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碧琦珠
【由文】
上卷:璇玑
第一章 楔子
时大昀王朝锦渊二十七年,边陲重镇宛平城内一片兵荒马乱,人流如潮,向着城门涌去。而不远的地方,北金大军皂衣铁甲,如天际沉沉迫近的乌云一般,朝着宛平进发。
镇南将军沈鸣远肃然立在城楼上,手中长枪闪着雪也似亮光,映出他已显苍老的面容和鬓边的华发。
他身后是整装待发的锦渊士兵,个个神情坚毅,平静地望着数十倍于己方的北金士兵缓缓前进,只是暗暗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倒酒!”沈鸣远身边的一个副将高声道,只见一列身着碧色短打的女子端着酒坛出来,也都束着甲。打头的一位梳着妇人的发式,腰间系着一柄长刀,三十五六的年纪,面容白皙,颇见丽色,直直走向沈鸣远,亲自为他斟酒。
沈鸣远微怔了一下,旋即一笑,捏了捏妇人的手,接过酒碗,高举扬声道,“敌兵人众,我军兵寡,你们,怕不怕?”
“不怕!”士兵的应答声响彻云霄。
“今日一战,势要战至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滴血,你们,愿不愿?”
“愿!”
“好!”沈鸣远哈哈大笑,一扬脖将碗中酒饮得涓滴不剩,狠狠将碗摔在地上,“黄泉路长,我们兄弟到那时再痛快畅饮!”
“黄泉路长,生死不弃!”士兵们齐声道,统统喝干碗里的酒,都将酒碗砸碎,那声音十分清脆热闹,倒像是提前奏响的凯旋炮。
宛平城外几十里的山路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疾驰,前头一辆隐隐传出哭声,被一个女声低低喝止了几次,方才好了。
“姐姐,珊瑚年纪小,你又何必凶她?”车中一个紫衣女子将蜷缩在角落里还在抽泣的、不过十一二岁的另一个姑娘拉到怀里。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张小脸看着可怜可爱,怯怯地抬头问紫衣女子,“二姐,咱们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和母亲了吗?”
此言一出,紫衣女子红了眼圈,而方才出言喝止的、年纪略长的一位穿黄衫的姑娘身子也僵了僵,才缓缓抬起头来,对着二人道,“临走之时,爹爹是怎么说的?”
“爹爹说,外祖家,以后便是我们的家了。”紫衣女子话音未落,珠泪已滚滚而下,珊瑚更是哭得哽噎难抑。黄衫姑娘见此,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握住妹妹们的手,“放心吧,以后有我在一日,便跟爹娘在的时候,是一样的……”
原来这三人正是沈鸣远的女儿,黄衫姑娘排行老大,闺名璇玑;紫衣姑娘唤作璎珞,二人都是沈夫人卫氏所生的嫡女。只有幼女珊瑚,是早逝的丁姨娘所诞下的庶女。
北金来犯事起突然,沈鸣远一面派人快马加鞭向京师求援,一面整顿军队进行防御,城中粮草也足以抵挡到援军来到。孰料十天过去、半月过去,援军不见踪影,北金的兵力却不断增加,待到这会儿,已是无力回天,唯有放手一搏而已。
沈鸣远早已立志以身报国,卫夫人要和丈夫一起守城,便将三个女儿和唯一的嫡子玉郎托付给家将,顺着小路往都城琼江去,那儿正是卫夫人的娘家安国公府。
姐妹三人正相对垂泪,忽然听得外头一声唿哨远远传来,不禁心中警铃大作。沈璇玑不顾避忌,拉开车窗上挂着的帘子,将头探出去,“方大哥!是不是有人追来了?”
被唤作方大哥的男子单乘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此时早已拉马回身,只见远处烟尘滚滚,隐约可见一列马队追击而来,却不似北金的士兵,多半是这山中马匪,前来趁火打劫。
他皱了皱眉,这山路崎岖,若是拼斗起来,势必要伤了马车里的人。他当机立断,调转手中枪柄,狠狠击在马臀上,自己断后,继续向前飞驰。
狭窄的山路上,两辆马车跌跌撞撞飞跑着,一个不留神便会跌下峭壁,车里的人都吓得面容苍白,紧紧抓住手边能抓的东西,此刻倒是一丝哭声也不闻。
那队马匪见马车亡命地奔驰,不禁觉得更兴奋,纷纷挥动马鞭,向前驰骋追来,唿哨声也更加响亮。沈璇玑坐在车里心急如焚,“坏了!这样吵闹,玉郎如何不哭?难道……”
“不会的!”沈璎珞抓住她的手,“奶娘一定会好好照顾玉郎的!”
