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茹朝门外走了几步,突然又返转来,走到婆婆面前,重重地往地上一跪,低声道:“妈,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不管他的事情,是我,是我的错!”
周太太老泪纵横,似乎不想再看到这个儿媳,冲她摆摆手。繁茂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离开。
玉茹知趣地站起身来,揉揉跪疼了的膝盖,出门去了。在向前行的甬道里,她与晚间回来的二叔繁盛迎面相遇。繁盛礼貌地颔首致意。不料她竟是视而不见,径直擦肩而过。繁盛心下奇怪,看她双眼红肿像是哭泣过的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繁茂房中,周太太在儿子的服侍下,好不容易才缓过这口气来,喃喃道:“好、好、好,你居然瞒得我这么深,要是旁人也就罢了,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繁茂没有回答母亲的追问,缄口不语。许久之后,周太太才恢复了常态,站起身来,挥手阻住了繁茂的搀扶,冷冷道:“我暂时还不会被你气死,放心好了,有这个力气离开你这个地方。”
繁茂无奈,送母亲到了院门口,目送着她挺直着腰板向后院走去。心中不禁空荡荡一片,不知该如何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
(六)
正当繁茂因家事而失魂落魄时,驻于文明旅馆的76号江北区情报站,开始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动。周繁昌下令,将海陵城内近半个月来两次以上往返过本城和外向10里地以上的城中居民,以及恰好在城内歇脚的乡下农民尽数拘捕起来。行动是从这天的黄昏时分开始的。在宪兵队、皇协军的全力配合下,便衣队倾巢而出,在方圆不过几公里的海陵城内大肆搜捕,一直忙碌到了晚间10点左右,共抓捕130余人,分隔关押在炭店后院、宪兵队监狱、皇协军营房驻地中。
次日清早,城中大批说情的本地士绅涌到几处日伪衙门,请求面见主事者,希望能救出自家被抓的亲朋好友。
这次行动来得迅疾,当天夜里,繁昌便在三处监狱彻夜开始拷问那些被捕的嫌疑人。由于事先对他们的侦察极为全面细致,所以盘问之下,如实坦承实情者,大多被暂时放到一边羁押,但不释放。部分说法矛盾或未能吐实者,便成了此番侦缉的重点对象。
76号的刑罚由此开始施行。先是皮鞭吊打,然后是老虎凳,两道关下来,熬刑不过死掉了两人。这三处地点,痛号惨叫声不绝于耳,通宵达旦。
先前几天养精蓄锐的繁昌,显示出了极度的兴奋。一面在暗室内监控审讯的场面,一面翻阅着别处及时送来的口供,以待他分析研究。第三天天光大亮时,原来被捕入的100余人中,铺保后放出的有60余人,留待二度审讯的有40多人。只有那十来个人,是此次行动的重点。这中间,又有三人行踪最能诱发繁昌的兴致。
他们当中,一个是常在周边农村及苏皖交界处收取药材原料的贩子许某。一个是居住于城门口,惯常会昼出晨归,趁着早市贩运些菜蔬进城来卖的丁某。还有一个,是居住城里但时常到乡下云游算卦的假瞎子王某。
特别是算命先生王某,繁昌见了他,联想到了坐镇沙沟,快乐无边的前道士、现专员的方世成,立即气不打一处来。虽然见他受了刑,被人拎着方能站立,但还是咬咬牙,下令用烙铁替他开开窍。这下,那全然不知底里的王某,因为某位从未谋面的同行而饱受箠楚。一块火红的烙铁按上脊背,发了声惨叫后便昏死过去,一时难以苏醒。
繁昌嘴角浮起一丝快意的笑来,转身去关注那个已经被拴牢在木柱上的药材贩子许某来。这三人中,犹以他的形迹最为可疑。他是本地惟一一家将乡间草药转卖进城来的供货商人,本城五家中药铺子,都是他的主顾。他外出收药的足迹,遍及国、共、日三方地区,正可以借机进行情报活动。方才对他行了两次刑,虽然痛苦不堪,但他一面痛呼,一面为自己的辩述还是条理清晰,像是有备而来的。这使得繁昌从中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来。遂决定将他作为重点之重来对付。
许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以缄默对抗。无论审讯者如何诱唆,他始终不理不睬,瞑目不语。繁昌心中下了判断,此人八九成是自己所要追踪的目标。于是索性不去过问他事,惟以撬开此人的嘴巴为目的。
这次抓捕,规模以及涉及范围颇大。但是来的快疾,去时也快。一个礼拜后,大部分被抓人等都带着多多少少不等的伤痕出来。街坊四下里谈及周大少爷,无不诅咒恶骂。这些声响免不了要传进周家宅子。就不出门的周太太也被惊动了。她得知长子居然玩出了这样的把戏,得罪者众时,叹口气说:“也是老天有眼罢,让他绝了后。咱们周家如今在海陵城中已是声名狼藉,这可怎么是好呢?”
