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梅花傲放时节,远远便闻到清雅的梅香,幽媚入骨,沁人心脾。待得临近时果见后院好一片香海,冰绡胜雪,胭脂欺霞。心下一喜,便向着那片冷香飘然落下。
我的足尖将将要点上平地……
突然,左侧阴影里,一道劲风携了寒气直刺过来!
大惊!!
不及多想,左足在地上用力一点,身子斜斜向右侧疾窜出一丈开外,借着下落之势蹲下身,摸了一把地上的石子,不自觉带上了内劲,向那发出劲风的黑影撒了过去。
似乎有人“咦”了一声,而后是金属与石子撞击的声音,只就着这一瞬的延迟,我用力倒纵上院墙,几个起落,发力奔向远方。
这夜里的市坊屋顶之于我便如自家后园的甬路,一路窜高跃低七拐八绕,再回头时,身后并无人追来,略放了心,飘身翻进钟楼,静心思考。
太大意了!
居然没有先观察附近情形!居然没有象武侠小说里常见的那样先投石问路!完全没有江湖经验啊……
自然是不能就这么回去。
要不要换个题目?时间倒是很充裕……想想不甘心,被激发了斗志,我偏要取了梅花去。
只是,刚才那人是谁?寺里的和尚?没听说宝相寺是武庙啊,莫非是过路的飞贼?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出手,不过江湖上的人性子古怪也是有的。再或者是护寺侍卫?不对,要是侍卫应不止一人,可刚才并未听到杀声四起,且不去管他,仔细思量下一步该当如何。
略一凝神已有了计较。
找了背风处打坐运气,养精蓄锐。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起身,再向宝相寺潜过去。
赌的就是没人料得我去而复返。
这回吸取了教训,先往院里投了石子,倾听片刻,只有寒风呼啸,并无其他动静,这才飘身下去。
四两棉花落地,悄无声息。
早选中一枝开的婀娜的红梅,仔细折了,扛着跃出寺院。
又在城里转了半晌,才迂回着绕到我住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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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找了只玉脂美人耸肩瓶将梅插了,置于卧室香几之上,白玉红梅,相得益彰,娇蕊吐芳,清香满室。
已换去夜行衣装,散了发髻,捧盏茶立在几前细细赏玩,心里涌上历代咏梅佳句,微笑。
“噼~啪~”!静夜里的异响,虽轻却惊的我一震!有人在弹我的窗棂!一个低沉的声音飘进屋里:“偷来的梅花可还香么?”
大惊失色!!
扑飞过去吹灭了灯烛,清冷的窗上似有淡影一闪,倏忽不见,只余院里梧桐树影投在窗上,鬼魅的摇来荡去。
抓根帛带束了头发,裹了外袍,略做结束,疾掀了帘,跃入庭中。
四下一望,卧室的屋顶上,一条黑影正临风而立。
一提气跃上房,飘身落在距他丈许的地方。
这人逆了月光,看不清容貌,只现了身形剪影,看得出身材高大,宽肩细腰,长发漫舞,衣袂翩飞,背后衬了一轮冷月,说不出的诡谲妖冶。
似也在打量我,可惜看不清表情。
他不言,我也不语。
阵阵朔风凛冽着疾卷过来,他的袍衿丝绦狂飚着似有了生命,上下翻腾猎猎作响,而我束发的丝带,终于承受不住狂风的撕扯,倏地被攫入黑夜,长发失了禁锢立时漫天腾起,泼飞如旗。
仍没有任何动作言语。
他不动,我也不动。
这人有种端凝沉穆的气势,却隐着随时奔腾爆发的暗劲,似山岛耸峙于惊滔骇浪,万马悬勒在峭壁临渊。
压迫感十足。
应该是个厉害角色。
我暗自思忖,迫不得已就喊李归鸿他们来帮忙,当然,最好还是自己摆平。
不就是偷了枝花么,好吧,我承认偷别人种的花也是偷,不过联想到古训“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且不说人家还有窃玉偷香的呢……我偷枝花居然也能劳动这样的人物,飞舞的长发貌似不是和尚,也不知是什么来路,看气势绝对是个高手,据说轻功好到一定程度跟在人身边也不会被发觉……诶,这人莫不是一直在跟着我?!想到此难免心头不爽,哼,高手都这么闲吗,居然为枝花还巴巴地追来,总不至于讨要回去吧!
