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珈余光瞧见,心里暗笑,故意不去看他。而她身边站着一个戎装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却低低笑了一声。
他相貌生得十分妍美,这样一笑,益发如春光明媚,照的整个帐中都亮堂了起来。
卫珈瞥了他一眼,终于看向方尘,“方将军有话便请说吧,夜来也不是外人。”
方尘被她看破,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还是庄重了神色,对着卫珈一拱手,“末将此次,是替九王爷带句话的……”
他本来是个武人,不善言辞,只凭着记忆,将薛缜交代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说完抬头看卫珈,就见她以手支额,微微皱起了眉头。
“朝中传言我也多有耳闻,那位不是省油的灯,九王爷的法子,我也想到了。”她从案后站了起来,“我和九王妃虽是表亲,可是只有当年一面之缘,只是看方将军的做派,也知道沈姑父很会治军。”她将目光投向远处,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家母去世得早,我幼时在家多靠小姑姑教养,实在是生母一样的情分。”
方尘听她提到沈鸣远夫妇,心里也是一痛,不禁附和道,“沈夫人忠烈高华,可堪为女子表率。”
卫珈点点头,“按理说我代父亲执掌军权,不该有所偏倚,只是如今朝中人心惶惶,若是……”她警惕地闭上嘴,停了停又道,“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其实这样做,也不只是为了九王爷和王妃,更多的,倒是为了‘卫家军’日后的前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方尘却知道她是肯了,心里一喜,正要开口,忽见外头一个副将也不禁通传就跑了进来,“大姑娘!外、外头……”
卫珈纤美的眉毛一轩,“这样慌张,成何体统?出了什么事儿?”
“北、北金人送了主帅的灵柩来!”
第七十二章 灵归
人间四月,琼江芳菲已尽,北境却依旧飘雪。这一日,是“卫家军”最黑暗的一日。随着萧萧,寒风旌旗猎猎展向无尽长空,军营之中一片肃寂,那样沉闷又悲凉,似乎惹得天地都要跟着一起难过了。
主帅营帐前,横陈着一具巨大的棺材,是上好的楠木打造,盖子微启着,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散出什么异味来。
“卫家军”代主帅卫珈,缓缓地从营帐中走出来。她还是一身白亮的烂银铠甲,桃色披风却已换成一身缟素,头发上也绑着雪色孝带,愈发显得整个人如九秋之菊,冷艳清丽。
她来到棺木之前,也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亲手,掀开棺盖。
棺材里躺着的,是她的生身父亲,“卫家军”主帅,卫邺。
卫珈伸出手,抚上父亲的脸,他容颜安详,只是瘦得脸颊都凹陷了下去。她落下一滴眼泪,跌在卫邺身上的铁甲之上,连忙伸手擦了。她记得娘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祖母对她说,生人的泪水落在逝去的人身上,他就会一直挂念着你,走也走得不安乐。
她那时候还小,可是并不想娘走得不安乐。她连忙擦去眼泪,对着祖母道,“珈儿不哭,珈儿以后都不哭,娘亲会不会走得开心点?”
结果反而是叶老夫人抱着她呜呜地哭泣起来,可是自那以后,卫珈就再也没哭过了。
被北金敌兵射中胸口的时候她没有哭,见到自己朝夕相处的士兵尸横遍地的时候她没有哭,父亲突然失踪遭受不白之冤的时候她没有哭,如今父亲回来了,她更加没有理由哭。
她将半个身子都探进棺材里,用自己的脸颊轻轻挨了挨父亲的,低低地在他耳边道,“爹爹,你放心,我不会哭,也不会害怕。”
卫邺不答话,她的脸触到他腮边的胡子,被扎得有点痛,可是她依旧无比贪恋那痛感,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虽然不哭,可是满营军士都跟随卫邺多年,蓦然听闻他的死讯,岂有不伤心的?那都是沐浴在铁血烽火之中的硬汉子,宁肯流血也不会落泪的,见了此情此景,竟然低声呜咽起来。那哭声就像会传染,不过须臾,就传遍整个军营。男人特有的、低沉、忧闷的呜咽之声,似乎要摧破天边沉沉的阴云一般,只听得人人伤心,连天空中飞过的雀鸟都随之嘹呖。
“哭什么?”卫珈厉声喝道,“吾父今日,方才洗净不白之冤!你们都是国之将士,外敌未平,帝侧未清,竟然就洒起眼泪来了?如何对得起吾父英灵?”