老太太的反应,不知怎地居然传到了狱中提审犯人的繁昌耳中。他阴郁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努力咳嗽几声后,掉头罔顾,亲手执起根木棍来,奔到许某面前,也不吭声,只是奋力地对他的胸腹进行抽打。
许某闷哼了几声,开始咯血。然后,血水便止不住,从他的口中、鼻腔往外渗溢。
那些手下见繁昌亲自动手,发了疯似地要置犯人于死地,都惊得呆了,谁也不敢上前去阻拦。繁昌又是两下重击,打断了许某的两根肋骨,这才丢下棍子,淡淡地说:“去替他寻个医生来,先救活保住命就是了。”
于是,城中丁家西医被紧急请到,大致检查了伤情,是内脏出血、肋骨断折、腿关节受损、外伤无数。不禁叹气道:“这人离鬼门关咫尺之遥了。千万不能再动刑,只能静养恢复。”
他替许某对好骨头,上了夹板,又用了消炎药防止感染。忙碌了半天,这才歇手。
此刻,恢复常态的繁昌好像也有了些许的悔意,默然离开刑讯室,返回了文明旅社。
这一幕,都被特高课的特务看在眼里,忙向三木汇报。三木又告诉了南部襄吉。南部嘿嘿笑道:“此人心计阴险,但可惜关键时刻沉不住气。这么一来,弄成骑虎难下之势,倒叫他左右为难了。”
最近这两天,繁昌的倒行逆施之举,都被繁茂看在眼里。他假意抓药,去了德顺元药铺。李掌柜正候在店堂门口,一见他来了,远远地便吆喝一声道:“原来是三少爷到了,不知您有何贵干?”
繁茂说:“抓药。我这两天食欲不振,夜难安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掌柜规规矩矩请他入内坐下,伸手替他搭脉,说:“脾、肾两虚,倒是要保重了。”
说罢,他拟就份药方子,让伙计去抓。
繁茂低声道:“城内风声鹤唳,似乎情形不对。”
李掌柜苦笑,说:“应了你的话,令兄这次是来势汹汹啊。店外,已经有人监视,我门的联络员也已被捕。具体情况不明,形势很严峻。你最近不要来这里,以后在家中听候通知。如果我这里有了异常,你就离开海陵,去乡下和游击队联络。联络方式和暗号,都在包药的纸上,回去细细看,记住了就烧掉,切记!”
两人匆匆对语数句,伙计送上包扎好的药包来。繁茂刻意作出体虚的假象来,脚步轻飘地离了店,在天禄街石板上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后,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一瞟。隔壁面馆里果然坐了两个便衣队的人,心里明白繁昌已经对这里起了疑心,不免暗暗焦急。
这一路走到益丰粮行,他陡地改变了主意,拐过看看几天未曾谋面的二哥繁盛。
这会儿,繁盛的账房里正有客。王小姐佯作端茶送水,实际上监视着外面的情形,保证里面人的谈话的安全。陡见繁茂直踏进店堂内门来,忙迎上前去,略提高点嗓门笑道:“原来是你!稀客呀!”
