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茂接受的任务,就是率另外15人组成的爆破队,每3人一组,解决5座岗楼,震撼敌胆,形成强大的压力。接下去,就是一段漫长而令人心悸的等待。他和每个人一样,都强力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或悄声聊天,或说些俏皮话,或抽上一支烟来排解压力。
雷队长坐在他身边的草丛里,轻声说:“海陵城里今晚怕也有热闹戏唱。咱们的方专员,一方面要牵挂咱们这边的情况,一方面还要应付那边的动静,今夜肯定是没觉睡了。”
繁茂听他说到海陵,问:“海陵城内有行动?是咱们的人吗?”
雷队长摇头说:“汪精卫到了海陵。重庆方面好像要动手除他。详细的情形,方专员知道。我这队长,只管炸炮楼,夺据点,轮不到关心那些事情。”
繁茂嘿嘿笑道:“你知道,方专员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雷队长说:“我早年就认识他。那时候,我们都在上海,隶属特科领导。我扮作报童卖报。他戴起墨镜竖起幌子来装算命先生。他比我舒服,整日里掷爻解卦,引得那些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后来,中央机关转入苏区。我也跟着去了,在红军里结识了李掌柜这样战友。他却一直杳无音讯。还是一年前,他突然现身,原来已经打入敌人内部,做了大官了。”
“错了,这中间还该有一段历史,你大概还不知道。”繁茂纠正道:“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吗?依旧是算命。只不过他已成了隐居海陵城中西山白云观里的道人。这几年,他不叫方世成,叫做箫道人。”
雷队长不禁莞尔,嘿嘿低声笑道:“这人经历非凡。装神弄鬼也确实有些本事。怪不得能获取鬼子的信任。令兄周繁昌的便衣队,可是被他一手给端掉的。”
俩人低声细语良久,全然忘记了露水侵湿了衣衫,忘记了寒冷。
不觉已接近了行动时间。雷队长收住话匣子,抬腕望表,示意繁茂等人进入预备掩体准备行动。于是,各个爆破小组奉命立即散开。各自择定目标,开始出击。繁茂腋下挟着炸药包,走在前头,倚仗身手敏捷,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脱兔,抓住了岗楼探照灯扫射的空暇,10分钟后抵达岗楼下面的死角。他侧身靠在岗楼入口的门外,轻轻推了推门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闩,只是用凳子顶住。他心中暗喜,一手执枪,一手轻轻将炸药包从门缝里塞进去,正卧在凳子表面,向后面的同伴做了个隐蔽的手势,一拉导火索,翻身朝外抱头滚了几滚,停落在一掬土丘的后面。
炸药轰然一声响,从底层向上爆炸。顿时将楼上正呼呼鼾睡的一个班的日本兵当场炸上了半空。刹那间,伴随着火光,碎尸残骸飞瓦断砾雨点般坠落下来。
与此同时,其余几座岗楼碉堡也先后被爆破,犹如一连串花朵竞相开放,在这夜色迷离的混沌中呈现出惊人的艳丽。
雷队长眼光中流露着喜悦之色,侧耳聆听镇子其他方向的动静。瞬息之间。只听得枪声大作,四下里乱成了一锅粥、镇中日本驻军仓皇地从梦中醒来,也拉起警报凄声长嗥,发疯似地组织反扑。可是,眼下这形势显示的是镇子受到了四面围攻的阵势。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重点放在哪个方向,加上事逢黑夜,暂时只作防御的打算。可是,正积极布置阵地防守时,电话突然响了。那端是封锁线前沿驻军头目的惶急声音:“我部受到大股敌军的正面攻击,难以支撑,请速派援军解围!请速派援军解救!”
