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安排,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劝饮。酒之三巡后,两个人喝酒的劲头稍减,又像女人样絮絮叨叨聊起来,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这李连长听口音是西北人,随军转战数省,才落脚在这一带,自是牢骚满肠。喝着喝着就放声大哭。马冠群劝慰几句,又想起自己的经历来,亦是忍不住陪着落泪。至此,酒宴变成伤心之地,气氛更添哀婉而已。
待到酒干菜尽后,已是薄暮降临。外面雨势变为牛毛细雨减弱了声息。李连长侧耳听听雨声,叹了口气,说:“马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下午这顿酒,喝得痛快。李某告辞了。”说罢,起身便去取雨衣。
马冠群欲要客套再加挽留。但此人去意已决,摆摆手示意不要客气,率着部下四个人出了堂屋正厅。他站在门外,扭头来似乎有话要说。马冠群冒着天井中的滴水快步走到门口。李连长拱手作别,马冠群作揖还礼。
李连长哈哈大笑,大步走入雨中,到了两丈开外,复又扬手作别。马冠群含笑致意。不料,李连长忽然掌心现出一支精致小巧的掌中雷手枪,也不瞄准,挥手之际就是一枪,正中马冠群的眉心。马冠群不及反应,只觉眼前陡地血花崩现,木立在门楣之下,僵直不仆。
他身边的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目送着李连长一行人在雨幕中渐行渐远。
(八)
雨依旧在下,时而如倾盆之势,时而在风中摇曳。天色阴沉,但还未到黄昏时。
方世成坐在他的公署办公室内,翻阅着手中一份从南京发来的电文。电文的内容言简意赅:
保证清乡区域的安全,中央不日巡视苏北。
落款是一个李字。这是李士群发来的密电,通知他汪精卫所率的清乡观摩团已经结束了苏南行程,即将开始江北之旅。他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这行字,似乎想从中寻出什么更加隐秘的内容来。
这时,译电员又快步送入一封刚刚收到的密电。这个电码没有翻译,而是准备由他亲自动手的。他接过这份电码来,拿起枝钢笔,望着一连串的数字,写下了8个字:敌酋入境,绝地刺杀。
他的脸上漾起了一缕意料之中的笑意,划了根火柴,先烧去了电文,又点燃根香烟,这才掐灭火头,丢进了烟灰缸里,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稽查队制服,头戴礼帽的青年男子从街头牵马缓缓过来,将缰绳系在木桩上,手夹着份卷宗字样的东西进了门。门边站岗的卫兵,见他的制服和派头,认为是本部人员,未加阻问。这人缓步入了大厅,左右观察,发现了方世成所在的办公室,上去轻轻敲门。
方世成说了声进来。这人躬身而入,说:“方专员,刚刚收到的函件,请阅。”
方世成点点头,注意地看了一眼那放到桌面上的文件,上面印着4个大字:清乡纪要。他顿觉异样,下意识侧过身来,向旁一扑。
这瞬息间,来人手中枪口打出了两粒子弹,全部打入了方世成的身体。然后,他片刻不停,转身就走。出了办公室,直向外面走去。这两声枪响惊动了公署内的其他人,涌将出来,见大厅中空荡无人,方世成的办公室房门大开,方世成本人趴在桌边。其他人知道情形不对,一面大喊捉刺客,一面去救护伤者,一面拔枪朝门外追去。
且说那刺客,面容镇定地出了大门,迅速解开马缰,在两名卫兵愕然的目光下从容上马,直向镇子西头策马奔去。大门内,追兵赶了出来,匆忙问有无可疑人进出。一个卫兵省了神,手指不远处的骑马逃逸者的背影。另一卫兵立刻拔枪瞄准了目标。
这时,有人提醒道:“留活口!”