屋内,繁盛不知究竟,脸色一变急忙出门来看,却是弟弟繁茂,松口气说:“真是稀客,这会儿是从药铺买什么来着,不会是送我吧?”
繁茂嗤地一笑,说:“天底下送钱送物送人的都有,却没有听说过送药作礼的。难道想我咒你不成?”
繁盛大笑不已,领着他进了屋。屋内坐着个人,方面大耳,面有风尘之色,像是赶远路进城来的。繁盛略为介绍,说是乡下收粮的李老板。这位李老板听说他是繁盛之弟,留意多看两眼,说:“果然是龙兄虎弟,不同凡响。”
繁盛点头笑道:“我这个弟弟,是俗世的一条蛰龙。倘若有日风云际会,那可非同小可。李老板记住了,倘有机会,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李老板正颜肃然道:“敢不从命。看来,我李某人这辈子,与你们周家有不解之缘了。”
繁茂摇手说:“我这二哥向来是喜欢戏语。李先生不要听他胡说。”
李老板凝神瞧了他片刻,说:“令兄不似戏言,据在下看来,三先生行走时步履之间颇有意味,想来,是有大修为之人。”
繁茂暗吃了一惊,忙岔开话题,问繁盛知不知道,这些天海陵城里被老大繁昌弄得鸡犬不宁,天怒人怨了?
繁盛哼了一声,说:“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救,他这是自寻死路之举,又何必去说。”
繁茂流露出少许担忧之色,说:“他是舍生忘死地去自寻绝路。可惜将你我兄弟,将整个周家都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繁盛和李老板相视一笑,说:“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各人自有命数,岂能捆绑在一起?难道没听过:龙蛇一窝,杂乱不辨,一声雷动,登天的登天,入地的入地,各显其形的说法吗?”
繁茂莞然一笑,说:“二哥和我谈玄机了,对牛弹琴,对牛弹琴而已。”
繁茂离开粮行后,繁盛和那位李老板立即收起了闲适的笑容,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谈话。原来,这位老板不是别人,正是销声匿迹已久,据说撤往安徽境内的军统别动队的李明善。此时重返海陵,难道也是想在这纷纭杂乱的局势中插上一只脚吗?
繁盛递了根烟给他,说:“日本人的篱笆墙封锁线极为严密,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李明善说:“兵行诡道而已。日本人这次大规模的进攻,兵力全都部署在北面前线,我们是绕道先向南去,再绕道沿江折返过来,一路上都换成皇协军的制服,大摇大摆地走,不费吹灰之力,便重返白马湖,故地重游了。”
繁盛呵呵笑了几声,抽吸几口烟,说:“日本人忙着逐走新四军,建立封锁线,搞的蛮像回事的。其实漏洞百出。像你老兄这样逛大观园般进来,南部若是知道了,怕不被气死。”
李明善大笑,说:“若是他知道,占领区内竟有咱们重庆军统方面的人在呼风唤雨,那才会真正地气疯了呢。”
繁盛眉头一动,会过意来,说:“你说的是他。是啊,这位老兄形迹诡异,真正是令人匪夷所思了。脚踏两只船帮,犹自游刃有余,叫人如何不佩服?”
两人说及此人,霎时变得神采奕奕,似乎这是与自己有关并自觉荣耀的事情。然后,繁盛掐灭了烟蒂,望着李明善,问:“老兄此次卷土重来,怕的是那件事即将开始了吧?”
