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太面带疑问瞧着这位姻亲,等候下文。
许太太继续说:“住在家里,我多少有个照应,而且世道也不好,你们周家在海陵城里,恕我直言,不是个太让人放心的地方。所以,看看外面的情形再说罢。繁盛反正也是常来常往,和住在周家也没什么两样嘛。”
“可是,许怡毕竟是我们周家的媳妇呀,长久住在娘家,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的。”周太太说。
许太太笑了笑望着她,没有言语,但目光中轻蔑的表情显露无遗。周太太看出了其中的含意,本欲发作。但一想到来时的初衷,不觉有点沮丧,说:“那,就算了罢。但是,按照您的意思而言,我瞧这海陵城也不是个安宁的之所。不若让他们远走高飞,投奔令公子,也是一条光明正大的出路,总比窝在这沦陷区内受人白眼的强。”
许太太颇觉意外地看了繁盛一眼,说:“他们小两口斗嘴怄气,便是为的这件事。小女正是此意,令公子却不同意,结果弄了个不欢而散,才惹出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
周太太一听她这样说,掉头去看繁盛,问:“是这样吗?”
繁盛笑着宛转道:“已经说好了,今年秋粮一收上来转手卖掉赚到钱,我们就走,免得虎头蛇尾的被人取笑。”
周太太不想在亲家面前训斥儿子,也不想在这里再多加逗留,站起身来说:“行,就按照你们商议好的办罢。我们周家出了这样的孽子,也是给你们许家添麻烦了。”
《暗杀》第六章(14)
原本抱着信心而来的周太太离开许府后,在天禄街头终于放弃了原先努力维持的淡定笑脸,满面的沮丧和消沉。她左视右顾了三个子女晚辈,无奈地一笑,说:“事已至此,我也算操心到头了。你们几个自便罢。”
繁盛局外人似地点起了根烟,看着繁茂和玉茹不言不语。繁茂呼出口长气,垂眼盯着地上整齐延续的麻石地面。
玉茹虽然挽着婆婆的胳膊,眼神里却油然透出极度的厌恶和一丝畏惧掺和的神情。她轻声说:“现在回家罢,妈。”
《暗杀》第三部分
《暗杀》第七章(1)
(一)
1941年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后,天气彻底地晴朗了。枝头萌动的芽尖开始加速生长,一夜间便绿了枝干,环绕包围住海陵县、里下河地区。河荡中枯萎的芦苇开始重生,彻夜都可以听到它刷刷上扬的声响。不过二三十天,河道便被填充满、遮掩住。乡下农忙的季节随之到来。这里是著名的产粮区,无论是新四军、国民党还是日本人,都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春季军事行动的节奏,静候着秧苗下地后,再行厮杀。
海陵城中,趁着战事的空隙,愈加变得繁忙。许多军官们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部队,回到这城市中来,寻欢作乐。青楼、酒馆,纸醉金迷,弹唱弦乐,一派奢靡之风。包括周府在内的各大户人家,俱都禁闭大门,减少了与外界的接触和交往,小心翼翼地维持住现状。
这些天,日军南部旅团长偕参谋长坂本、宪兵队长本田等人,簇簇拥拥一大帮,前往炭店拜会了周繁昌,向他表示祝贺。由于多次破获抵抗力量的情报站点,对抗日武装形成了几次有力的打击,战果颇丰。故而,日本华东派遣军畋骏六大将特地颁发了菊花勋章给他,予以奖励。
繁昌似乎已经得到了南部将要拜访的消息,特地指示部属们打扫整理庭院,将铺面上的炭块移到两侧,砖地洒水,以示恭敬。这一大队日本军官们进来炭店,到了后面几进院落中参观,又转回来进了繁昌特意安排好的接待室,上好的茶水招待,柿饼、麻糕作为佐茶的点心,十分周到。
南部颇有喜悦地四处打量这院子,赞许道:“周先生的能力非常强,这几个月来接连出手,敌人闻风丧胆啦。”
繁昌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敬上香烟,说:“将军过誉了。我不过是让手下人尽其才而已。他们是搞情报工作的行家里手,对付那些乌合之众自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的。”
本田凑过来,竖起大拇指笑道:“周桑,什么时候再抓些奸细过来,我那柄家传五胴斩可是夜来直在鞘里跳呢,嗜血不止了。”
繁昌哈哈大笑,说:“不急,不急,等到清乡行动全面展开,你那把刀定能喂得饱饱的。”
南部微笑不语。
坂本参谋长说:“周桑文武双全,将来必定是大东亚共荣的支柱骨干。上次,你托我调拨给城防团的机枪和子弹都已运到了,装备起来,战斗力可是今非昔比了。”
繁昌点头道:“清乡行动之时,这个团可作为独立四师的先锋团,冲杀在前,一显皇协军的威风!”