微一冷笑。
隐约觉得对面莫测的目光里忽有星点一闪,难以言传,迅疾消匿。我正自揣测间,但见他身形微动,眨眼已飘出几十丈,既而不见了踪影!
一轮惨月兀自悬在中天,风凌枯木,残枝萧瑟。
旷夜千里,寂无人声,一如往日任何一个平淡的夜晚,而我面前似乎也从未出现过旁人。我孑然而立,任发和裙在风中漫卷。
如梦似幻。
……
翌日清晨,一枝欺霜傲雪的白梅横陈在我门口,铁干枝间赫然系着我昨夜被风吹走的那条束发帛带。
花青一 第11章 新丰美酒斗十千
我承认,当初打赌要张知谨答应我一件事,确实有想戏弄他的打算,但经历了昨夜,我再无这个兴致。
尽管折了梅,却也知道自己微末的功夫不过是井底之蛙,他们的担心怀疑不无道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所以,当我捧了梅花出现在他们面前,当李归鸿春风满面几乎冲过来抱我,当张知谨洒脱一笑问我要他答应何事,我只淡淡笑了,摇头道:“还没想好,暂且记下罢。”
“那可不妙,岂不是要拿我一世!”眨一下眼,调侃的笑。
李归鸿赞许地看我,恐怕误以为我有了谦逊低调的美德。
我亲自在李归鸿的书房里挑个位置放了玉瓶红梅,那枝白梅已找了只淡青橄榄水翡翠瓶插了,置在我卧室的香几上。
李归鸿心情大好,拉了张知谨和我去马厩,执意要挑匹汗血宝马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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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朗朗,碧天无云。
远远就见马厩里拴了几匹枣红、栗色的骏马,俱是头细颈高,四肢修长。
我问李归鸿道:“是这几匹?听说汗血宝马流的汗是红色的?”
他点头,“奔跑之后马的琵琶骨处便有血色之汗渗出来,等下慎之试了马妹妹就能看到了。”
张知谨也不客气,径自走过去挑起马来,不多时已牵出一匹,腾身跃上笑道:“就试这匹。”话音未落,那马四踢腾开已在旁边的空场上奔了起来。
他今日穿了一袭朱砂色圆领锦袍,扎了金鐍革带,人清俊,马矫健,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曹植所谓“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矫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老杜也有“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的名句,真人版,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禁不住在心里赞一声好,李归鸿更是喝出彩来。
跑了几圈,张知谨弛马近前,一飘腿跳下地,动作干净利落,确是行家里手。
我凑上前,就见马的肩胛上果然象流了血,不觉笑道:“当真和书上写的一样呢!”随即疑惑向李归鸿:“当初汉武帝为这种马不惜发动战事,应是很难得吧?你哪来的这几匹?”
李归鸿一笑,还未开口张知谨已笑道:“再要多些云逸兄也能弄来,不过却要等些时候。”看我迷惑的表情,他益发大笑,“水妹妹莫非不知云逸兄做何营生?”
“诶?不是膏粱子弟么,难道是马贩子?”
他二人闻言先是一愣,既而相视大笑,张知谨拍着李归鸿的肩头长笑道:“膏粱子!马贩子!”
我过去扯住张知谨的衣袖,把他的手从那个肩上拉下来,阴:“断袖之癖……”
两人立时止了笑,青了脸瞪我,李归鸿眉头微蹙,嗔道:“妹妹真是口无遮拦……”
我向他眨眨眼,侧身靠过去奸笑道:“哥哥到底是做什么的呀?”
他无奈的望我,苦笑:“愚兄只是把丝绸茶叶贩到西域,再把西域的物品诸如良马、象牙、犀角、琥珀、绿盐(1)、胡桐泪(2)、青琅�3)之类贩进来罢了。”
哦~我恍然,国际贸易啊。
难怪那次给我西域的织品。
“不过,怎么从不见你忙生意?似乎做你们这行的都要去丝绸之路上往来奔波吧?”