李明善点头,说:“此事太过隐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老兄是戴老板放在江北的一枚看似闲着,实质上余韵无穷的棋子。要你起作用,那得有其余部分的棋局变化配合才行。目前,南京方面已经有动作了。你得耐心,据我猜测,近期内必定有大的动作。”
(七)
繁盛和李明善交谈中所敬佩的人物,自然就是那位权倾一时的方专员方世成。
他一连四天连开牌局,和马冠群忙得胶漆难分,十分惬意。
马冠群自从沪上被捕后,尚未有这般的清闲自在,再加上手气出奇地好,已是连赢了数场,腰包里白花花的大洋都快拎不动了。别人劝他存在新开张的南京中央储备银行里,他却不屑一股,宁愿带着这包累赘,心中方安。
繁昌临行时交由他负责的手下,如今大部据守周庄河口,少量住在沙沟,按日期分赴各地集市和情报人员接头获取消息。方世成借口安全起见,有时也派人跟随,有时也不言明,派哨探出去尾随侦察。大半个月下来,居然也将那些周繁昌安插在广袤乡村的所谓情报网摸了个六七成。这一切,马冠群都被蒙在鼓里,惘然不知。
其实,他并不是无能,本应有所警觉。但由于长期跟在周繁昌后面,很少有轻松自在的机会,心中原来就有隐恨,再加上方世成刻意拉拢,难免不会心动。他心里那杆秤还是分得出此消彼长的分量变化的。一边是日益受日本人冷落,整日里领着他在乡下乱窜的周繁昌。另一边,是手握地方实权,大受日本人亲昵和信任的方世成。孰轻孰重,自然是一目了然。
这天,忽然有繁昌派出的海陵城来的信使,捎信过来,要他迅速去沙沟镇中查询一家名叫汇源春的中药铺子的详情。这家铺子,一方面零卖草药,另一方面还大量向海陵城及周边地区批发药材。许某,是这家药铺的股东之一。
其时,马冠群正在牌桌上,出门接了这信,转身正欲辞掉牌局去办事。但方世成察言观色,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便使个眼色,示意其他人予以挽留,再打两局。马冠群推辞不得,只得继续。方世成边打牌,边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询问究竟。马冠群并不把此事当作要紧,随口说了两句。方世成哈哈一笑,便不言语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花厅门口,有人转身出去,不一刻赶到了那家药铺,草草叮嘱了几句后,迅速离去。
待到一个钟头后,牌局散去的马冠群过来时,药铺申领开业执凭的文书上,早已天衣无缝地将许某的姓名裁去。马冠群没有多问,领着手下回到驻地,把方才查验的信息告诉那信使,由他返程汇报,沙沟镇上的那家中药铺子,没有许某这么一号人物。那信使谢绝了他的挽留,次日天刚蒙蒙亮时,上马启程,赶在黄昏前向周繁昌复命。
繁昌得知这个结果后,不禁愣了一愣。前些天负责跟踪许某之人的报告来细看。上面语焉不详,也不知是不是实地调查的第一手材料。于是,赶紧着人去召唤他过来。那人匆匆来了,见繁昌问及此事,搔头回忆说当时没有到沙沟药铺去实地查探。但是许某在乡下确实是用汇源春这个药铺的名义在收药材,这一点毋庸置疑,至少有四五户收集草药的小贩证实过。
繁昌心觉蹊跷,自己也一时犹豫起来。原先,他是准备直接发函给马冠群对那家药铺动手的。但是投鼠忌器,因为那儿是方世成的辖区,生怕由此与他造成误会。这才改由马冠群暗中查验。不想,却得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来。
他在屋子里闷坐了半天,起身踱到了牢房中,透过窗口看那个药材贩子在草褥子上熟睡,脑中思忖着下一步行动的安排。
海陵城中人心惶惶。并未因那些被捕人们的释放而淡化。街头举目可见的每个人,似乎都有种郁郁不满的情绪。这种情绪经过量化后,弥漫成了一片肃杀的气氛。这氛围非但感染了城中居民,甚而连日本人也有所觉察。
南部襄吉站在修葺完毕的万字会二楼上,喝了一小杯清酒后,边听三木中佐的汇报,边注视着街口战战兢兢走路的人们。三木向南部汇报的内容,其实和繁昌近日忙碌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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