邻居何辜?赛家五口何辜?她哭得抬不起头来,心扉像一扇大张的门,冷风如刀剑一般猝不及防地刺痛了她。
阿米和阿豆还那么小,他们的人生还像花苞一样,未绽放就已经枯萎了。赛大娘和赛大叔也不过是一对平凡地爱着子女的父母,璎珞想到他们那两张老实憨厚的脸和赛大娘独有的大嗓门,就觉得心如刀割。
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她对赛罗的歉疚。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没有琼江那些她早已熟悉的天之骄子们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和高傲,他卑微强韧得如同一株野草,却几乎将全部的热情奉献给了她,她无以为报已经是极大的失礼,如今更因为自己识人不清又冲动好事,就连累死了他的全家。
如果赛罗知道这些人明明是冲着自己而来,他的爹娘弟妹都不过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一定会恨死她吧!
可是赛罗,如今在哪儿呢?
雷火弹劈面炸来理应必死无疑,可璎珞固执地认为他不该死,也不会死,既然官府都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他就一定没有死!
赛罗,请你活下来,活下来等我来报答你!璎珞双手合十,她原本不信神佛,如今却希望诸天神佛都能听到她这个小小的心愿,无关情爱,只是出于内疚和感恩。
神医在经过粗略地查看之后,面色沉重地走了过来,“我们立刻离开这儿。”
璎珞泪痕未干,环视了一周,一个人都没见到,刚才那个老人也不见了,只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从四周传来。
天空暮色已经呈现,她和神医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只是留下了两锭金子,放在废墟之上,也没有颜面去和谁道别,默默地离开了小巷。
这是她离开琼江之后的第一个家,竟然就这样被摧毁得一点不剩。
璎珞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回头去看,眼泪依然一串一串地跌落,而神医沉着脸走在前头,心里已经确定了那自称袁冰的人的身份。
堂堂北金的太子,竟然这样下作,恩将仇报、斩尽杀绝,有朝一日一定会遭报应的!他愤愤地想着。
二人原出了城,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地关上了。城门楼上的“栎邑”二字已经模糊不清,璎珞忍不住回望一眼,对于这座城最后的印象,就是这两个字如同一对眼睛一样,悲悯又冷漠地谛视着城门下的人,亘古不变。
而此时北金皇宫里,暖香依依的“莫殇殿”中,传出的凄厉惨叫和整个宫殿的陈设氛围都极为不相应。蓝夙高高地端坐在凤榻上,看着底下人表情冷漠地用烙铁将两个人烙的面目全非,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掩着红唇微微地笑起来,“那个小子瞧见你们的样子了,于是本宫只好帮你们变个样子,这样他就不会认出你们,也就不会寻你们报仇啦!”
她声音温柔语气天真,可说出的话却冷厉无比,“谁叫你们那么无能,最后竟然要用雷火弹解决那些贱民,雷火弹是我北金特有的火器,你们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吗?”
“你们犯了这样大的错,本宫想着若是杀了你们,别人都要说我赏罚不分明了,于是,我想了好几个法子,一个一个地在你们身上试一试,以后的几天,你们可千万要撑住啊,如果本宫不尽兴的话,你们在宫外的父母妻儿,可都要进来陪我一起玩儿了呢!”
那二人本来就生不如死,听了她这样恶毒的威胁,却连叫痛都叫不出了,只有呜呜咽咽地哭泣着,蓝夙似乎十分欣赏这样五大三粗的男人被她折磨得脆弱得像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猫崽儿,拍着手哈哈地笑了起来。
她张扬无肆的笑声传得很远,恰好被带着宫人路过的元洌听见。他微微提了提嘴角,“你瞧,国后不知道又在为什么事儿高兴了。”
那宫人知道他并不是想自己接话,便谨慎地闭着嘴继续低头行路,就听到他低低地“嗤”了一声,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妖妇。”
他的语气一点儿都不激烈,却听得那宫人两腿一软,里头蕴含的满满的恨意和不屑、凄厉和悲凉都是如此地透彻,让人在这深冬里,觉得一股冷意打从心底里直直地蹿了上来。他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缩了缩脖子,跟着元洌去了。
第三十一章 穆托(上)
冬去春来,邻着大昀和北金的小国穆托的枝头已经泛了新绿,整个都城却有些死气沉沉的,想来是因为去年冬天向北金进贡了一大批财物,伤了元气的缘故。
国后也因为这件事,几欲郁卒,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来月了。她嫡亲的儿子太子心疼母后,嫌弃太医院里的御医都不济事,派人全国上下地去寻民间良医,贴出告示,说只要能治好国后的病,加官进爵都是必须的,还要加封千户邑,金银绸缎更是不必说了。
条件虽然引人垂涎,可几天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敢解榜。
太子气得在东宫里暴跳如雷,竟然派人去城里见到行医之人就捉进宫来,一个也不许遗漏!