卫兵领会,枪口稍偏,但听一声枪响,马上那人大叫一声落地,硬生生掼倒在青石板上,半晌不得起身。后面的追兵一拥而上,将他拖将起来一看,只是肩上中了一枪,并无性命之忧,于是急忙用麻绳捆起,押回了公署里。
方世成已经恢复了平静,坐在大厅的一张躺椅上,由医生包扎左肩和侧背上的枪伤。这也算他经验老到,侧身对敌。子弹只能打在狭窄的弹着范围内。一粒子弹穿肩而过,另一粒是擦伤皮肤,轻伤罢了。
那刺客也被摁在大厅里,趁势给他割肉取弹。行刺者和被刺者同处一室接受治疗,倒是件稀罕事儿。公署里,众人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忍不住扇了此人几个耳光。
方世成摇摇头,说:“抓住他是件好事。你们马上向海陵南部司令部通报,就说我遭遇刺杀,身负重伤。刺客已被擒获,请三木中佐亲自审理这个案子。”
那人听说要将自己押送宪兵队,不由得高声叫道:“送我去给日本人请功,算得了什么好汉。懦夫,懦夫而已!”
方世成轻声笑道:“只要你招出谁派你来的,我自然会保你这条性命。何必害怕?”
那人厉声道:“老子来刺杀你这个奸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杀了我吧!”
方世成沉吟片刻,摆了摆手,着人押走了他,自己手抚伤口,喃喃自语道:“你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了。众叛亲离,居然还有人肯替你卖命,那倒是出乎我的意外了。”
次日清早,沙沟及周庄所发生的变故迅速传到了万字会。南部襄吉睡眠方醒,不及洗漱,便从三木口中得知详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周繁昌,自求速死。我们想不动他都不可能了。你去知会一下梅机关的晴气大佐,看看能不能先行动手,将此人解决掉。本来是想倚仗他解决我们的心腹之患的,万不料,今天他竟成了我们的心头之患。真是颠倒过来了。”
他们俩在楼上谈话。楼下院外,周繁昌已经到达。卫兵来通报,南部与三木相视一笑,说:“此人倒也灵巧,来得这么及时。”
繁昌在底楼会客室见到了南部和三木。腰杆一挺,说:“周某人特地前来将军处报到。据悉,沙沟和周庄发生了重大情况。我的旧部马冠群被杀,方世成专员被刺。由于他们两位近日来在占领区情报工作上与我发生过矛盾。所以,不劳三木中佐亲来逮捕,我自行投到。好在刺客被擒,真相定能大白。因此,我恳求特高课将我收监,等水落石出后再行发落。”
周繁昌这一出以退为进的策略,令南部他们始料未及。原以为他是来自己洗刷辩白的,不料竟是出此硬气的招数,反而不好办了。
南部佯作笑脸,请他坐下,说:“周先生何必如此?我们可没有丝毫的怀疑你。城中的情报工作,还要仰仗你再接再厉。哪能让你稀里糊涂地进特高课去。再说,三木中佐经费有限,可供不起你这位富家公子锦衣玉食的生活呀。”
繁昌无奈地摊手,说:“这是周某惟一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办法。将军阁下却不肯成人之美,真的是令我失望。”
南部拍拍他的脊背,说:“你不会令我失望的。我大概也不令你失望。只要用心去做,一切都可以扭转改变的。”
送走周繁昌后,三木请示南部,说方世成有意将刺客押来海陵,交由宪兵队审讯,可否协助他派人押送,以防途中生变。南部摇头,说:“你亲自去,这个刺客由你全权负责审讯。我静候你的佳音。”
三木衔命出城,带了一个小队的宪兵,分乘两辆客车赶赴沙沟镇。
到达之时,已经是中午。方世成预先得讯,安排了一桌酒席恭候。三木下了车,四处打量镇上的景物,发觉这里比之于海陵狭小了许多,根本不是县城的规模。汪政府勉强在这里设县,大约也是无奈之举。
方世成请三木进公署内坐下,先行入席以为洗尘。三木心里惦记着南部的嘱托,不敢多饮,吃了些菜后,和新任的沙沟县长等人攀谈一气后,稍事休息,便决定提审刺客。
刺客受伤不重,在牢房里为没有被押送海陵而窃喜,巴望着有人趁这个机会来营救自己。这会儿,刚刚吃了中饭,躺在草垫子上歇息。忽然见有人来押,以为是要送自己去海陵,不由得暗暗失望。等到拐了几个弯子,拖到了刑讯室,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一进门抬眼便见三木中佐坐在桌后,这才恍然大悟。日本人赶到海陵来审理此案了。
他的惊骇之意只在心头一掠而过,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不言不语往那里一站。
三木见这个人30来岁,相貌平常,傻傻地立在眼前,问道:“你的姓名?”