这一刻,篱笆墙沿线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强大攻势。早已养精蓄锐的新四军主力部队,从各自进攻正面上,如同下山猛虎强攻过去。数百米之间遥相呼应的岗楼被炸药、集束手榴弹送上了天空。大片失去火力控制的开阔地上,民兵们持枪掩护着老百姓低头俯身向前疾奔。到了篱笆墙前,或用锄头、钉耙去奋力凿扒,或就地将预备好的桐油、煤油、干草等引火之物覆浇于篱笆之上,点燃起来。火势顿时熊熊而起,如千万条长蛇缠绕住坚韧的竹体上,烘炙、烧烤,最终连竹子本身也加入了燃烧的行列。映得天地间一片通红。
这条绵延数百公里的篱笆墙,霎时间变成了一条火龙,掺杂着竹子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响,煞是动人。这样壮观的场面,是攻守双方做梦也没有看到过的。燃起这把火焰的新四军及老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精神振奋。而那些被困在岗楼、据点内,孤守无援的日伪士兵们,从这壮伟的景观中,惊惶彻骨地感受到了绝望,一遍遍地摇动电话,向那些已被纠缠住手脚,无法动弹的友军求援。
此时,正在海陵城中万字会楼上酣然大睡的南部襄吉,被一阵又一阵的急促电话铃声所惊醒。他披上外衣下楼来。见坂本等人正忙得焦头烂额,汇报说今夜12时,前线突然爆发了战事。新四军出动大批部队,对防线进行了突击。现在,绵延上百里的己方防线上,同时遭到攻击。而后方预设的支援部队,却也同时遭到了猛烈的进攻,动弹不得,无法向前线增援。
南部连忙摇通了友邻的通州防区,想向他们求援。不料那边也是一片惊惶,反过来请他协助帮忙。南部急忙又去查询江都防区的情况,结果如出一辙。他清醒过来,这次半夜发生的战事,不仅仅是朝他的旅团防地来的。整个封锁线都是新四军的攻击目标。他们的目的,是全部彻底地毁灭这条封锁线,重新打通和占领区的通道,夺回前次清乡所失去的根据地。今夜的战事不是小规模的偷袭,而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关键性战役。南部急令驻扎在城外的南口大队立即启程,乘车星夜驰援沙沟前线。然后又向巡守沿江港口的友邻部队求助,迅速向北来增援。
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竹子本是干脆之物,一经烧着后,不消两个钟头便化为灰白色碳状纤维,软塌塌地倾覆在地。大风一吹,便刮走了许多,夹杂在潮冷的空气中满眼里飞舞。等到黎明时,那些好不容易才摆脱游击队的袭扰,赶到封锁线上的增援部队,不无沮丧地面对这一地的灰烬,无言以对。
动员兵员数十万,征用民夫若干,耗尽心神建立起来的清乡成果,竟在这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就像钟表上那指针样,被轻轻地一调,翻转到半年之前的态势了。至于那些为此行动付出伤亡的士兵们,更是白白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切,从今夜起又将恢复原状,足以令大本营的高级将领们徒呼奈何了。
趁着破袭战成功的势头,大批新四军正规部队踏着竹屑分路进入了敌占区,前锋直指沙沟镇。早已有所准备的方世成,率着他的手下们提前一个半小时离开镇子,沿大路退往海陵。
但是,抢在新四军先头部队前面,繁茂所在的游击队已然入镇。与其说是攻入,还不如说是换防移交。就连那些少部分身着黑制服的别动队成员,也悄悄脱了衣服,先行摘下那两块悬挂在大门口的招牌来,丢到门掩背后去,燃放起了爆竹,亲贺胜利。
繁茂兴高采烈地走在人群中,悄声问雷队长道:“方先生又回海陵办公去了。留下这地方给咱们歇脚,还真是想念他的。”
雷队长笑道:“使得,这地方咱们也仅是歇歇脚而已。过一阵子还还给他。但,咱们的根据地可就不客气喽,一直铺到海陵城附近去。看南部这个龟儿子跳脚骂娘吧。他们苦心经营的这个王八壳子,一下子就敲碎了,分文不值。”
海陵城中,隐晦的天色下一片肃杀之景。前线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城中各个角落。那些兴致勃勃而来,准备视察封锁线的大员们,个个面色如土,赶往文明旅社等候汪精卫的到来。
这一夜,汪精卫的睡眠并不好,甚至半夜时还被后宅的响动惊了一下。下半夜几次失眠,天亮之后,按照礼数在周宅吃早饭。前来相陪的周家母子俩,似乎神色怪怪地。周太太眼泡红肿,明显是哭泣一夜的结果。周繁昌眼睛通红,是熬了通宵的模样。他心底猜定,肯定是下半夜的那场异动而导致的。但是,碍于礼节又不便去问。
喝了一碗燕窝银耳粥后,正慢条斯理地擦嘴。那边门外,李士群匆匆而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汪精卫脸色大变,站起身来向周家母子道别,出了周宅上了车赶往文明旅社。繁昌见他们行色有异,知道出了大事,急忙和母亲招呼一声,尾随去了。
周太太哪有心思吃东西,站起身来往后宅走去。丫头如云正静待在后房门口,见她来了,迎上前去,低声说:“黄纸、香案,我都准备好了。”
周太太木然站立会儿,问:“盛儿他走得不难受吧?”
