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祁钺连着赶了两天一夜的路,这时候早就是又饿又累,远远望着城里炊烟袅袅,似乎能闻到那俗世烹炊的烟火气。他咽了一口口水,有些不耐地道,“我是来寻九王爷的,快让我进去。”
他穿着便服,那些兵丁不认得他,见他口气不小,生怕有异,虽然不发一语,却端起兵器警惕地看着他。
霍祁钺一饿,脾气就暴躁,他也不理他们,也不下马,就要往萼邑城里闯。
守城兵丁慌了手脚,待要拦时,又哪里是“金乌卫”霍统领的对手?就要眼睁睁瞧着他入城的时候,只听一声暴喝,“何方来人,竟敢闯城?”
霍祁钺心里无奈,爷只是想快吃上一口热饭而已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蓟博川长剑已经刺到面门。霍祁钺见他出手狠快,也起了比试之意,只是腹中饥火烧得他难受,他一个侧身堪堪躲过一剑,对着蓟博川摆手道,“且慢,且慢,爷肚子饿,等会儿再打。”说着,他又要策马直冲。
蓟博川见他言语轻忽,更是气愤,哪里容他先走,大喊了一声赶上前来,“别走!小子无礼!”
这下霍祁钺避无可避,虽然心里不愿,可见蓟博川来势凶猛,也不得不迎头反击,一边打还一边道,“你这个人好没有道理,和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打架,难道不怕别人说你胜之不武吗?”
蓟博川军人脾性,严谨端方,自然不会和他斗嘴,只是手中剑刺来得愈发急厉如风了。
他二人正在打着,已经有机灵的兵丁去九王府回了薛缜。薛缜一听来人形容,心里不禁一跳,连忙带着双池走出城来,亲自看个究竟。
远远望着,只见面对着他的蓟博川穿着苍青色的战袍,而另一人却是背朝着他,穿着银灰色便服,二人二马,正斗得不亦乐乎。
他虽然背对着,可薛缜依旧一眼就看出那正是霍祁钺。长久未见,他身形越发剽悍精壮,可见他在琼江,虽然步步惊心,却也没有一日撂下功夫。
“蓟将军且慢,这位是‘金乌卫’霍统领!”薛缜心里一阵激动,生怕二人伤了彼此,连忙高声喊道。
蓟博川闻言一愣,却是露出个破绽,霍祁钺凤目一眯,手中长剑一格一挑,眼看就要挑落他的头盔。
蓟博川下意识要去挡,却见霍祁钺生生收力,手悬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跳下马朝着薛缜走过去,“微臣参见九王爷。”
他不过装模作样地行礼,薛缜也就虚虚一扶。蓟博川这时方才回神,脸上红红的上来见过霍祁钺,“末将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霍统领处罚。”
霍祁钺挥挥手,“无妨无妨,这位将军不必多礼。”他苦着脸看向薛缜,“我好饿啊!”……
霍祁钺虽是不速之客,可九王府上下见他来了,都是十分上心。沈璇玑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第一句问话就是,“舍妹现在何处?”
霍祁钺愣了愣,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了,“恕在下答应过沈二姑娘,实在不能将她的去处告诉任何人。”他看沈璇玑脸色顿时白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连忙又道,“不过王妃请放心,沈二姑娘现在十分安全,在下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沈璇玑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可看到霍祁钺风尘仆仆的样子,心里也知道他绝对不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担忧而漏夜逃出琼江,如今的京城不知已经是何等乱状,也实在不是她怨天尤人的时候。
她端肃了神色,对着霍祁钺深深一礼,“有劳霍统领了,您说的是,我放心了。”
说完不待霍祁钺回礼,便急急转身入厨,替他准备饭食酒水,而青荇也已经带着下人上来替霍祁钺换衣。
一时酒菜都好了,席上除了薛缜、霍祁钺外,方尘、玉郎、云先生都按序齿坐了。霍祁钺馋虫上脑,不顾礼数,自己先扒了一大碗饭,才有气力说话喝酒。
沈璇玑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谈,安排了双池带着信得过的下人守着门,青荇亲自带人伺候。她自己便不出席,回到自己房中,拿起一个红绸子的小肚兜,慢慢地做了起来。
兰清看她不说话,知道她心里挂念沈璎珞,便上来开解道,“霍统领办事一向稳妥,既然他说二姑娘没事儿,想必必是好的。”
沈璇玑点点头,她心里也相信霍祁钺说的话,只是自己过不去自己那道坎,弟弟妹妹们越是懂事,她越觉得对不起去世的爹娘,她曾答应过好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啊!