将士们被她此言一激,虽然惊诧,却还是抹干了眼泪。只听卫珈又问道,“北金来书何在?”
身边一个随身小校连忙递上一封书信,卫珈其实已经看过了,可是她只要握住这书信,就觉得触手炙烫,几乎要燎着她手指肌肤。
她将那书信扬了扬,“这是吾父不曾叛逆的铁证,我明日,便要带着它,亲自送吾父灵柩归京!”
众将士登时群情激奋起来,“对!让皇上亲眼瞧瞧,主帅并未叛~国!”“主帅身陷囹圄而不折节,最后不屈而死,看看朝中那些奸佞小人还有什么话说!”“可是、可是我们没有主帅了啊!”……
正在嘈杂之时,忽听一人问道,“主帅以身殉国,那副将高炳何在?”
另一人接口道,“你尚不知么?主帅当日为何会被北金贼寇捉了,那位高副将可谓是居功至伟啊!”
又有一人“呸”地一口啐在地上,“这就是朝廷派来的副将!马不能上弓不能拉,关键时候便是这样重利轻义、贪生怕死!他现在在哪儿?老子必要将他碎尸万段,以告主帅在天之灵!”
“他死了。”卫珈平静地道,“主帅被俘后不肯投降,北金人便放出谣言,说他投敌叛降,如今吾父绝食而死,他已被北金国主砍了,人头就挂在城门之上,你要不要去看看?”
众将士噤然,卫珈缓缓转过身子来,她虽是女流,可立在哪儿让人端生顶天立地之感。她环视麾下诸人,红唇微启,“因吾父被人构陷,我琼江父族受了牵累,被褫夺爵位之事,诸位想必都心知肚明。此冤不得不雪,此情不得不明,高炳虽死,父仇仍在。我此次回京面圣,步步险要,未知生死,还望诸位替我、替吾父,为国尽忠,保北境百姓一方平安,就如我们在时一样。”
“我‘卫家军’不是为了某个人,就算他是至高至尊也不为,我们为的,是大昀无边江山,是百姓安居乐业,你们都明白了没有?”
众将士肃然,高声应道,“属下明白!”
卫珈点了点头,安排点了一队兵将,随自己回京送归卫邺灵柩,其他“卫家军”将士,依然留在军营戍边。
卫珈一行快马加鞭,运送卫邺灵柩回乡。卫府早已经接到信报,已经在家中准备灵堂、祭奠之物。叶老夫人年近古稀,忽闻长子丧报,打击过大,便病倒在床上。
她从来未曾怀疑过儿子对大昀的一片忠臣报国之心,虽然也或多或少地做了心理准备,可噩耗突如其来,对于她一个年迈之人来说,还是太难接受了。
卫珈入京,顾不上和家人细细说话,只将父亲灵柩送回卫府、在叶老夫人病榻前磕了个头,便匆匆入宫面圣。此时皇帝已是病体衰微,可八王爷眼见卫珈带着军人入京,那些人个个剽悍勇猛,压根儿不敢阻拦,便放他们入宫了。
他如今恨死了皇帝,既然开始有心要他即位,为何不让他掌兵权呢?他现在内失“金乌卫”、外无“卫家军”,得用的只有朝中一些大臣。可万一薛缜卷土重来……不、不会的,他不会让他回到琼江的!