如云点点头,说:“是大少爷动的手,一刀刺心。二少爷昏迷之中,什么都不知道就上路了。”
周太太失声痛号起来,噗地双膝一软,落在坚硬的砖地上,使劲地磕起头来,断断续续道:“盛儿呀!是——妈对不住——你呀!——我不说出密道的——秘密,那个畜生就要毁了——咱们周家呀!连逃在城外的玉茹和孩子都不放过呀——他是个畜生啦!”
与此同时,文明旅社内,要人云集。南部等人提前到达。等汪精卫回来之后,正式告知夜间来的一系列变故。汪精卫陡地听到噩耗,嘴巴张了老大,面色苍白,站起身去看墙壁上悬挂的地图,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久久不语。
上午10时许,从沙沟逃回的方世成急急来见。他这一路走的匆忙。平素里习惯穿的中山服、呢帽全数不见,只是单薄的贴身布褂,外面裹了件黑色制服用以御寒,进了门犹自一副抖抖索索的模样。
汪精卫看了心底生怜,吩咐侍卫去取件厚衣给他换上,又沏壶热茶用以驱散路途上的寒凉。方世成手捧热茶,背捂冬衣,良久后才跺足带着哭腔喊道:“汪先生,沙沟未能守住,卑职回来请罪了!”
汪精卫摇摇头,勉强笑道:“不是你的责任。这次,新四军所发动的攻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从数百里正面同时进攻,又用疑兵偷袭,拖住二线增援部队的手脚,这才导致了封锁线的被突破。你且稍事休息安心,一切看军方的动向吧。”
南部走过来,带着点歉疚之意望着方世成说:“方专员,不要太过自责。我已令南口大队、儿玉大队从北面及西面,包抄行动,将沙沟镇内的新四军主力合围,聚而歼之。到那时候,你又可以风风光光地重返沙沟了。那里,需要你这样的干才坐镇。”
方世成神色沮丧,道:“可惜,我的别动队为了掩护撤退,损失殆尽,建制全散了。”
南部保证道:“这个你不要太过伤心。我定当酌量划拨物资枪械,帮助你恢复元气的。”
这时,特高课一名军官大步走进来,向南部报告:今天早晨全城戒严后,有一队日本宪兵出城,和守城门的皇协军发生冲突。结果,当场打死5人,夺门而出向西南方向逃逸。眼下,正严令沿途据点进行拦截检查。该批宪兵必定是敌方人员假冒无疑。但是,从作战的方式和举止行为来分析,不像是新四军游击队所为。
南部皱眉去看方世成,问:“会不会是留在城中的游击队?”
方世成笑道:“游击队这大清早忙着出城做什么?还不惜为此和守城的部队开了火,我看不像。”
汪精卫皱眉说:“我这一夜没睡好,不是被外面模模糊糊的响动惊醒,就是脑子里胡思乱想,难以入眠。原来是有缘由的,前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多少会扰人清梦的。”
这时候,周繁昌快步进来,一眼便瞅见了方世成狼狈的模样,心中一喜,佯作关切地问:“方专员,夜奔而回,不曾受惊吧?”