这样想着,就觉得眼前一阵阵花了上来,她伸手揉揉眼睛,对兰清道,“去瞧瞧那火,怎么暗了?”
兰清疑惑地瞧瞧火,又瞧瞧沈璇玑,忽地灵光一现,急忙夺下了她手里的针线。
“王妃是白天劳累了,这会儿眼睛瞧不清了。”她将沈璇玑扶到床上,“快别做了,歇一歇眼睛,便早早睡吧!”
沈璇玑听了她说,心里也害怕起来,还强笑着道,“也是,可别瞎了,瞧不见你出阁。”
兰清脸一红,“王妃又胡说,再这样我就恼了。”虽是这样说,到底安置着沈璇玑睡下了,自己才走到外间和花嬷嬷歇下了。
府中女眷安歇不提,正堂门闭得严严实实,双池带着几个人守在外头,一丝也不敢懈怠,而屋里人说话的声音也传不到外头来。
一时夜已经深了,下人都困得立也立不住,只有青荇还强打着精神上来添酒。
“你们也下去吧,这些盘子碗筷都不要了,将茶换上来。”薛缜吩咐道,“王妃睡下了没有?”
“回王爷的话,早睡下了。”青荇带着人将桌子拾掇了,薛缜几人已经挪到高几旁,她知道他们要议事了,便打头束手退了下去。
撤了几盏灯烛,屋里的光线微微暗了下来,霍祁钺还抱着一只梅花乌银的酒壶不肯撒手,见薛缜看他,才一手从胸前掏出那只玉管,往他面前一递,“喏,给你,为了它,我这一路风餐露宿、被人追得如同丧家犬一样,几时这样狼狈过?”
薛缜含笑接过,打开玉管掏出一片小小的明黄色丝绸来,上头的字在灯光下,微微泛着血光。
那血腥味儿虽然不浓重,却萦绕鼻端,薛缜皱了皱眉头,忍耐着读上头的字。
越读,他的神情越严肃,除了肃穆,还有不甘、讥讽、哀伤和郁郁寡欢。
那几人见他神色有异,也不敢说话,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有玉郎初生牛犊不怕虎,兴致勃勃地问道,“姐夫,上头说些什么?可是请你和姐姐回京去?”
薛缜抬起头对他一笑,“你很想回琼江么?”
玉郎睁着晶亮大眼点点头,“那是自然啊,虽然萼邑也住得惯了,可是到底没有琼江好。”
“琼江有什么好?”薛缜又问,玉郎皱着眉头想了想,“我也说不上,只是想到琼江,就想到外祖一家,萼邑虽也有咱们的住处,却并不是家。”
薛缜点点头,“你说的很有理,倒比我看得明白。”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里清新的风一下涌了进来,吹得人人都是一振。
“也是时候该回家了。”他过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
次日一早,天还未光,九王府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只见披着银狐大氅的薛缜亲自送方尘出城。他二人说话声音不响,也听不到再说什么,只见薛缜面色平静,方尘却有些激动的样子。
二人一路说着话,来到城门外,方尘带来的“卫家军”兵士早已扎结完毕,在城外列队等候。
薛缜对着方尘一拱手,“方将军辛苦,路上小心,千万保重。”
方尘也拱拱手,待要说要他好好照顾沈璇玑,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操心太过,薛缜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妻子,何必要他来婆婆妈妈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翻身上马,又对着薛缜道,“此事都包在末将身上,王爷放心,这就请回吧!”