众人尽皆大笑,各自含意复杂,有赞许者、有不以为然者、有厌恶者,俱在笑声中显露无遗。
这时,相距直线距离不过二三百米的益丰粮行内,却格外显得寂冷清静。铺面上除了两三个买米的主顾外,里面悄然无声。名义上的合伙人,实质上的掌柜周繁盛已经好几天没在店内了,就连那个外表俊俏的账房先生也同时失了踪。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繁盛此刻,美人在抱,泛舟于白马湖上。这里离海陵城大约30公里,距长江大致也是这么远。依旧是那个数月前被假装劫掠到的渔村,他们在岸边下了船。上次来海陵传信的李明善,现在恢复了军人装束,佩着少校军衔,正坐在河边槐树下的小方桌前喝茶拭枪。
繁盛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俯身从他手中接过枪来,先摘下弹夹,然后稀里哗啦一阵忙碌,卸成几十块零件,说:“替我估算时间。”
李明善举手望住腕表。繁盛咳嗽一声,双手快捷无比地开始组装。王小姐但觉一阵眼花缭乱,一把完整的驳壳枪已经握在他的手中。李明善说:“两分零四秒。”
繁盛惋惜道:“丢功了,原来在训练班时,我可是从没出过两分钟的。辜负了戴先生的栽培了。”
李明善说:“戴先生百忙之中,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这边所有的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中。重庆那面已经收到了日本人今年清乡计划的详细文件。一台好戏等着上演呢。你可是一柄鱼肠利刃,含而不露。一到紧要关头,便是夺人性命的利器。”
《暗杀》第七章(2)
王小姐有些担心地摸了摸繁盛的头发。繁盛拍拍她的手,以示宽慰。
李明善看在眼里,笑骂道:“打情骂俏,把上海租界里的那一套拿到江北来了。王小姐,去让炊事班那里烧只鸡来罢。”
王小姐虽然有点儿不乐意,但又不能不服从,怏怏然走了。
俩人见她走了这才话归正题。
李明善说:“令兄这些时日,可是海陵地区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接二连三地令新四军方面连遭打击。地下情报系统几乎被破坏殆尽。这必定是咱们那些前同事们的手笔。果然是老油胡子了。”
繁盛叹口气,说:“我猜他,定是死心塌地做汉奸了。用钢索死死和汪精卫和李士群他们捆在一条船上。这赌本下得太大,有孤注一掷的嫌疑了。不知道重庆方面对76号李士群方面怎么个看法?”