方世成苦笑道:“夜来一觉睡得正香,就在凌晨时,枪声四起。亏得我见机快,急令撤离。否则,这块招牌和人就留给新四军了。哪像周先生,一夜美梦到天亮,无惊无险啊。”
繁昌脸色略变,选择一张空位坐下来。
南部上前一步,先和两位派遣军总部的日本将领脸色凝重地说了几句,回头对汪精卫说:“汪主席,鉴于海陵城外已沦为共产军的游击区,所以,我建议您和视察团暂时结束行程,向南渡江返回。一待这里的形势稳定下来,定当欢迎再度归来,继续行程。”
汪精卫叹息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罢了,回南京休息几天吧。我也感觉累了。”
下午1点不到,原本耀武扬威而来的护卫队伍,这会儿变得冷清寂寥了许多,簇拥着汪精卫等一行大员们上了汽车,出西门向南,选了条安全的路线向扬州方向去了。南部和周繁昌、方世成等人送到城门外3里地,这才返回。目送着灰尘飞扬中消失的车队,繁昌手执呢帽,不无感慨道:“形势真是难料。一夜之间转折如斯。这里的一切,都要劳烦方专员打理了。兄弟三天后也将离开海陵,去苏州赴任新职。在海陵这一年,权当春梦一场吧,梦醒了无痕。”
方世成微微一笑,没有搭理。南部抬眼,含意深刻地望望他,笑道:“也好,届时我们替你送行。日后,在江南可别忘了咱们。”
(九)
先前所说的那支假扮日本宪兵的队伍,不是别人,正是李明善所率的军统别动队。他们昨天天黑前,就已分道潜伏进入周宅附近预设的地点,准备策应宅内繁盛的行动。李明善坐镇在同春里路口一家不起眼的茶叶店内,静候那边传来的动静。这次入城所带的武器,大多藏在运粪船中从大浦码头上岸,避开了日本人的检查。各人分配好后,带足了弹药,足以抵得上一个日军中队的战斗力。届时,只要繁盛按照计划发出明确的指令,他们便会群起而围攻,择其弱点杀入宅内,协助他完成任务,毕其功于一役。
但是,这一个整夜下来,周宅内半分动静全无。繁盛没有在预定的地点发出信号,也没有宅内守卫慌乱的征兆显示刺杀的进行,更没有见到他来茶叶店汇报战果。这一夜,和往昔无数个黑夜一样,匆匆而逝,没有半分特殊之处。
黎明之前,等候得不耐烦的李明善从这夜色将尽的空气中,嗅出了一丝不妙的味道。他迅疾通知所有人,撤往大埔码头附近的地下联络点,在后院换上了早已预备好的日本军服,假扮成巡逻队,待初见日色时,迅速离城。
守城门的皇协军从未见过宪兵队这么早就出城的,多少起了点疑心。边开城门,边盘问底里。李明善哪里等得了这样拖延时间,眼光示意下,先拣官长下手,当场毙杀数人。那些士兵们哪里敢动?眼睁睁望着这些脾气暴躁的日本兵扬长而去,无影无踪。
李明善他们出城后,向南不过3里来地,就有接应的船只守候。见他们来了,立即升帆。这些人脱却日本军服,包裹了石头,沉到河底。两艘船儿挂帆顺风,在大河中疾驶了两三个钟头,来到与白马湖交界处的三岔河口。
那里,正倚桅而待的王小姐,远远瞧见他们,满脸充满了希望,挥舞着手中的布帽,让船夫划桨迎上前去。等到她上了来船,在人群中稍一扫视,一颗心不由得坠沉下去,转身看着李明善,问:“他呢?”
李明善阴郁着脸,一言不发。她的脸色霎时刷白,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摇撼几下,追问:“他人呢,是不是……”
李明善掰开她的手,说:“一夜过来,周宅中安然无恙,鸡犬无声。我怎么会知道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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