那人不语。
三木微笑:“你的住址呢?”
那人更是不理,径自抬眼望着房梁。
三木嗤嗤地笑出声来,又问:“刺杀方专员,是谁指使你的?”
那人竟似没听见一般,斜眼从天窗中望着天空。
三木也不发怒,对身边的日本军曹说:“按规矩办。”
两个日本兵立即上来协助,三人一齐动手,将刺客拖到隔壁,按在一张木架床上,四肢以麻绳捆紧。接着,那军曹拔出刀来,挑开他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肌肉来,旋而刀尖一按切入皮肤,慢悠悠地一拉。刀尖分处,现出白花花的脂肪和肉来。鲜血随即流下。那人负痛,喉咙里响了一声。军曹见他对疼痛有了反应,刀尖一提,重新开始。在那刀痕侧旁横划了一刀,形成个十字形状。
那人额头汗珠直滴下来。
军曹举手示意,身旁的士兵卸下几颗子弹,去掉弹头,倾倒下一包火药。然后,军曹将火药先行在伤口上撒了一道,点起根烟来,以烟头在火药上轻轻一触。一条火蛇顿起,嗤地一声重新将伤口烧合。
那人啊地发出声惨叫,双足蹬得笔直。
军曹却不停止,如法炮制,如此这般,总共在那人身上留下了三处这样的焦灼的伤痕。刺客昏死过去。这种纯属肤面的痛楚竟是如此剧烈,比之于鞭打棍夹有过之而无不及。三木笑吟吟地走到隔壁旁听的方世成那儿,炫耀说这套刑法,是他前年在德国研修时,向盖世太保学来的。它经过医学专家在人体上反复试验而综合形成的。优点在于,受刑者受刑的痛苦大,对身体实质的伤害小。特别适用于对付那些态度顽固的分子。任是你钢筋铁骨,也要磨得你骨锈铁穿,意志崩溃。
方世成去那人面前瞧瞧,他脸色发红,正躺在一滩冷水里眨眼。他低下头去,说:“招了罢,供出幕后主使来,就没你的事情。或许,我还可以替你谋个差事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岂不比做这亡命之徒好?”
那人白眼看他,冷笑说:“受人托付,误事已是死罪。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方世成耸耸肩,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那厢里,三木如何肯放手,继续用刑。又在他胸前、双腿割了六七个十字码儿。那人忍无可忍,到了黄昏时分,凄声哭号,但就是不肯吐露供词。三木大怒,将他翻转来在背部施刑。方世成走来,劝阻道:“这家伙抵死不说,倒也不怕。今天刚刚开始,只是个前序。明天,再给他颜色瞧瞧罢。”
三木愤忿不已,硬是被方世成拉去喝酒。这会儿,全无中午初到时的志在必得的雄心。方世成取来一坛十年陈的桂花酒,红烧了两尾鲜鱼,清炖了一只8斤重的甲鱼,再配上六七个炒菜,红红火火地劝起酒来。三木见这地方虽然偏狭,但物产倒很丰富,十分喜欢,拉着方世成左喝右灌。
方世成心中暗笑,知道这些个日本人的通病,馋酒而量浅,硬充大尾巴狼罢了。所以陪着他尽着性子喝。三木酒不过三巡,趴在桌边放声高歌,看得端酒上菜的下人们捂嘴偷笑。方世成又斟满一杯,送到他嘴边,劝道:“三木中佐,再饮一杯,西出阳关无故人啦。”
三木头脑已不清爽,见酒在杯,一饮而尽。这一口酒下喉,肚子里一阵热浪散却,四肢头颅顿时陷入了迷茫中,轰然坐倒在椅子上,鼾声大作。
方世成笑呵呵,唤来两个日本兵,将他搀扶起来,半架半扶往卧房去了。
夜色渐而浓重,月色淡淡,时不时被流云阻却。院落中一片死寂。清风四起,刮得地面墙角的枯叶沙沙作声。凌晨两时许,方世成独自一人出现在后院的监房外面。看守们都已四散睡去,铁门里面却听不到犯人惯常发出的鼾声。那刺客大约是辗转难眠,正满腹惆怅地担忧自己明天的处境。这时,只听得门响,一个人开锁进来,走近了捆缚他的铁床。他借着微弱的光线,依稀看去,来人不是别人,居然是自己一心刺杀的对象——方世成专员。
方世成低头望望他的面孔,低声道:“你难道还冥顽不化,袒护背后的指使者?他是个怎样无耻的东西,值得这样替他卖命吗?”