马车又转过一层山壁,眼前道路豁然开朗,到了下山的大路,两位车夫也长出了一口气,还未及开口,突然只见几道黑影倏忽而过,竟然硬生生将两辆马车迫停了。
马车突然停下,一个孩童的哭声在此时响起,好像一滴水珠落在滚油锅里,四下里的人都动了起来。
“玉郎!”沈璇玑和沈璎珞都蹿出车外,向着另一辆马车跑去。这辆马车里只坐着一位奶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还有三个丫鬟打扮的姑娘,都面色铁青,见到二人就哭了起来。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嚎丧啊!”打头的马匪四十多岁,长得奇形怪状,猥琐不堪,定睛望了望这一众女眷,原本不耐烦的脸上瞬间开出一朵花,“哟,还是几个俏小娘儿呢!”
沈璇玑抱着玉郎,沈璎珞站在她身前,目光虽然愤怒,却是一脸平静。
“还是个硬骨头的俏小娘儿呢!”马匪头领策马向前走了几步,用鞭稍向着沈璎珞脸颊上探去。
“噗”地一声,很轻,倒像是谁忍俊不禁的笑声。
马匪头领懵懂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一点雪亮的枪尖,和慢慢洇开的血色,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似地,四处望了望。
非常缓慢地,从马上栽了下来。
马匪们立刻炸开了锅,忽然有个极惶恐的声音高声叫道,“是他!方尘!”
方尘静静地骑在马上,枪尖已经拔出来了,血一滴一滴地洒落在沙土地上,激起微薄的烟尘,好像还有温度。
“大姑娘、二姑娘,带着人,站到我身后来。”他的声音很平稳,好像刚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众人连忙下车,两个车夫攥紧马鞭走上前来,将女眷护在身后,这时才看到其中一个年长文弱,倒似个教书先生的模样。
方尘和马匪对峙着。
“怕什么?他们一帮老弱妇孺,不过只有姓方的一人得用,我们大家并肩子上,有什么好怕的?”马匪中的一个人说道,其他的人听了这话,有几个虽然还未动作,眼神却已活络了,再往女眷身上瞧瞧,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别过来,”方尘缓缓地抬眼,从左到右,目光在每个马匪的脸上都停驻了一瞬,“会死的。”
“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刚才说话那人策马而出,高声叫道,“兄弟们!肥羊不宰……”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已经从马上斜斜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山壁上,“砰”地一声,落了下来。
没人看见方尘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苦恼,好像在思索人们为何如此执着不听劝呢?
“扯呼啊兄弟们!”马匪这时阵脚大乱,几乎要内讧,一些人要逃命,一些人执意要拼个鱼死网破。
方尘这时心下也踌躇起来,他虽然还是如守护神一般立在那里,却能清晰地感到头皮里已经微微渗出汗意。
他故作轻松地纵马回身,来到沈璇玑跟前,“没事儿了,大姑娘带着大家上车吧!”
沈璇玑识破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方大哥,我们姐妹不能让你一人涉险。”
方尘哭笑不得,只好压低了声音说,“大姑娘,什么时候了?将军有话,务必保护小少爷!”
“好!”沈璇玑将玉郎交给奶娘,让她上了她们姐妹坐的那辆马车,又对着那教书先生模样的人低语了几句,方才拉着沈璎珞走到方尘马边,“让云先生和奶娘带着玉郎和珊瑚走,我们俩在这里。”
方尘无奈地看着这对姐妹肖似将军夫人的面容和神情,知道劝也是无用,回过脸来对着马匪冷道,“还不滚么?”