“先父在时已做大了生意,传到我手上自是有可靠的人去跟商队,我不须亲自去的。”
“这些话你们不妨晚上回去聊,”张知谨这人没耐心也并不掩饰,“难得试马的好天气,却罗嗦这些没用的!下一个谁来?水妹妹要不要也来试试?”
又是那种讨厌的笑,似摆明了认为我不会骑马。
这人好象以挑衅我为乐,只可惜我穿过来之前是会骑的,虽不象他那样骑术高超,但渡假时去康西草原跑马也从没掉下来过。
微微一笑,向着李归鸿道:“有劳哥哥帮我挑匹温顺的。”
李归鸿惊讶看我,“妹妹几时会骑马了?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慢慢跑没事的,再说不是有你照应着么。”甜甜一笑,撇开惊诧的两人,跑过去相马。
挑了匹漂亮的,从马的正面左侧走过去,摸摸它的颈,先联络感情。中规中矩骑上,试着小跑起来。
加速,四蹄腾起,果然是好马,平稳迅捷,步伐轻盈。跑了两圈,忽然童心大起,据说这个种类是世上跑的最快的纯血马呢,我来试试。
放马驰纵,追风逐电,成就感难以言喻。
直到——
事后回忆应是有枯枝败叶之类撞上马头,我骑得兴起竟没注意。
那马发了狂一般!疯狂蹿跃,我顿觉双腿几乎已夹不住惊马!
失声尖叫!
两条黑影迅疾飞过来,腰上一紧,已被当先之人拦腰抱起,后面那人似是跃上了马背。
‘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香。
李归鸿抱我落在场边,我惊魂未定,眼角挂了一滴惊泪抬头看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珠在阳光下竟是隐隐泛着迷魅的墨绿色光泽,象两珠温润的墨玉,他的手爱怜地轻抚我的发顶,温柔的目光安抚着我惊竦的心情。
“乖,不哭,没事了。”他轻声安慰着。
顾不得许多,我嘤咛一声扑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温暖的怀抱,清谧的香气,让我安心。
是的,我喜欢的安全。
他的身子先是一僵,随即释然,合了双臂搂住我。
如此自然,似已这么做过千百次。
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除了这个人,这个拥抱。
忽听一声娇笑:“哎呦,我来的不巧!”
迅速分开,他红了脸,想必我也是。寻声望去,还未看清来人,但听得惊喜的叫声:“呀!原来是烟姐姐!我说哥哥岂能……”眼前红霞一晃,一个温软的身体扑过来,挂上我的脖子。
这个热情的熊抱让我有点透不过气,却又不忍就这么推开她。
“你烟姐姐身子弱,偏你就这么粗鲁。”身上一轻,温香软玉已被李归鸿拉开。
我定了神看她,白腻的肤色,秀挺的鼻梁,柳眉杏眼,朱唇带笑。头上梳了惊鹄髻,簪钗篦梳,耳上一对红宝石坠子,流彩轻颤,身上裹了大红羽缎斗篷,脚上红香羊皮小靴。
明眸善睐,巧笑嫣然。
我正自打量,这美人已扁了小嘴向李归鸿道:“哥你当真霸道,偏就许你抱得,我就抱不得!”
李归鸿一张脸本已恢复了常色,听了此话蓦地又泛了红,咳一声,面带尴尬转向我道:“这泼皮就是舍妹青鸾,比你小一岁,素来住在洛阳外祖家的,不知今日怎肯回来。”
李青鸾杏眼圆睁,惊诧道:“哥你好生古怪!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你我可是同时见到烟姐姐的!即便后来姐姐也是与我更亲些呢,怎么今日倒用你来引见!”