薛缜点了点头,看着方尘一行人忽剌剌去了,马蹄翻飞,荡起不少尘埃,将他眼前的一片视界都模糊了。
“如今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霍祁钺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后,依旧吊儿郎当地问道。
薛缜摇摇头,“如今,才是走出了第一步,未来会如何,你、我,谁都不知道。”
霍祁钺听他这样说,也肃然了起来,可不过一瞬,还是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天有眼,你这样聪明的好人如果不能成事,可真真是没道理啦!”
第七十一章 借兵
薛缜看着方尘已经去得远了,方才转身回府。外头寒冷,卧房里却是十分温暖,他一步踏进,便觉得脸上手上都热洋洋的,而沈璇玑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正在镜前梳妆。
“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薛缜解下大氅,递给花嬷嬷,走上来接过兰清手里的犀角梳。
沈璇玑刚起身,一头长发如黑瀑一般,几乎要垂到地上。她正要伸手去阻拦,却忽地想起她和薛缜成亲那日晚上,薛缜也是这样温柔地替她擦干头发,于是便停下手,在镜子里对着薛缜柔柔地笑了一下。
薛缜也对她一笑,花嬷嬷兰清等人见他二人似是有话要说,也不在屋里盘桓,都走出去各做各的活计。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沈璇玑感觉犀角梳微凉,从自己的头皮上一下一下地滑过,薛缜力道掌握得很好,并不会让她觉得痛。
她在镜子里望着薛缜,只见他眉目低垂,还是一如既往的英俊,却也隐隐露出几分如玉的温润来。
距离她第一次见到他,虽然只是不到六年的时光,可是这段日子,却如水一样,缓慢无声地,在他和她身上留下了印迹。如今的薛缜,已经不是那个在宫中漫长甬道里言笑晏晏的闲散王爷,他心里有热望、肩上有责任,就算不能替他分忧解难,起码不能给他再增添额外的负担。这些道理,沈璇玑都心知肚明,只是……
只是有的时候,人的理智和情感之间,总是横亘着一条鸿沟。
她忘记不了自己被施以廷杖的屈辱,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皇帝虽然不喜她,可到底是顾着天家体面的,在那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可笑天真。皇宫之中,没有情分,更不要说什么面子情了。
她忘记不了春绰的鲜血溅在她脸上的热度,也无法忘记当时充盈胸膺的仇恨,她想要报复,想要亲眼看着那龙椅上的人和他身后那个巧笑如花的女人最后到底会怎么死。
她忘记不了那个最冷的冬天,一片萧瑟,处处寒冰,一向眷顾她的外祖母和舅父、表兄,都连带着受了折辱,直到今时今日,三表哥卫玢还在监牢里等候着未知吉凶的明天。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只是凭借一道轻飘飘的密旨,就又想要召回她的夫君,只是作为他的一面盾。
他以为一切都这样简单么?就像当时也是一道轻飘飘的圣旨,就将她和薛缜发配到萼邑一样,从头至尾,他何曾有替他们想过一分?
自始至终,他都是为了他自己!