神医觉得,他的运气简直衰爆了!
他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太子的亲兵在自己手腕上栓上一根绳子,将他和别人串在一起,带进宫去。璎珞依旧是跟着他,看到他被气得脸色都刷白了,不仅替他担心,更替那位病重的国后忧心。神医是个顺毛驴的脾气,如今被这样对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似乎已经预见了国后非死即伤的命运,璎珞也不愿就被这样丢下,连忙追了上去,牢牢地抓住神医的胳膊,非要和他一同进宫去。
士兵见她手里提着神医的药箱,也不以为怪,将她也栓了起来,一起带进宫去。
而与此同时,二皇子沉琅的殿里,正在爆发着一场小战争。只见王妃卫玺横眉立目地坐在椅子上,俏脸冷若冰霜,定定地瞧着缩手缩脚站在地上的沉琅,红唇微启,凉冰冰地吐出一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沉琅恨铁不成钢地瞅了一眼自己身边伺候的小宦官青城,脸上堆着笑,“既然王妃瞧见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卫玺见他认罪态度还算老实,面色稍缓,云暖伶俐地走到外头去守着门户,青城生怕自己惹火上身,也挪着小步移到了门边,留卫玺夫妇二人说话。
沉琅见没人了,连忙倒了一杯茶端上来,“你喝杯茶,消消气儿。”
卫玺白了他一眼,还是怒气未平的样子,“哄我很有成就感吗?”
沉琅又摆手又摇头,“没有没有,我知道我错了。”
卫玺见他这样,自己也不好意思一直板着脸,叹了一口气,“咱们俩是夫妻,这么大的事儿,你却这样瞒着我,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你可想过吗?”
她没有说这事传出去的话自己会多么没面子,却说自己不被信任而心里难过,恰好戳在沉琅心底最柔软之处,他脸上讪讪的,走上来蹲下,握着卫玺的手,仰起脸来看着她,“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这宫里人多眼杂,打从我小时候,母妃就告诉我一个道理,要保守秘密,那知道的人就越少越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诚挚地看着卫玺,“我这样过了二十几年,已经习惯了,除了青城也再没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只是习惯了这样活着。”
卫玺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也难过起来,这个人身为皇子的尊贵,可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呢?
她决定大度一点儿,“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是你的妻子,自然希望你什么事情都能坦白地告诉我,好的事情我会和你一起开心,坏的事情也会和你一起承担。我们卫家的姑娘不是风一吹就要倒的娇弱女郎,你也知道我堂姐、表姐的英名,还这样小瞧我,我才生气的。”
她反手拉住沉琅的手,“你实话实说,我也不会害怕,他们要来害你,我就和你一起想法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原本没有多么复杂的事情,生生地被你弄到这样难办不说,还白白地伤害你我之间的情分,岂不是得不偿失?”
沉琅虽然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心里也暗悔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却涌上一种久违的感动。他捏了捏卫玺的手,笑着道,“好,以后什么事情都不瞒着你了,都第一个让你知道。”
卫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挺直了背高声唤道,“青城,你过来,你对二皇子忠心,本王妃要赏你。。。。。。”
青城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连滚带爬地过来,被云暖大声地嘲笑了一回。
事情的起源是一壶药渣,青城去倒的时候不小心,被心细如发的云暖瞧破了端倪来回了卫玺。卫玺顺藤摸瓜,居然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成日里病歪歪的二皇子,居然早已经痊愈了。
这可真是超出她的想象,她在一开始的惊怒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静下心来想要知道沉琅瞒着自己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她也是庶出的女儿,自然能体会他被嫡母忌惮的处境和矛盾的心情。
沉琅处处出色,远超嫡出的太子,生母玉妃又可谓是国主心尖儿上的人,若不是国主庸弱老迈、他自己又被虎狼环伺,实在也不必这样瞒得滴水不漏。卫玺的生母也只是个姨娘,可自幼得宠,从来没试过这样如履薄冰地过日子,来到穆托之后似乎成长了不少,对于沉琅的做法,也颇能体谅。
她嫁给他不是为了拿他的把柄和他怄气的,夫妻二人,遇见艰难险阻就要一起克服,否则,岂不是算白瞎了月老栓的红线吗?
先不说卫玺夫妇此后更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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