李归鸿沉声道:“你烟姐姐生了一场大病,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待会与你细说。”
李青鸾一愣,随即漂亮的眼睛水汪汪地溢出怜惜,扑过来抱住我,“姐姐……”似有些哽咽,“姐姐怎可忘了我呢……要忘就忘掉哥哥罢……”
再次被李归鸿拖走。
莞尔。
一转头,见张知谨正负了手站在不远处,举首望天,精劲的侧影竟有一丝落寞。
“慎之,”李归鸿唤他,“还未见过舍妹吧?”
“张知谨张慎之?!”李青鸾眼睛大亮,“可是那任侠之名遍澶州的张公子?早闻得与哥哥倾盖相交,今日终于有幸得见了!”
张知谨一笑,唱了个肥喏。
李青鸾桃腮带笑,盈盈一福。
李归鸿一手执了我,一手执了青鸾,笑道:“看来今晚必要畅饮一番了,一来贺慎之得骏,二来庆沉烟折梅,三来为青鸾接风。”
“什么得骏?什么折梅?”青鸾好奇。
“这个么,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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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青鸾来后,日子过的飞快。
我惯例的读书画画时间都被她剥削去不少,每日里粘在我身侧,同吃同坐,同行同乐。
一时要放风筝——在晴明无风的日子……
一时要坐了冰车去湖面上玩——冰裂落水,获救;
一时要砸了冰面垂钓——非说上次落水时见到鱼了,捧了手炉坐守两个时辰,感冒。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天真烂漫,活泼可人。
‘
李归鸿现在几乎已无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且青鸾心直口快,经常语出惊人,也亏得他涵养好,若是张知谨那性子早就抓狂暴走了。
我发现青鸾看张知谨的眼神很不寻常,大有文章!思量他们倒是很相配呢,便寻了机会私下向李归鸿暗示,李归鸿含笑望我道:“如若成了倒真是一桩美事,只恐……还不知慎之意下如何。”
我撺掇他去打探,他应了“寻个机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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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了年。
这日午后,天色阴霾,象欲哭无泪的脸。李归鸿拿了个拜帖过来,含笑道:“妹妹看这个。”
我接过,见是张洒金云笺,上面龙飞凤舞的书了“绿蚁红泥”四个字,略沉吟,已知所以,笑道:“张知谨要请你喝酒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4)
青鸾凑过头来看了,奇道:“吃酒也罢了,这又无款的,姐姐怎知是张知谨?哦,想是姐姐熟识他的字迹。”
李归鸿也正疑惑着看我。
一笑,摇头道:“字如其人,这等张牙舞爪狂荡不拘的笔法,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李归鸿颔首,“书画同源,果是不虚,改日还要请妹妹写幅中堂给我。”
含笑应了。
其实解析字体只占了五分,另五分却是猜的。我几乎算是禁足幽居,李归鸿做事谨慎,纵然交游颇广,我见过的也只有张知谨,况且他何等细心体贴,旁人的请柬又何必巴巴拿来刺激我呢。忽然心头一亮,眨眼笑道;“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怎么许我白日出府了?”
他眼眸光闪,深笑了望我道:“王枢密罪黜,已携家眷迁回老家了。”
谁?哦~那位非要娶我的王公子,他父亲倒台了呀。
“但还是不可太过大意,一会妹妹戴了帷帽我们坐马车过去。”
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环节,我正凝思不得,青鸾已贴过来,拉了我的手道:“姐姐帮我选衣裳去!”
注释:
(1)绿盐即硫酸铜矿,产于世界各地,以中亚地区最为上乘,主要用于治眼疾。
(2)胡桐泪,产于波斯、非洲、东南亚及我国东南沿海,为胡杨树脂的结晶体。
(3)青琅置惫墒诘刂泻!⒑旌<奥浪危却Q笾参锷汉魉纬傻难沂鲆┎挠谩#�1)(2)(3)俱为唐宋时传入中国的物品。
(4)《问刘十九》,唐,白居易。
花青一 第12章 折腰争舞郁金裙
张知谨住的似乎并不近,我们驾了马车,已走了些时候。
这车外观看起来并没甚抢眼之处,内部却异常舒适精巧,身下是厚厚的殷红对鸟纹织锦茵褥,背后倚了牡丹团花隐囊,车厢壁上居然安置了袖珍梅瓶,瓶里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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