李明善沉思道:“上海方面,他们有天时地利,我们屡受重创。大量人员被俘转而投靠,犹以程公肃为最。戴先生已经通过远避香港的杜先生出面调停,将上海的局势先缓和下来。咱们继续往后盘划长远计划。在其他地区予以迎头痛击。”
“目标是什么?已经确定了吗?”繁盛问道。
“大致定下了,擒贼先擒王。”李明善说:“不过,只是等待时机罢了。时机一旦成熟,东风一起,自然会有赤壁大火熊熊燃起的。”
这批忠义救国军其实是一个特别行动队的架构。共计740人,武器配备有各类德式武器,机枪、冲锋枪、驳壳枪,以及迫击炮若干,火力强大。且士兵们都是精选自几个王牌野战部队的老练之辈,屡经战阵。有的甚至从喜峰口一役起就和日本人交过手,战斗经验丰富。过江前又在江南水乡长期驻扎,对于地貌相似的苏中地带自然是如鱼得水,行动自如。他们过江来的日期和繁盛从沪上返乡的时间相与仿佛,加之和第三战区、江苏省政府各方面势力均无来往,故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个难解的谜团。至于他们在这里的确切任务和图谋,更是无从知晓。他们驻守在海陵城外一隅水乡,密切监视着城中的动静,枕戈待旦,随时策应城内繁盛的行动,内外配合,看情形是所谋非小了。
(二)
周宅内,自从周太太在许家铩羽而归后,心里着实不痛快了好几天。无论见了儿媳玉茹还是三子繁茂,都没有好脸色。只是,她对于那件事的疑惑总归是疑惑,缺少真凭实据作佐证,不好明言。只得以言语来敲打。
因为先前露了马脚,玉茹也不敢过分,好些时不去繁茂院中,以避嫌疑。但是,对于繁茂的担忧,她也感到忧心忡忡,摸不准繁昌是否对于此事有所警觉。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敢和繁茂再行商议,于是,留下意来,密切关注宅内仆佣和炭店之间的关系。时常去宅门附近闲坐,名义上是料理家务,实质上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怀疑。
繁茂这些天见玉茹不敢再来找自己,既感觉放松又有一些怅然。未婚男人一经涉足性事,自然有无穷的回味,更何况对方又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女人呢。他恢复了又去学校教课的工作。校长对于他出面帮忙救出了自家的亲戚,感激不尽。学校里的同事知道了,也觉得他还算是条仗义的汉子,原本心中株连的心思也都淡去,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地招呼。
繁茂心中平静了许多,上课离校的途中,隔三差五地去药铺坐坐。
这些天寒暖不定,受凉感冒的人多。李掌柜生意上忙碌起来,忙着抓药,好几次都无暇接待他。这天中午,趁着病人稀少时,主动在街心叫住他。繁茂见他寻自己,知道是有重要的事情,忙进了药铺。李掌柜向他打听繁盛的去向。
繁茂愕然,说自己这些天没有去粮行,详情并不太清楚。李掌柜皱眉道:“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令兄好像最近几天离开海陵了,益丰粮行门可罗雀。他会去哪里呢?”
繁茂说:“他去乡下,预定夏收的粮草,是做这门生意的寻常事。难道,有什么不对劲?”
《暗杀》第七章(3)
李掌柜低声说:“新收到我们打入敌方内线从南京发来的情报,敌人的清乡计划里有几个重要的步骤和海陵有关。这个计划制定出来不超过10天。令兄下乡,莫非和它有关?”