马匪里有精明人,知道方尘此时处于弱势,只要己方不自乱阵脚,对方的财帛细软、如花美眷,都是自家囊中之物,于是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对峙。
时间过得慢的令人绝望,沈珊瑚攀在车窗边,不时地抽泣一声,算是唯一的背景音。
远处的天边突然响起了隆隆的雷声,然后腾起一阵烟雾,沈璇玑和沈璎珞回头望去,却瞧不清。
“姐姐,那黑色的,是什么?”沈璇玑摇摇头,马匪也伸长了脖子,却是毫无头绪。
“呵!”方尘的眼睛亮了一亮,脸上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不必瞧了,那是‘卫’字。”
卫?沈璇玑听了这话,和沈璎珞面面相觑,二人脸上都露出喜色,这是不是意味着爹爹和娘亲,还有宛平的兵士百姓们,都有救了?
“卫?”“卫?”“卫家军?!”马匪们这时才觉得心胆俱寒,方才知道,原来认出方尘的恐惧,根本比不上此刻的一半。
“卫家军来了!快跑!还傻站着!不他妈想活了啊?!”如来时一般迅速,马匪们不顾自己同伴的两具尸体依然横躺在地,策马狂奔,惶急如丧家之犬,荡起一阵呛人的烟尘。
沈璇玑捂着口鼻咳了几声,见方尘没有追赶的意思,便对他道,“方大哥,即刻同我们一起去见过大舅吧。”
安国公府是开国勋贵,绵延百余载,八年前老国公爷卫铖过世,沈夫人曾携夫女回家奔丧,那时只有沈璇玑已经七岁记事,璎珞和珊瑚都还是一片懵懂。
老国公爷娶妻叶氏太君,所出四个子女,女儿卫鄞年龄最长,早年间入宫为妃,虽早逝,死后却极尽哀荣,追封“贤妃”,以贵妃格下葬;沈夫人闺名卫郦,年纪最幼。现今的安国公是二老爷卫邗,而大老爷,便是“卫家军”的统领,威武将军卫邺。
方尘点点头,随着沈璇玑来到“卫家军”军前,只见一个身形高大健硕、面皮黝黑、燕颌虎须的中年男子骑在一匹黑马上,万分威仪,想来正是卫邺了。
“舅舅!”沈璇玑双膝一软,跪倒在马前,“求舅舅救我爹爹娘亲!”
卫邺弯下身子,将沈璇玑扶起,他素来不苟言笑,只是算算时间,也知道锦渊军队大势已去,自己幼妹妹婿必是凶多吉少,胸臆间也满盈伤悲,倒是难得地放缓了口气,对着沈璇玑温言道,“好孩子,你放心,跟着你大姐姐先回家去。”
沈璇玑听话听音,心里已经灰了大半,只是强自按捺着才不大放悲声,点了点头,再一转头看看,玉郎年小,珊瑚懵懂,只有璎珞听懂了这句话,死死咬着嘴唇,忍住不哭。
卫邺见她二人这样,更是心酸,清了清嗓子,高声唤道,“珈儿!”
只见队列中分,走出一个女子来,看她不过十七八岁,桃色锦衣外头束着烂银盔甲,护心镜雪白锃亮,外头穿着殷红披风。她一头乌发高高地束着,肤色微黑,一对眼睛流光溢彩,显得十分精神,腰背溜直地骑在一匹桃花马上,竟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将军。
卫府是军功世家,子弟多有行伍之人,沈家姐妹见惯了母亲在家和父亲切磋的,也不诧异,只是看她这样英姿飒爽,难免又想到父母生死未卜。
“为父带兵去宛平,你护送你妹妹们先回琼江,一路上万事都要小心,断不可出什么差错。”卫珈应是,沈氏姐弟这才又上了车。
当下兵分两路,卫邺狠狠一夹马腹,大队军兵向着宛平进发。
只是离宛平越近,他的心,就越发沉重。
金乌西坠,那余晖似比往日艳红,不知是不是被兵士鲜血晕染。北金敌兵远远望见那赤红旗帜上斗大的“卫”字,也和山中马匪一般,丢下一城狼藉,逃命要紧。
卫邺一个人在血海尸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都是相似的姿态,相似的表情,这么多人,没有他的小妹妹。
阿郦,你在哪儿呢?