卫珈只带着几个亲随,在宫门处果不其然被人拦住要求卸下兵器。那几人都瞧她,见卫珈微微点头,才动手取下自己腰间刀剑。卫珈自己,也取下自己腰间几乎从不离身的一柄长锥,那锥雪亮冰凉,刃尖儿闪着薄薄一层锐光,手柄上嵌着大颗的猫眼石、琥珀、虎睛石、砗磲等宝物。这样沉沉一把握在卫珈手中,愈发衬得她素手如玉,却稳如泰山,让人很难不对她心生敬意。
她昂首入宫,身后跟着的也是荷甲之将,不过寥寥几人,竟然陡生凌厉威严之感。八王爷坐在皇帝龙椅之下,眯着眼望着她几人走来,在袖子里紧紧攥住拳头。
皇帝已经瘦得如枯骨一般,若不是身上龙袍挺括,几乎要陷在阔大的龙椅之中不见踪影。而这龙袍上镶金线嵌宝珠,原本就十分沉重,他现在穿着,愈发被压得身子弯了下去。他一头雪也似的白发,满脸沟壑满目萧瑟,幽幽地望着已经踏进“元泰殿”的卫珈。
卫珈行过跪拜大礼,一抬头也被吓了一跳。她几年前曾经随父入宫见驾,那时的皇帝,还风华正茂,虽然有些发福、脸上也时不时露出酒色过度的疲惫,可帝王的架子,还是有的。
算起来那也就是九王妃突逢家变入京之前不久的事情,不过短短几年,皇帝就像老了几十岁,如今看着,完全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只怕按辈分比他高一辈、又病弱在床的叶老夫人,如今瞧着也比他精神些。
卫珈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伏跪在地,将自己父亲如何带兵追击敌寇、副将高炳如何里~通~外~国出卖父亲、父亲如何被北金敌兵俘获、北金国主如何亲自劝说父亲投降、父亲宁死不从被囚禁、北金放出谣言说父亲已经投降叛国、父亲不堪受辱终于绝食自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帝。
“陛下,这是北金人送还吾父遗体之时国主亲笔来书,还请陛下过目。”卫珈不顾走上来欲接信的八王爷,自己膝行至皇帝脚下,亲手奉到皇帝手上。
皇帝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书信,他看了很久很久,不觉老泪纵横。若是几个月前看到这样的书信,他一定会认为卫珈在挑衅她的君威、明白无误地指出他之前做出的褫夺安国公府爵位的决定是多么滑稽,可是今天,他看着面前北金国主亲自写下的文字,终于明白以前的自己多么昏聩无知,竟然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就轻易地污蔑了卫邺的人格、玷辱了他的功绩。想到这一点,他只觉得泪水愈发汹涌。他抬起昏花的泪眼,没有任何情感地望了八王爷一眼。
“卫将军忠心,连敌国国主都感他大义,将遗体送回,朕,真是无地自容……”皇帝悠悠叹一口气,“追赐卫将军为‘保国公’,恢复安国公府爵位,即日,令刑部重申卫玢一案。”
他还有一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就当,是我错了吧。
一时间大厦将倾,一时间重耀门庭,就在琼江众人以为卫府又要重振旗鼓、大肆荣耀之时,卫府暂居的宅子里,由卫邗以下,卫珈、卫珏、叶冬毓都是披麻戴孝,跪在卫邺灵前。
他们一直以来,盼望的就是今天这样,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似乎又觉得并没什么重要的,起码比不上一家人能够合家团聚来得重要。
第七十三章 石出
卫府重得了爵位,一门自叶老夫人之下,卫邺、卫鄞、卫邗、卫郦并沈鸣远,都有爵位或诰命在身,一时重新煊赫起来。刑部得了皇帝的旨意,也不敢在卫玢的案子上轻忽大意,三下五除二地将当日作证的绿丝和卫玠重新传唤到堂,细细从头询问,这一问,便觉出不对来了。
卫玠自从父亲重做安国公,就镇日里惴惴不安,他不孝不悌,抛了亲爹、祖母、兄嫂自己住在旧宅里,在哪儿,都不算道理。
姚氏更是十分心慌,想一想卫邗搬走那日她还不顾体统、没有体面地要去打骂国公爷,就吓得浑身如筛糠一般。
“怎么办啊儿子,你说你爹会不会休了我啊?”姚氏脸色青白,手指死死揪住卫玠的衣襟问道。
卫玠自顾不暇,哪里还去管她?将她手扯开,“嗐!我怕爹和老太太将我赶出门去!如今大哥身子好了,三弟眼见没事儿了,他哪里还会在乎我?”