这人合紧了双眼,低沉地发出了叹息声。方世成见他意态似有松动,趁势说:“我看你也是条硬汉子,不忍看你死在这里。日本人的刑法手段,量你熬不过去。何必等到那时候再招供呢?”
这人闭紧的眼角沁出几滴眼泪来,悄声道:“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我先前就言明,但求一死。你若杀我,我做鬼都感谢你!”
方世成明白过来,问道:“莫非,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人点头。方世成猜出端倪来,说:“有家人在他手中作人质?”
这人睁开双眼,死死盯着他,说:“但求一死,我但求一死而已!”
方世成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原委后,默然良久,从口袋里掏出枚药片来,塞进他的手心,说:“明天倘若熬刑不过,就吃了它。那时候,周繁昌便逃脱不了嫌疑。我向你保证,会用适当的办法替你报仇的。”
此人眼中泪水夺眶涌出,喉头哽咽,说了声多谢,便掉转头去,不再看他。
方世成离开牢房,穿过院落回到了前面自己的住处,静静地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时,才从睡梦中醒来。三木中佐昨晚酒醉,今天起来仍有宿醉,摇摇晃晃地重新开始了,继续昨天的审讯。
那刺客被押送来,面色憔悴,显然是痛入心脾,夜不能寐。
三木狞笑着凑近去,问道:“昨天的刑法滋味如何?这样的游戏即将开始,不知道你有何感想”?
这人无奈地笑笑,说:“这些天,我没洗澡,浑身奇痒难熬。今天正好给我杀杀痒,省却了去浴室的浴资,岂不是件快事?”
三木愕然,随即笑道:“原来你真是条铁汉。好,就遵从你的意思,捆起来再过一堂,替你搓背去皮。”
那人被固定捆绑好,面朝床板不动。三木提着刀过去,在他光滑的后背上先以刀面磨砺半天,然后陡地变转方向,刀尖入肤长长地划开。这人喊了一声,合齿一咬,似乎咽下了什么东西。三木没有觉察,横刀再划。这人痉挛不已。火药覆于伤口,再点燃时,这人高高地昂起头来,在床框上无力地撞击两下后,便再没了动静。
三木以为他是昏死过去了,依旧用冷水去泼,却不见丝毫的反应。坐在屋子那头的方世成心知肚明。此人被押来前,先行将药片藏于舌底。三木一用刑,他就借机嚼碎了药片,咽下肚子去。这毒药药性奇快,入了腹内后不消1分钟就夺去了他的性命。三木仍然还没明白过来,徒劳地指挥手下拎来冷水想将此人从昏迷中浇醒。
可惜,这个人再也不会醒来了,他带着自己的秘密离开了这个深秋悲怆的人世。至于他是谁?从哪里来?更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团。这个谜团的谜底,只藏在一个人的心里。他就是周家大少爷周繁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