第二章 入宫
这日春景明媚,皇城上空的天色清透,白云缓缓流动,阳光十分和煦,洒在“元泰殿”前的花树上,衬得碧叶嫩蕊都隐隐闪烁着光彩,瞧着无比喜人。
正是午后闲憩的时光,皇帝由宫人服侍着换下朝服,只穿着一身月白常服,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持着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翻动着。
“皇上,贵妃娘娘还在外头跪着,奴才想着,这日头也大了,娘娘身子娇弱……”说话的宦官三十六七岁,面皮白净,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一对眼睛十分灵活,眼瞧着皇帝面色不虞,便渐渐低了声。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皇帝顿了顿,伸手去拿榻边几上的茶盏。那宦官急忙赶上来,将茶盏递在皇帝手上,依旧含着笑道,“皇上说的是。”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皇帝手中的书卷翻动得愈急,那宦官垂首侍立,嘴角微微扬起,却不说话,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还未数到百,就听皇帝高声道,“小全子,叫她进来!”
小全子强忍着笑,利落地应了声是,便一溜烟儿地向着殿外跑去。
“这么说来,皇上还是心软了?”皇城东北的“寿安殿”比之“交泰殿”端凝虽有不足,富丽却远远过矣,三重白亮南珠串就的帘幕之后,锦绣芙蓉榻上歪着一位珠环翠绕的老妇人,正是本朝太后。
细细看去,她虽已是年过花甲,鬓发也早已斑白,一张面孔却保养得益,颊光红润,皱纹也只有疏疏几根,比起一般的老妇,却是年轻美貌得多了。
太后身边束手立着一位穿着褐色暗金镶滚长褂的妇人,约莫四十许人,容长脸面,乌黑攒髻,只簪着支银镶玳瑁的长簪,看着十分精神爽利。闻听太后问话,她只微微一笑,“皇上仁厚,一时心软,也是有的。”
“哼,狐媚贱人,惯会惑主。”太后恨恨拍了一下身下的大迎枕,“偏偏皇上就是看重她!”
中年妇人低首不言,心里暗道,那贤妃倒是得您的看重,不是照样早早香消玉殒?这位丽贵妃向来不招您待见,还不是一路扶摇直上?皇上没有嫡子,虽说太子未立,可只有丽贵妃所出的八王倍受宠爱,盖过其他兄弟一头。
太后人老精鬼老灵,只拿余光一瞥,就知道妇人心中所想,冷笑了一声,却转而问道,“沈家的那几个孩子何时入宫?”
“回太后娘娘的话,明日辰时,就在‘交泰殿’面君。”妇人虽未抬头,却感受到太后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当下恭敬回禀道。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素色的云缎找些出来,赏给那几个孩子,怪可怜的。”
“是。”
与此同时,向来不招太后待见的丽贵妃正跪在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皇上,臣妾有罪!”丽贵妃一改平日的华彩辉煌,只穿着一身素服,不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支乌木簪子别着,并无钗环,却流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她入宫廿载,依旧身姿窈窕,玉幽花艳般绝美面容,眼角唇畔不见一丝细纹,确实无愧于封号的一个“丽”字。
皇帝见了枕畔佳人哭得这样哀恸,一颗心早就如泡在春水里,什么雷霆万钧之怒都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面上还绷着,“你知道错就好。”
丽贵妃向前膝行了几步,叩头不止,“臣妾知错,臣妾愿缁衣披发,长居冷宫,替弟弟赎罪,只求皇上看在六王面上,怜惜臣妾寡母年迈,饶过他一命吧!”
“住口!”皇帝一拂袖,却见丽贵妃怯怯地拽着他袖口,一脸的可怜可爱,一对星眸迷离,欲说还休地望着他。他心里又是一软,放缓了语气道,“贻误军机之事,岂能算小?沈将军和夫人以身殉国,朕总要对安国公府有个交待,否则何以平勋贵之怨?”
丽贵妃眼睛转了转,深深吸了口气,强笑着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妾鼠目寸光。”她举起一块缃色绢帕轻拭眼角,似是在强忍泪意,“罢了,既是他做错了事,便自去领罚。”
说着,又抬起盈盈泪眼,情意绵绵地望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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