繁茂犹豫道:“这么凑巧?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也无法断定,不比我们家老大,脑袋后面护背旗招展,显的是一个大大的‘汪’字,一目了然。”
李掌柜悠远地望着门外街道对面瓦片间伫立的塔儿草,说:“你们周家倒是奇怪,出了周繁昌这样的铁杆汉奸,也有你这样热血青年,更有周繁盛那样随波逐流醉生梦死的浪荡公子,确实是造化弄人了。”
繁茂在家中和繁盛的关系比较融洽,见李掌柜对他起了疑心,心中倒有几分不以为然,认为繁盛虽然行踪诡秘了点,倒也不好将他划到那个阵营里去。反正此人自上海滩一路浪荡而来,保不准也会一路浪荡离去。至于目的地是上海还是投奔他的大舅子许致远,那是后话,不值得自己煞费心机去猜测了。
(三)
日本军队1941年清乡计划,实际上在去年底便已泄密,被国、共双方各自从不同的渠道获得。但是,41年初经大本营重新审定修改的计划,却一直秘而不宣,藏在参谋本部的保险柜里。能够全盘洞悉计划内容的只有极少数几个高级将领。汪政府包括汪精卫在内的大小官员,都被蒙在鼓里。
海陵城中万字会,第七旅团司令部,旅团长南部襄吉正在执行的是业已众所周知的原定清乡计划,将属下部队主力向东攻击前进,彻底打通江北交通线,并加设40个据点,60座岗楼、将所占领的狭长形地域牢牢控制在手中。这个行动的结果,对于活动于长江两岸的新四军、国军各部形成了极大的威胁。
国军在苏北各部共计4万余众,弹药补充、装备维护都仰仗着安徽山区第三战区总部的供应。这样一来,交通线被阻,造成的损失可想而知。新四军方面,江南所属部队和江北主力互相策应行动的意图被阻,本应从沪上运购的重要物资也同样运不进根据地来。
南部襄吉从前线指挥完成这次军事行动,返回海陵后,正听本田汇报最近这阵子宪兵队、特高课在周繁昌情报站协助下所取得的战果。南部擦拭着手中的一块翡翠雕件,不声不吭似乎对那些内容并不感多大的兴趣。这个拳头大小的翡翠,本底是月白色,但表面突凸起一块色泽极佳的深绿,正好被利用起来雕成只蚂蚱,惟妙惟肖地趴伏着,蜷曲的腿部和细长的足弓,显示出工匠深厚的功力。
本田中佐汇报完毕,见上司不出声,只是翻来覆去摩挲那玉石,不禁心中奇怪,但又不敢开口询问。南部猜测到他的心思,说:“你是想问这件东西的奥妙罢?我告诉你,这是块利用本身特定的质地瑕疵,顺势琢成昆虫、山石相互印照的上等工艺品。中国人就是喜欢将才智发挥在这些地方,做出来的东西确属一流,达官贵人竞相购买,并引以为荣。唉!幸亏他们将精力都花在这鸡毛蒜皮的细节上。若是有做这东西十分之一的心思用在了治理国家方面,我们还能有机会坐在这里把玩这件战利品吗?大概还在日本老家各自忙着生计呢。苍天给了大日本帝国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也给了你我成为远征勇士,为帝国开疆拓土的机会!”
本田并起脚跟,立正道:“将军阁下,英明之极!卑职也是在想,倘若他们中国人不是一盘散沙,聚不能众,我们要想在战争中取胜也是极其困难的。周繁昌这样有才干的人,倘若成为敌人,那将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南部微笑道:“他现在为我所用,成为帝国利器的锋芒,乃是幸事,对吗?”
本田点头。
不料南部却摇摇头,说:“这你可就错了。他们这些人一旦春风得意,可就有称王割据之心了。周繁昌以及他的上司李士群,都是非甘居人下之辈。只可利用,不可助长其觊觎之心。否则,尾大不掉,难以驾驭的话,又会成为我们皇军的劲敌。”
《暗杀》第七章(4)
本田连连称是。
南部缓缓道:“他最近拿了勋章,得意忘形那是不在话下了。你可以去多多鼓励,让他再接再厉,多破获几个敌方地下组织。我这里还是能给予相应的赏赐和支持的。”
本田试探道:“将军,卑职出面去请他喝酒,如何?”
南部哈哈大笑,说:“请他喝酒,得我亲自出面。你去,他正趾高气扬之时,怕是不会给你面子的。”
南部的话果然灵验。本田去炭店拜访周繁昌时,流露出请他喝酒的意思。繁昌果然笑着推辞道:“本田中佐咱们什么交情,还用得着请客喝酒吗?周某人戮力做事,为贵部多获战果,那便足是了。”
本田心中一面佩服上司的远见,一面咒骂着繁昌,笑嘻嘻说:“请周先生赴宴喝酒,乃是南部将军的意思。他日前刚从作战前线回来,听说了近期的辉煌战果,十分高兴,故而遣我来请。周先生不要再推辞了罢?”
繁昌听说南部回来有些惊讶,说:“这么说来,东南方向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参加将军的庆功宴,理