姚氏听了这话,愈发又惊又急,一口气上不来,就厥了过去。
卫玠也不去管自己母亲,反而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还是苗氏看不成样子,吩咐丫鬟将姚氏扶到她的屋子里躺下,又叫人死死掐住她人中,姚氏这才醒了过来。
“媳妇啊!”见姚氏又要哭闹,苗氏连忙摆摆手,“婆婆,您才动了气,还是好好休息为要!”急忙脱身避了出来,一出来,就见姚氏贴身服侍的北萱,在院子里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苗氏原本要走,忽然停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出身商家,又是男儿一般教养长大,不是个心里没成算的。不管她心里有多瞧不上姚氏,和卫玠也不过逢场作戏,可卫氏重新起势,她作为嫡子媳妇,自然是高兴大过忐忑。她唯一担心之处,就是叶老夫人和安国公回来之后看不起她,这时看见北萱,想着她怎么也是安国公府的老人儿,如今又和姚氏离了心,倒是可以为自己所用,也可顺便打听打听安国公府当家人的喜好。
她这样想着,便走到北萱跟前,“姐姐这是想什么呢?”
北萱本来想着心事,被她一惊,连忙行礼,“二~奶~奶,奴婢、奴婢只是想着老爷重得了爵位,怕是这几日就要回来了。”
苗氏点点头,顺势问道,“正是呢,我原想着那边府里来了信儿就将这府里按原样收拾出来,可是再一想,时间实在是紧了些,倒不如提早预备,也是我做媳妇儿的一份心。”
她拉着北萱坐在树下石凳上,“姐姐是老爷跟前伺候的老人儿,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还要问了姐姐,方才不怕老太太和老爷生气呢!”
北萱抬起头望了苗氏一眼,只见对方的脸上也和自己一样有着无奈苦笑,她们都是一样,命不好,跟了姚氏和卫玠这对不靠谱的母子,可是这并不能代表她们要坐以待毙,在这个府里,想要过上好日子,就要靠自己去争取。
北萱打起了精神,她心里倒是和姚氏母子不一样,十分盼望叶老夫人和卫邗回来,哪怕是淳姨娘、叶冬毓在,看到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也必会替她寻一门亲事的。她心里暗下决心,嘴里便将叶老夫人、卫邗、卫珏夫妇并卫玢平日里的一些喜恶,都毫不保留地讲给了苗氏听。
她主仆二人说话时分,在外头游荡的卫玠便直接被刑部的人抓到大堂上了。他吃了一惊,一路挣扎,一路骂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来抓爷?不想活了吗?你们不知道国公爷已经复位了吗?”
抓他的官吏岂有不知道安国公府之事的,也知道卫玠之前是如何怕和父亲扯上关系,连娶妻都不曾通知卫邗,这时听他这么说,虽然不敢打骂,可个个都嗤之以鼻,觉得此人实在是没皮没脸的。
卫玠被拖到堂上,只见堂上趴着一个人,依稀能瞧出来是妇人打扮,下半身几乎都被打得稀烂,远远望去,只见一片血肉模糊。他胆子小,便偏了头不敢去看。
可是偏偏有人要他看,只听堂上主审的官员语声十分低沉威严,“卫玠,抬起头来,堂下之人,你可认得?”
“不认得,不认得,快快带她离了这里,没的叫人恶心!”卫玠拿袖子捂着眼,一只手连连摆动。
“你连看都不看,怎么就说不认得?”那官员大怒,一拍惊堂木,“左右!让他瞧个清楚!”
卫玠被人硬拉着到了那妇人身前,又被人扯住强把他的头按在那人面前,那些官吏都瞧不起他,哪儿还有不下重手的?卫玠被扯得嗷嗷叫痛,这时那妇人也扬起了一张青红交加的脸,“二爷,是奴婢啊,奴婢是绿丝啊!”
绿丝被拷打过了,一张脸何曾有昔时半点俏丽,两边脸颊都肿得高高,连眼睛都挤得只有一条缝儿,口鼻出血,牙齿上也沾着血丝,这样往卫玠眼前一凑,就显得颇为恐怖。
“啊啊啊啊啊啊啊!”卫玠几乎被她吓死,连连后退,他这下是真的害怕了,跪在地上不断叩头,“大人!大人饶命啊!小人说、我说了,向家表妹的死,不关我三弟的事儿,她、她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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