沈璇玑越想脸色越不好,正要说什么,往镜子里一瞧,只见薛缜手里握着她一把长发,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器宇轩昂的时间久了,连沈璇玑都几乎忘了他还有这样犹疑、温软的一面。此时天光微微亮了,他的一半脸浸在晨光里,闪着融融的光芒。他的睫毛很长,在鼻翼投下一道暗影,嘴唇微启,似乎要说些什么,又怎么都开不了口。
沈璇玑转过脸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眸子里跃动着温存的光,见她看他,又是一笑。
他的心里,应该也是很难抉择吧?一面是他心里梦里的江山,一面是他欲共度此生的女人,哪一头他都放不下。
沈璇玑突然就觉得自己有点自私了,她侧过身子伸手环抱住薛缜的腰,因为肚子滚圆,手臂不得不伸得长长的,瞧着就有几分憨态可掬。
薛缜一愣,随即身子俯下来,亲了亲沈璇玑的头发。
二人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在灵犀之间,就做出了决定。
既然嫁给了他,不管前路汹涌还是宁谧,都跟着他,不回头地走下去吧……
却说琼江城里,因为向远死了,他一家老小都被发卖,只有沈珊瑚千钧一发之际抬出了卫玺“安贞郡主”的名号,和采茵二人逃过了一劫。只是向家既然被抄,她虽然免去了被卖做奴婢或者妓~女的命运,可要想再在向府里住着,是不可能的了。
来抄家的兵丁如狼似虎,沈珊瑚想要收拾几件体己都没有可能,只是光秃秃一身常服就和采茵二人被连推带搡地赶出了向府。她踉踉跄跄地来到大门外,只见几个兵丁正把披头散发的向姨妈往车上架,向姨妈方才昏了过去,这时好像也并没有苏醒,脚垂在地上,头偏着看不见面孔。
沈珊瑚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前尘往事如同做梦一般都涌上了心头,向姨妈是如何说动她、她是如何为了向远不惜和自己的亲人翻脸、婚后向远是如何折辱打骂她、她是如何心灰意冷……一桩一件,都在她脑海里一帧一帧地翻了过去。
就这样吧,她抹了一把眼泪,再也不去看向姨妈一眼,转过身来扶起被推得跌坐在地上的采茵,低低地道,“我们走吧。”
“走”这一字,说起来千般容易,真要做起来却是万般艰难。这时已是傍晚,天色暗了下来,街道上行人渐稀,家家户户都起了炊烟。采茵跟在她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无论如何,先得对付过今晚,然后到了明天白天,再去寻一个求生的门路。沈珊瑚想着,伸手去摸摸头上。可惜她这些日子都是吃斋念佛,浑身简素,头上竟然只簪着几支青色琉璃的簪子,并不值钱。
她再摸摸耳垂和手腕,都是空空如也,手指上原来戴着的红宝戒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落了。她咬了咬牙,伸手摸到自己颈子上去。
那是一枚珊瑚雕就的吊坠,是她去年生辰之时沈璇玑派人送来的,也是南边小国送上的贡品,却被沈璇玑找了巧匠雕成一只小兔子的模样,正是她的生肖。
那珊瑚通体鲜红润透,一望既知不是凡品,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从来不肯离身的。
可是事到如今,卫家自身难保,她不能上门去将他们牵扯进此事,就算卫家的人不记恨她,她自己也没有那个脸面。
只有靠自己了,沈珊瑚将那吊坠解下来,拉起采茵的手,朝着当铺走去,心里只盼着人家还未打烊。
她低着头快步走着,很想不听围观之人的议论,可是那些言语声声入耳,她只有咬紧牙关,牵着采茵越走越快。她二人直直走出了这条街道,来到另一条街上,方才呼出一口气。
沈珊瑚抬目望了望,就见不远的地方,正正地挂着个“当”字的条幅。她喜上心来,对着采茵道,“你瞧,那家铺子还未打烊,咱们去把这个当了,就去给你买面吃,好不好?”
采茵虽然迷迷糊糊,可也知道这珊瑚小兔是她心爱之物,当下便摇头不依。
沈珊瑚心里一动,眼泪便涌了出来,也不顾身份体面,搂住采茵,在日暮的街道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待方尘回到“卫家军”营中,不顾一路风尘扑面,就来到帐中参见卫珈。
因为卫邺下落未明,卫珈代掌“卫家军”军务,她白日里就在主帅营帐之中理事,晚间才回到旁边一座小巧帐中休息。方尘进来的时候,她正在伏案疾书,听他进来,抬脸微微颔首,“方将军辛苦了。”
她身上未着盔甲,只是穿着一件雪青色的常服,虽是女装的式样,却是袖口裤腿都扎绑得精神爽利的短打打扮,和一般女子广袖长裙的装束大相径庭,只有前襟绣着几支同色的寒梅,略显柔美。
方尘客套了几句,便坐在一旁,殷切地望着她。
卫珈余光瞧见,心里暗笑,故意不去看他。而她身边站着一个戎装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却低低笑了一声。
他相貌生得十分妍美,这样一笑,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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